尘中微光【进击的巨人】 第78章 大海

时间如同希甘希纳区废墟上悄然攀爬的藤蔓，在伤痛、重建与暗流涌动的政治博弈中悄然流逝。当托洛斯特区那台曾日夜不息、发出沉闷巨响的巨人处刑架，终于彻底沉寂下来，再也听不到巨锤砸碎后颈的致命声响时，寒冷的冬季已然降临。洁白的雪花覆盖了焦黑的土地，也暂时掩埋了过去的惨烈，给饱经创伤的墙内世界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宁静。

积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春天终于到来。调查兵团正式向全体民众宣布：玛利亚之墙内的巨人，已全部清理完毕。

这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宣告。它意味着，被巨人占据了五年之久的故土，终于回到了人类手中。托洛斯特区那封闭已久的巨大升降机，在齿轮的轰鸣声中再次启动，运载着建筑材料、工具和满怀希望与忐忑的工程人员，开始重建通往希甘希纳区的道路与城镇。然而，真正允许大量普通避难居民返回他们阔别已久的家园，已是托洛斯特区遭袭一年之后的事了。此时，距离超大型巨人第一次踢破希甘希纳区大门，那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瞬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

在这六年里，孩子们长大了，少年们成为了战士，而活下来的人，心头都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春意渐浓，万物勃发。在经过周密的准备后，调查兵团——这支人员已然大幅缩减、却凝聚了更坚定意志的队伍——终于再次集结，走出了玛利亚之墙被修复的大门，进行了夺回战后的首次大规模墙外远征。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夺回领土，而是探索。探索墙外真实的环境，验证从格里沙笔记中获取的信息，并寻找可能存在的资源或线索。

情况正如同韩吉团长所预料的那样。由于几年前玛利亚墙破时，以及之后的“女巨人”追击战等事件，将墙外大量巨人吸引进了墙内，并在之后的清理过程中被消灭，导致此刻玛利亚墙外的广阔天地，变得出乎意料的安全。

队伍骑着马，排成警戒队形，在温暖的阳光下缓缓前行。映入眼帘的，不再是记忆中巨人徘徊的死亡地带，而是一片生机勃勃却又带着蛮荒气息的景象。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微风下泛起绿色的波浪，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远处有稀疏的树林。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与墙内那种混合着人烟和压抑的气息截然不同。

艾伦、三笠、阿明、德利特和宁芙几人并辔而行，处于队伍的中前部。艾伦的头发比之前长了不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他的脸庞轮廓更加分明，褪去了不少少年的稚气，但碧绿的眼眸中却沉淀着一种化不开的阴郁，时常会望着远方出神，仿佛在凝视着某个别人看不见的、沉重的未来。他骑马的姿态依旧挺拔，却给人一种孤岛般的感觉。

三笠默默地跟在他身侧，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艾伦身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阿明则显得异常兴奋，他不断地环顾四周，像一块海绵般贪婪地吸收着一切新鲜景象。德利特的状态看起来比授勋仪式时稳定了一些，但脸色依旧缺乏健康的光泽，一种内在的虚弱感难以完全掩盖，宁芙紧跟着他，时刻关注着他的情况。

就在这时，一群从未见过的飞鸟扑棱着翅膀，发出清脆的鸣叫，从他们头顶的天空掠过，自由自在地飞向远方。

阿明仰着头，目光追随着那些鸟儿，直到它们变成天边的黑点。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上心头，冲破了一直以来因背负巨人之力诅咒和同袍牺牲而压抑的情绪，一个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笑容，不由自主地绽放在他的脸上。

“你们看……”阿明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是激动所致，“是鸟……墙外的鸟……它们可以飞到任何地方……”

德利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被那份自由翱翔的姿态所触动。他看向阿明，回以一个温和而理解的微笑：“嗯，很漂亮。这就是……墙外的世界。” 他的笑容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为阿明感到高兴，却也因自身光之力的隐患和黑袍人的警告而无法完全释然。

艾伦也看到了那些鸟，他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他没有笑，只是默默地握紧了缰绳。墙外的世界，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阿明心中那个充满浪漫想象的未知领域，而是格里沙记忆里承载着无数悲剧和仇恨的残酷舞台。

远征队一路向笔记中记载的大致方向前进。正如韩吉所料，他们几乎没有遇到成群的巨人。广袤的草原上，只有风吹过草浪的沙沙声和马蹄声作伴。

没过多久，负责前方侦察的士兵发出了信号弹。队伍立刻进入戒备状态，但很快发现，信号表示只发现了一个目标，且似乎没有威胁。

众人策马靠近，看到的景象却让所有人心情沉重。

那是一个巨人。但它与以往见过的任何巨人都不同。它体型不大，约七八米高，皮肤灰败，面容扭曲，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四肢似乎完全萎缩、瘫痪了，无法站立，更无法行走。它只是凭借躯干微弱的力量，在地上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朝着玛利亚之墙的方向。

在它身后，是一条被身体硬生生犁出来的、长长的痕迹。而令人感到时间流逝之残酷的是，那条痕迹之中，甚至已经长出了嫩绿的青草。不知它就这样徒劳地爬行了多久，几个月？甚至几年？

艾伦勒住马，沉默地看了这个巨人片刻，然后出乎意料地翻身下马，缓缓走向它。

“艾伦！”三笠下意识地喊道。

艾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走到那个仍在无知无觉蠕动的巨人面前，蹲下身，伸出手，竟然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巨人粗糙、冰冷的皮肤。

他的动作很轻，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憎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复杂情绪。

“它……”艾伦的声音低沉，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的同伴解释，“……是我们的同胞。”

他抬起头，望向玛利亚墙的方向，又看了看这个巨人蠕动的轨迹。

“是被马莱流放到这座‘乐园’来的艾尔迪亚人变的。它爬了这么久……只是凭着变成巨人时最后的本能，想要回到……‘墙’那里去。回到……它潜意识里认为的‘家’。”

艾伦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众人心中。看着这个失去了一切人性、只剩下最原始、最徒劳执念的可悲存在，再联想到它曾经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许也有家人、有梦想，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和愤怒在队伍中弥漫开来。这就是巨人之力诅咒下，艾尔迪亚人最悲惨的结局之一。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草原的声音，和那个巨人无意识蠕动的细微摩擦声。

良久，艾伦站起身，重新上马。他没有再看那个巨人，只是沉声说：“走吧。”

队伍绕开了这个可怜的同胞，继续前进。接下来的路途，气氛变得更加沉默。墙外的自由与美好，似乎都被这个瘫痪巨人的身影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穿越了广袤的草原，地形开始逐渐发生变化。绿色的植被变得稀疏，土地呈现出沙质，最终，一片广阔的沙漠出现在眼前。黄沙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热浪扭曲着远处的景物。

在沙漠中跋涉了没多久，走在最前方的侦察兵发出了激动无比的信号。

所有人精神一振，催马向前，登上了一处较高的沙丘。

然后，他们看到了。

沙漠的尽头，是一片蔚蓝的、无边无际的水域！那水域如此辽阔，远远超出了他们对“湖”的认知。而在岸边，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港口的轮廓，石制码头如同巨兽的骨骼般伸向水中。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港口后方，那道沿着海岸线蜿蜒的、高大的白色墙壁！它与帕拉迪岛上三道墙壁的材质和风格截然不同，在碧海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肃杀。

艾伦骑在马上，望着那片蔚蓝和那道白墙，脸上没有任何惊喜，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确认感。他抬起手，指向那个方向，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笃定：

“那里……就是马莱将艾尔迪亚人变成巨人，流放到这座岛上来的地方。”

他的目光越过港口和白色的流放之墙，投向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蔚蓝色。

“而墙壁的那边……”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这个跨越了数年时光、承载了无数牺牲和梦想的词语。

“就是大海。”

阿明睁大了眼睛，呼吸骤然急促，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那片魂牵梦绕的蔚蓝，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三笠静静地看着，黑眸中映着海天一色的壮阔。德利特和宁芙也被这前所未有的景象所震撼。

大海，终于不再是书本上的图画和口中的传说，而是真实地、浩瀚地展现在了他们眼前。

浩瀚无垠的蔚蓝色，占据了全部的视野。海浪轻柔地拍打着金色的沙滩，发出周而复始的、舒缓的哗哗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墙内从未有过的、湿润而微咸的气息，那是海风的味道。阳光洒在海面上，碎裂成亿万片跃动的金光，一直延伸到目光所能企及的最远方，与同样蔚蓝的天空融为一体。

这就是……大海。

对于绝大多数调查兵团的成员来说，这是生命中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片只在阿明的描述和古老书籍插图中存在的奇迹。短暂的震惊和沉默之后，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情绪如同海潮般涌了上来。

德利特和宁芙并排站在沙滩上，怔怔地望着那片蔚蓝。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悸动同时掠过两人的心头。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久远过去，他们也曾经这样并肩站在类似的地方，听着同样的潮声，感受着同样的海风拂面。那感觉模糊而短暂，如同指尖流沙，抓不住具体的细节，却留下了一种温暖的、令人怀念的基调。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对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讶和一丝恍然。随即，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让两人同时露出了开怀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

看，我们终于又见到海了。

阿明几乎是扑到了沙滩上，像个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枚被海浪冲上来的、带着螺旋花纹的洁白贝壳，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石。他的蓝色眼眸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脸上是纯粹的、近乎痴迷的喜悦。他转向身旁的三笠，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三笠！你看！这就是贝壳！书里说的都是真的！”

一向清冷的三笠，此刻看着阿明孩子气的模样，看着眼前这片壮阔而宁静的海洋，紧绷了多年的神经似乎也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冰凉的贝壳，嘴角微微上扬，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却清晰可辨的、带着愉快气息的笑声。这是久违的、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轻松瞬间。

更远处，让、柯尼和萨莎和马克已经彻底放飞了自我。他们脱掉了靴子，卷起裤腿，大呼小叫地冲进了浅滩，互相泼水嬉戏，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甚至试图去尝海水的味道，随即被咸得龇牙咧嘴，引得马克和柯尼哈哈大笑

韩吉则完全进入了狂热研究模式。她跪在潮湿的沙地上，对着一只被困在浅水洼里的、色彩斑斓的小海星大呼小叫，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笔（虽然被海水打湿了些），开始疯狂记录，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可思议！完全不同的生物结构！这适应性！莫布里特！快看它的腕足！”

莫布里特在一旁，看着自家团长难得像个孩子一样兴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纵容和无奈的温和笑容。他没有阻止韩吉的“胡闹”，反而帮她拿着一些被海水打湿的纸张，偶尔提醒一句“分队长，小心被伤到”，但眼神里满是陪伴。

就连一向沉稳的米克和伤势初愈的纳拿巴，也被这气氛感染。米克用手舀起一捧海水，出其不意地泼向纳拿巴，纳拿巴惊叫一声，随即不甘示弱地回击。两人在浅水里你来我往，水花飞溅，虽然动作幅度不大，但那氛围与其说是打水仗，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含蓄而愉悦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蜜。

利威尔没有参与嬉闹，他抱着手臂站在稍高一点的干燥沙滩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保持着警惕。但他的眉头似乎比平时舒展了一些。当看到韩吉试图去戳一只模样古怪的螃蟹时，他淡淡地开口提醒：“韩吉，别乱碰，小心中毒。”语气虽然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刻薄。

整个海滩，都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梦想成真的巨大喜悦和放松之中。阳光、沙滩、海浪、欢笑……构成了一幅几乎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画面。

然而，在这片欢欣的海洋边，有一个身影，却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艾伦。

他独自一人，向着海中走了十几米，海水没过了他的膝盖。他没有像让他们那样嬉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海风吹动他略长的头发和衣角，他遥望着远方那水天相接之处，眼神空洞，里面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化不开的悲伤和沉重。

他那阴郁的气质，与身后热闹的沙滩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同伴们的快乐隔绝开来。

阿明、三笠和德利特很快注意到了艾伦的异常。三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然后一起朝着艾伦的方向走去。

阿明走到艾伦身边，海水的冰凉透过裤腿传来。他看着艾伦的侧脸，眼中还含着未干的、因梦想实现而激动的泪水，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笑着问道：“艾伦，你看！我没骗你吧？这就是……商人所说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盐之湖泊’！是不是……很壮观？”

艾伦缓缓转过头，看向阿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碧绿的眼眸如同深潭，映不出半点海面的波光。他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可怕：“啊……真的很……无边无际。”

德利特也走了过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试图将艾伦从那种异常的状态中拉出来：“是啊，我们小时候的约定，总算实现了一个。看到海了。”

阿明还想说些什么，也许是描述一下他在书中读到的关于海洋的其他知识，也许是畅想一下海对面可能存在的其他大陆和文明。

但艾伦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足以冻结血液的失望和冰冷。

“但是，哥哥，阿明，”艾伦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浩瀚的蔚蓝，仿佛要穿透海平面，看到遥远的对岸，“我原本以为……海的对面，是自由。”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深井。

“可从老爸的记忆看来……海的对面，是敌人。”

这句话如同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阿明眼中的喜悦和德利特强装出来的轻松。格里沙记忆中的马莱、收容所、迫害、流放……那些残酷的画面，随着艾伦的话语，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艾伦抬起手，用手指，直直地指向那片看似平静、象征着无限可能的大海远方。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颤抖，但其中蕴含的决绝和绝望，却让身旁的三人感到一阵心悸。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诡异，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然而提出的问题，却血腥而恐怖：

“如果……把海那边的敌人，全部杀光……”

艾伦微微偏过头，用那双失去了高光的、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看向阿明、三笠和德利特，轻声问道：

“……我们，就能得到自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