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将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离开小溪后,道路逐渐开阔,人烟也稠密起来,但空气中弥漫的压抑感却愈发浓重。
沿途的村落大多破败凋敝,田地里庄稼稀疏,偶有面黄肌瘦的农人抬头望来,眼神麻木而警惕,如同惊弓之鸟。
临近姑苏城地界,一座简陋的关卡横亘在官道之上。
木栅栏粗糙,拒马横陈,几个穿着油腻号服、歪戴帽子的守卫懒洋洋地靠在栅栏旁,眼神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过往行人,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审视。
秦卿许牵着初霁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初霁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安,小脸绷紧,往秦卿许身后缩了缩。
三人走近关卡,立刻被守卫拦下。
“站住,干什么的?路引呢?”为首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的守卫头目斜睨着他们。
目光在云初见玄色的布衣和秦卿许肋下隐约透出的绷带痕迹上扫过,又落在初霁苍白的小脸上,嘴角勾起一丝不怀好意的冷笑。
“看你们这身打扮……不像好人呐!”
“该不会是北边流窜过来的逃犯吧?这小丫头……别是拐来的吧?”
他身后的守卫也围了上来,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凶狠,显然是想借机敲诈勒索。
秦卿许心头一紧,肋下的伤处似乎又隐隐作痛。
他强压下怒意,正要开口解释,却见云初见已上前一步。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
面对守卫的刁难和污蔑,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探入怀中。
守卫头目见他动作,以为他要掏钱贿赂,脸上狞笑更甚。
然而,当云初见的手从怀中抽出时,掌中却并非银钱,而是一枚巴掌大小、通体玄黑、边缘镶嵌暗金云纹的令牌。
令牌正中,并非龙纹或官印,而是以极其凌厉的刀工刻着一只踏浪咆哮的狴犴,狴犴脚下踩着的,是蜿蜒的江南水道图。
令牌在夕阳余晖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那狴犴的双眼仿佛活物般,冷冷地注视着守卫头目。
守卫头目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他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见了鬼魅。
他死死盯着那枚令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脸上的横肉都在抽搐。
“江……江南道巡察……”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极致的恐惧。
“玄……玄金令?!”
扑通一声闷响。
守卫头目竟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他身后的守卫也瞬间面无人色,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齐刷刷跪倒一片。
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云初见看也未看跪倒的守卫,只是将令牌随意收回怀中,动作从容不迫。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洞开的关卡,声音淡漠无波:“走。”
他率先迈步,玄色的身影穿过跪伏在地的守卫,径直走向关卡之后那片被暮色笼罩的、更显阴沉的姑苏城地界。
秦卿许牵着初霁,快步跟上。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守卫们,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那枚令牌带来的威压如此恐怖,却也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江南道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而云初见,他平静表象下所掌握的力量,也远超他的想象。
初霁紧紧抓着秦卿许的手,小脸苍白,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些凶神恶煞的守卫突然就跪下了,而漂亮哥哥……好像更厉害了。
三人穿过关卡,将守卫的恐惧和关卡简陋的木栅栏甩在身后。
前方,姑苏城巍峨的城墙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张开黑洞洞的大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空气中那股混杂着劣质炭火、污水和腐朽的气息,愈发浓重了。
姑苏城的城门在望,高耸的城墙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城墙上斑驳的痕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也掩盖着不为人知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气味,不再是城外山林的清新,而是劣质炭火、污水沟、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木质腐朽的气息。
三人踏入城门,眼前的景象让秦卿许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并非他想象中的江南繁华。
街道狭窄而拥挤,青石板路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污水。
两旁的房屋低矮破败,许多门窗歪斜,糊着破旧的油纸或草席。
行人大多面黄肌瘦,步履匆匆,眼神麻木而警惕,如同惊弓之鸟。
空气中飘荡着压抑的沉默,偶尔被几声有气无力的叫卖或孩童的啼哭打破,更添几分凄凉。
十六岁的秦卿许牵着六岁的初霁,少年清俊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想象中的姑苏,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爹爹经商游历,双脚踏遍整个大雍,独独和他说江南是个好地方。
可眼前这破败,萧索,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景象,像一盆冰水,狠狠浇熄了他心中残存的幻想。
初霁紧紧攥着秦卿许的手,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她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行人,看着角落里蜷缩的乞丐,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下意识地往秦卿许身后缩了缩。
她另一只小手紧紧捂着怀里那个装着奶糖的小盒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十九岁的云初见走在他们前方半步,玄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更显孤峭深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琥珀色的眸子平静地扫视着四周,深不见底,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只是那紧抿的薄唇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凝重。
他左臂衣袖上的裂口和暗红血迹,在昏暗中如同一个沉默的警示。
街道转角处,一个瘦骨嶙峋、约莫和初霁一般大的小男孩,正蜷缩在墙角。
他衣衫破烂不堪,几乎不能蔽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污垢和冻疮。
他面前放着一个破碗,里面空空如也。小男孩没有哭喊,没有乞求,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过往行人,眼神里没有孩童应有的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初霁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她看着那个小男孩,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嘴瘪了瘪,似乎想哭。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小盒子,又抬头看看秦卿许,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困惑。
秦卿许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握紧了初霁的手,喉头滚动,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拿出三个铜板,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初霁去买几个馒头给他吧。”
小姑娘心善,噔噔噔跑过去小贩那买了三个馒头,小心翼翼地呈到小乞儿的面前。
那小乞儿可能很久没吃过东西了,看到初霁把馒头放在他面前也不敢动,清澈的眼睛眨巴眨巴,仿佛在说他可以吃吗。
初霁轻轻点头,小乞儿便狼吞虎咽起来,没个三两下就吃完了一个大馒头。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世间的苦难,竟能如此**裸地加诸于一个孩子身上。
这江南道的官宦豪强,难道连稚子都不放过吗。
就在这时,秦卿许的目光被前方不远处的一幕吸引了。
一个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老者,正颤颤巍巍地蹲在街边一块相对空旷的泥地上。
他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短柄锄头,一下一下地挖掘着身下的泥土。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次举起锄头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摔倒。
他身上的衣服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布满补丁,沾满泥污。
秦卿许愣住了,这老者在做什么。
开荒种菜?
在这人来人往的街边?
一丝好奇和怜悯涌上心头,他牵着初霁,下意识地就想上前询问,或许能帮上一把。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微凉触感的手,猛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秦卿许浑身一僵,回头看去。
是云初见。
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站在他身侧。
暮色中,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同寒潭古井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一种秦卿许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沉重悲悯不忍,甚至还有近乎残酷的了然。
“别去。”云初见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秦卿许心上。
秦卿许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他……他需要帮助……”
云初见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位仍在费力掘地的老者身上,眼神里的悲悯和不忍更浓了几分,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他不是在开荒。”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缓慢而清晰地切割着秦卿许的认知。
“他是在……给自己挖坟。”
秦卿许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云初见:“什……什么?!挖……挖坟?!”
云初见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在那位老者身上,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挖完……便直接躺进去……不再起来了。”
秦卿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猛地转头,再次看向那位老者。
这一次,他看清了。
老者挖掘的地方,并非随意选择,而是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墙角凹陷处。
那坑的形状,深度,他每一下挖掘,都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和认命般的平静。
那不是开荒的劳作,而是为自己准备最后的归宿。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悲凉和巨大的荒谬感如同火山般在秦卿许胸腔里爆发。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肋下的旧伤似乎也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传来尖锐的刺痛。
“畜牲!”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激愤和颤抖。
“江南道的官宦豪强,他们……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稚子,他们……他们一个都不放过吗?他们还是人吗?”
他的声音在压抑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引来几个行人麻木而警惕的侧目。
云初见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暮色中亮得惊人,深不见底,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洞穿一切的平静。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秦卿许的愤怒,仿佛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喧嚣。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沉重:
“人之性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街角乞讨的孩童,扫过掘坟的老者,扫过那些麻木的行人,最终落回秦卿许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少年脸庞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善者……不过是个人品行端正罢了。”
“你还是被秦家保护的太好了。”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秦卿许脑中轰然炸响。
这冰冷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心中所有关于正义、公道的幻想。
将江南道这血淋淋的现实,**裸地、残酷地展现在他面前。
这不是官宦豪强的恶,这是人性本身的恶。
而那些所谓的善人,不过是在恶的洪流中,勉强保持了一点个人操守的幸运儿。
秦卿许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少年意气,在这一刻,都被这冰冷而沉重的现实,碾得粉碎。
他看向那个仍在掘坟的老者,那佝偻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绝望。
他看向街角那个眼神空洞的乞儿,那小小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这黑暗吞噬。
他看向身边紧紧抓着他手、大眼睛里充满惊恐的初霁。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云初见不再看他,转身,玄色的身影再次融入暮色之中,朝着城内深处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孤峭挺拔,却仿佛背负着整个江南道的黑暗与绝望。
秦卿许站在原地,暮色四合,将他笼罩在阴影里。
他牵着初霁的手冰凉而僵硬。
初霁仰着小脸,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失神的眼睛,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小声又带着哭腔唤道:“哥哥……”
秦卿许缓缓低下头,看着初霁那张写满恐惧的小脸。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沙哑:“没事……初霁……别怕……”
他牵起初霁的手,迈开沉重的脚步,跟上前面那个玄色的身影。
姑苏城的街道,在他们脚下延伸,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
暮色深沉,街边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那些破败的房屋、麻木的行人、街角的乞儿、掘坟的老者,映照得更加凄凉,如同鬼域。
秦卿许的心,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江南道的天,还能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