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晨曦彻底驱散了夜的阴霾,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泥泞的官道上,蒸腾起雨后泥土特有的清新气息。
三人离开了那座承载了太多沉重与泪水的破败土地庙,继续朝着江南道腹地前行。
云初见走在最前面,玄色的衣袍在晨光中已半干,却依旧带着长途奔波的仆仆风尘。
他步履沉稳,背影挺直,恢复了平日的孤峭与沉凝,只是左臂那道衣袖上的裂口和凝固的暗红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雨巷的惨烈。
他偶尔会侧头看一眼被秦卿许牵着的初霁,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却并未多言。
秦卿许牵着初霁的小手,走在后面,肋下的伤处经过一夜的折腾和清晨的休整,依旧隐隐作痛,但比起庙中那场灵魂的震荡,这点痛楚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他低头看着身边的小女孩。初霁很乖,不哭不闹,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指,小脸有些苍白,大眼睛里少了些孩童应有的灵动,多了几分茫然和尚未散尽的惊惶。
她偶尔会偷偷看一眼走在前面的云初见,又迅速低下头,小小的身体似乎还有些紧绷。
少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保护这个脆弱的孩子,带她走出这片血腥的阴影。
他紧了紧握着初霁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度。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日头渐高,阳光也变得有些灼热。
前方出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水声在寂静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悦耳。
溪水不深,清澈见底,水底铺着圆润的鹅卵石,岸边是柔软的草地和几块被冲刷得光滑的大石。
“歇会儿吧。”云初见停下脚步,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率先走到溪边一块大石旁,并未坐下,只是背对着溪水,目光扫视着四周的山林,琥珀色的眸子锐利如鹰隼,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危险。
秦卿许如蒙大赦,肋下的痛楚在长途跋涉后愈发明显。
他牵着初霁走到溪边另一块稍矮的石头上坐下。
初霁乖乖地挨着他坐下,小手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大眼睛望着清澈的溪水,看着水面上跳跃的阳光和偶尔游过的小鱼,眼神却有些空洞,似乎并未真正看进去。
秦卿许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水囊和干粮,递给初霁一小块硬邦邦的饼。
初霁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机械,眼神依旧飘忽。
云初见的目光扫过这边,落在初霁失魂落魄的小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转开视线,继续警戒着四周。
十九岁的帝王,习惯了杀伐决断,习惯了掌控全局,却对如何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感到一种近乎无措的陌生。
他无法像秦卿许那样自然地靠近,也无法像寻常大人那样说出哄慰的话语。
他只能沉默地守护,用警惕的目光为她隔绝外界的危险。
秦卿许看着初霁这副样子,心里也有些着急。
他啃着干硬的饼,目光在初霁苍白的小脸上转了几圈,又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个沉默如山的玄色背影。
少年人的心性里,那点商贾子弟的机灵劲儿又冒了出来。
他放下水囊,伸手在随身的行囊里摸索着。那是一个不起眼的、用厚实油布缝制的小袋子,里面通常装着些应急的金疮药、火折子之类的杂物。
但此刻,他的手在里面摸索了片刻,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初霁,”秦卿许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快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
“你看哥哥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初霁茫然地抬起头,大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焦距,带着一丝孩童本能的好奇。
秦卿许神秘兮兮地笑着,将手从袋子里缓缓抽出,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掌心向上,空空如也。
“看好了哦!”他眨了眨眼,眉眼弯弯,那张原本因疲惫和伤痛而略显苍白的俊朗脸庞,此刻在阳光下焕发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调皮的神采。
他手腕轻轻一抖,另一只手迅速在虚空中一抓。
再摊开手掌时,掌心赫然躺着一个小巧玲珑、描着金边的锡纸盒子。
那盒子不过孩童掌心大小,精致可爱,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初霁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大眼睛里的茫然和惊惶被好奇和惊喜取代,她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小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这是什么呀?”她小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软糯。
秦卿许得意地晃了晃盒子,故意卖关子:“你猜猜看?”
初霁摇摇头,大眼睛紧紧盯着盒子。
秦卿许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一股浓郁香甜的奶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阳光和麦芽的暖意,驱散了溪边微凉的空气。
盒子里,整整齐齐地躺着十几颗圆滚滚、洁白如雪的奶糖,每一颗都裹着薄薄的糯米纸,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哇!”初霁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嘴微微张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切的、带着惊喜的笑容。
“是糖!”
“对,是奶糖!”秦卿许笑着,拿起一颗,小心地剥开糯米纸,露出里面雪白香甜的糖块。他递到初霁嘴边。
“尝尝看,甜不甜?”
初霁小心翼翼地张开小嘴,秦卿许将糖轻轻放进她嘴里。
浓郁的奶香和甜蜜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温暖和抚慰的力量,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初霁的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小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像一只被阳光晒暖的小猫。
她含着糖,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好甜……好好吃……”
秦卿许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心里也松了口气,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一边看着初霁小口小口地抿着糖,一边状似随意地轻声问道:“初霁,刚才在庙里,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有点害怕?”
初霁含着糖的动作顿了一下,大眼睛里的快乐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小嘴抿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秦卿许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初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说:“我、我听到哥哥和漂亮哥哥……吵架……声音好大……好吓人……”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背对着他们的云初见,又迅速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我…我还看到……漂亮哥哥……哭了……”
“地上……有湿湿的……像眼泪……”
“我……我怕……”她的小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我怕漂亮哥哥生气……怕土地公公哭……怕、怕坏人再来……”
秦卿许的心揪了一下,他轻轻将初霁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不怕不怕,都过去了,你看,漂亮哥哥没生气,土地公公也没哭,坏人也被打跑了。我们现在很安全。”
初霁靠在他怀里,感受着少年并不宽厚却温暖的胸膛,含着甜甜的奶糖,紧绷的小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秦卿许哄着初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沉默的玄色背影。
云初见依旧背对着他们,身姿挺拔如松,仿佛对这边的动静毫无所觉。
但秦卿许知道,以他的耳力,刚才初霁的话,他必定一字不漏地听去了。
想到庙中那滴砸落地面的帝王泪,想到云初见抱着初霁时那卸下所有防备的疲惫和柔软,再想到自己刚才那番带着少年意气的激烈质问。
秦卿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后怕,也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个精致的奶糖盒子,里面还有几颗圆滚滚的奶糖。
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行囊深处另一个更小的、用柔软丝绸包裹的硬物。
那是一小盒京城特产的酥糖。
用上好的糯米粉、麦芽糖和桂花蜜制成,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是秦家铺子里的招牌,也是他离家时偷偷揣在身上的,为数不多的念想。
他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那个沉默的背影。
阳光落在云初见玄色的衣袍上,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轮廓,左臂那道暗红的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秦卿许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松开初霁,从怀里摸出那个丝绸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个比奶糖盒子更小巧、更精致的白瓷小圆盒,盒盖上绘着淡雅的青花缠枝莲纹。
他打开瓷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块方方正正、色泽金黄、散发着淡淡桂花香气的酥糖。
秦卿许拿起一块酥糖,指尖微微有些发烫。他站起身,朝着云初见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下。
少年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别扭和踌躇,耳根甚至微微泛红。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
“那个……云……云公子……”
云初见缓缓转过身,琥珀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他,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
秦卿许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更加不自在了。他硬着头皮,将手里那块金黄的酥糖递了过去,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对方:“这个……京城的酥糖……味道……还行,赶路……提神。”
他的动作僵硬,递糖的手伸得直直的,指尖微微颤抖,仿佛递出去的不是一块糖,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云初见的目光落在那块递到眼前的酥糖上。金黄的色泽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淡淡的桂花香气混合着麦芽的甜香,萦绕在鼻尖。
他沉默了片刻。
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动作依旧带着帝王的从容与优雅。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轻轻拈起了那块酥糖。
指尖不经意间擦过秦卿许递糖的手指。
秦卿许只觉得指尖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手臂,让他猛地缩回了手,耳根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脸颊。
云初见仿佛毫无所觉。
他拈着那块酥糖,并未立刻吃,只是垂眸看着,目光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溪水潺潺,鸟鸣啾啾。
初霁含着奶糖,好奇地看着两个哥哥。
秦卿许别过脸,假装看溪水,脸颊依旧发烫。
云初见沉默地凝视着掌心的酥糖。
那块小小的、金黄的酥糖,在他的掌心,在少年别扭的赠予里,在六岁孩童懵懂的目光中,静静地躺着,散发着甜香。
它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昨夜风暴后尚未完全平息的湖面,激起了一圈细微的、却足以改变流向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