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土地庙内,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陈年灰尘和霉烂稻草的气息。
屋顶破洞处漏下的雨水,在坑洼的地面上积起一小片浑浊的水洼,倒映着庙外漆黑翻滚的雨幕。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残瓦上,发出噼啪的爆响,如同无数冰冷的鼓槌敲打着这方狭小的避难所。
秦卿许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泥墙滑坐在地,肋下的伤处因方才的亡命狂奔而剧烈抽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大口喘着粗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气血。
怀里的小女孩依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凉一片。
她似乎还没从极度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的泪水,茫然地望着庙顶的破洞,小脸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
秦卿许低头看着她这副劫后余生魂不附体的模样,心头那股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一下,竟生出一丝荒诞想笑的冲动。
他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却牵动了肋下的伤,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嘶……”他皱着眉,缓了缓,才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小女孩冰凉的小鼻子。
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试图驱散些恐惧的阴霾:“喂,小丫头,吓傻了?”
小女孩被他一捏,猛地回过神,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茫然地看向他。
“别怕了,坏人被打跑了。”秦卿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眨了眨大眼睛,眼神里一片迷茫,她努力想了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秦卿许一愣。
小女孩似乎有些委屈,她低下头,小手在湿漉漉的衣襟里摸索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绳系着被雨水浸透的木牌,递到秦卿许面前。
木牌很普通,边缘有些磨损,上面刻着两个模糊的字迹。
“这个上有名字……”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
“可是……我不识字。”她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秦卿许,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和恳求。
“哥哥,哥哥你能教我…怎么读吗?”
秦卿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接过那块冰凉湿润的木牌,入手微沉。借着庙顶漏下的微弱天光,他仔细辨认着上面刻着的字迹。
雨水冲刷过的痕迹让字迹有些模糊,但依旧能看清。
初霁。
秦卿许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初霁,雨雪停止,天气放晴。
他抬头看向庙外倾盆的暴雨,又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惊魂未定的小女孩,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小女孩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初霁。”他轻声念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的名字,叫初霁。”
“初……霁……”小女孩跟着他,一字一顿,认真地重复着,大眼睛里闪烁着新奇的光芒,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
“初霁……”
“对,初霁。”秦卿许看着她懵懂又认真的样子,嘴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是个好名字。雨过天晴,云开雾散。”
小女孩听到好名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怯生生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小手紧紧攥着那块木牌,仿佛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吱呀的一声响。
破败的庙门被一股力量推开,带着湿冷的雨水气息。
一道玄色的身影裹挟着风雨,踏入了庙内。
是云初见。
他身上的玄衣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轮廓。
墨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但周身那股沉凝如渊的帝王威压,即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依旧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庙内本就阴冷的空气瞬间又降了几度。
秦卿许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抱着初霁的手臂微微收紧。
初霁也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往秦卿许怀里缩了缩。
大眼睛里刚刚亮起的光芒瞬间被惊恐取代,怯生生地看向门口那个高大而冰冷的身影。
云初见的目光在庙内扫过,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如同寒潭。
他的视线在秦卿许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他怀中的小女孩身上,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
然而,秦卿许的目光却瞬间凝固了。
他清晰地看到,云初见左边手臂的玄色衣袖上,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深色的布料被雨水浸湿,边缘处洇开一片比夜色更深的暗红,那暗红还在缓慢地、无声地扩散。
他受伤了!
秦卿许的心猛地一沉,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在他心头弥漫开。
那样强大的云初见,那个在雨巷中如同杀神降临、两剑夺命的帝王竟然受伤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开口询问,但话到嘴边,却被一股冰冷的现实感死死扼住喉咙。
秦卿许死死咬住牙关,将冲到嘴边的惊疑和莫名的焦躁狠狠压了下去。
他垂下眼睑,不敢再看云初见手臂上的伤口,更不敢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抱着初霁的手臂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肋下的剧痛,还是因为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初霁似乎也感觉到了秦卿许的紧张和恐惧,她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她却鼓起勇气,怯生生还带着一丝感激和依赖,偷偷望向门口那个救了她命的玄衣身影。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秦卿许的衣襟,又似乎想伸出去,却又不敢。
庙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
云初见似乎并未在意秦卿许的沉默和初霁怯生生的目光。
他缓步走进庙内,雨水顺着他的衣摆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他走到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泥墙,缓缓坐下。
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优雅和从容,仿佛手臂上的伤口并不存在。
他微微阖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湿透的墨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让他此刻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脆弱。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
他抬起未受伤的手,随意地拂开额前湿漉漉的碎发,目光淡淡地扫过秦卿许和他怀中的小女孩。
秦卿许屏住呼吸垂首,却在低头的刹那捕捉到。
云初见的目光扫过初霁紧攥木牌的小手初霁突然从秦卿许怀里探出头,小手举着胸前的木牌,带着哭腔怯生生问:“哥哥说,这是好名字,真的吗?”
庙内空气骤然凝固。
秦卿许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孩子竟敢直问帝王,他慌忙捂住她的嘴:“不可无礼!”
云初见却抬手止住他动作。
他向前半步,玄色衣摆扫过地面污水,在秦卿许惊愕的注视下,他竟半蹲下身,视线与初霁齐平。
这个动作让他臂上伤口撕裂,暗红蔓延,他却浑不在意。
“初霁。”他念出这个名字,清冷声线里透出一丝砂砾般的温醇,像雪后初融的溪水。
“雨止天晴,是好名字。”
他伸出未受伤的手,那握剑杀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克制地轻轻拂过木牌边缘,避开孩子颤抖的手指。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感。
“怕吗?”他突然问初霁,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衣襟。
初霁眼泪啪嗒掉在木牌上,却用力摇头:“不怕!有哥哥和…和漂亮哥哥救我!”她鼓起勇气指了指云初见染血的袖子。
“哥哥疼吗?”
云初见眸光微动,他未答话却从外面湿透了的包裹里取出一块素白干燥的帕子,对折后轻轻按在初霁哭湿的脸颊上,动作生疏却认真。
“血是恶人的。”他收回手时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不必怕。”
起身时,他踉跄半步,臂上血色更深,秦卿许这才看清他玄衣下摆沾满泥泞,靴侧甚至有一道深及皮肉的刀痕。
方才的厮杀远比他想象的惨烈。
“此地不宜久留。”云初见转向秦卿许,帝王威仪重新笼罩周身,但眼角残留的一丝未散尽的柔光,如同雪地上转瞬即逝的暖阳。
“护好她,还有她怀里的东西。”
秦卿许怔在原地,他看见初霁悄悄把沾了云初见体温的帕子塞进怀里,更看见帝王转身时,指尖拂过孩子发顶的残影。
原来琉璃眼的冷光下,真的藏着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