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故障镜头下的画面,明灭之间切换了几闪,世界才渐渐现出本来面目。
恢复意识的颜清赫然发现,自己被人打横抱着。她努力克服身体的悬浮感,集中视线,一张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她又发现,自己的一只胳膊不知怎么搂在他的脖子上,而那漂亮的、独具男性荷尔蒙的下巴距离她很近,几乎摩挲在她的腮上。
她紧张地动了一下,然后就意识到,他们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她被轻轻放在沙发上,
她口渴,从舌头干到嗓子根。想撑着坐起来,身上还是没什么劲儿。
他低声说:“好好躺着。”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闭,沈寒阳再回来的时候手心里多了两个拳头大的橙子。他快速剥了皮,掰成小瓣:“只有这个,先吃点。”
颜清看见橙子像看见救命药:“谢谢。”
他却绕过她来接的手,直接递到她的嘴边。
颜清愕住,垂下眸,半天才说:“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我也以为,”沈寒阳目不转睛盯着她,“只是,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难。”
颜清缓了缓,让低血糖带来的不规律心跳找回节奏,然后轻轻推开他的手:“其实您根本不必这么做。”她慢慢坐起来,“我绝不是标榜自己,但我和您一样关心嘉铭。我愿意永远做他的大朋友。我保证,只要嘉铭需要,我一直都在。”
沈寒阳疑惑了,不懂她突然提起程嘉铭的用意。他揣摩着她的话,研判的眼光在她脸上徘徊。而她眼睛里露出的神情,既不是反抗,也不是谄媚。像是已经完全抛开成见,愿意与他和平共处。
沈寒阳短暂走神,赵秘书来敲门:“沈总,会议开始吗?”
沈寒阳嗯了一声:“我就来。”
他把剥好的橙子放进她手里:“别急着走,休息好。”
沈寒阳出去后,颜清吃了一口橙子,甘甜的汁液缓解了浑身的虚浮。
高秘书进来时,颜清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半个咬的不成样子的橙子。
高秘书居高临下睥睨着她,没什么好口气地问:“好了吗?”
颜清快速吞下嘴里的橙子:“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跟沈总说中午让你帮忙布置会议室的事了?”高秘书像是审问。
颜清连忙摇头:“没有。”
高秘书冷呵:“这一点小事,就不能安安分分做好,非要闹出点动静。传出去以为是帮了多大忙。”
颜清皱眉。
高秘书继续嘀嘀咕咕:“也挺会挑时候,你眼睛一闭,会议延迟二十分钟。练瑜伽的时候可没见这么脆弱。”
颜清差点就要出言反驳,但理智及时熄灭了冲动。和寰宇科技给课题组开出的报酬相比,这点委屈微不足道。她代表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黄老师,以及围绕在黄老师周围七八个嗷嗷待哺的同门们。
“好了就请走吧!沈总让我通知你,下午不用来了。”
“高秘书,我没事……”
高秘书一抬手,完全不想听的意思:“没事别跟我说,跟沈总说。我伺候不起。”见颜清不动,飞了她一眼:“还不走?”
颜清没再多解释什么,起身离开了。
平白多了一下午假期,颜清买了点可口饭菜,来看乔熠。
刚走到医院门外,沈寒阳的电话打了过来。
“好些了吗?”他问,声音很低。
颜清答:“好多了,谢谢。”
沈寒阳又说了什么,可颜清身边很嘈杂,人声,街道上鸣笛声,还有医院大广播不断循环播放:“S市第一医院为无烟医院,为了您和家人的健康,请自觉遵……”
颜清听不清楚对面的声音,一连问了几遍:“什么?”
沈寒阳那边挂断了电话。
颜清没多在意,拎着还热乎的烧麦往住院部走去。
特需病房里,乔熠靠在床头,灰扑扑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神采。
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他编辑了一半的新章节小说。
颜清弄了些水,督促他擦了擦脸,然后整理被丢得到处都是的书。
“丫头,坐会儿吧。”乔熠说。
颜清忙忙碌碌,眼神难得在乔熠身上停留:“你说你的,我能听见。”
乔熠不吭声,好像在耐心等待。
洗手间、写字台和床头柜都收拾清爽了,颜清才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丫头……”乔熠欲言又止。
“停。”颜清先打住了他的话,“说话就说话,别愁眉苦脸的。”
“哪有,你看我多喜庆。”乔熠挑了挑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妖怪……”颜清噗嗤笑出声,“说吧。”
“没什么事儿,就是好长时间没这么坐着聊聊天了。”
颜清忽然想起来,起身把带来的烧麦放进微波炉叮,才又坐回来:“咱们以前不是经常这么聊吗。”
“以前……”乔熠仰望对面的天花板,回味着这两个字,“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生病以前是什么样的了。哦不,也能记得一些零碎片段,比如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跟我妈吵架,因为家里破产自怨自艾,因为考大学不理想万念俱灰……”乔熠轻叹口气,“如今想想,那些都算什么呢?身体健康就是最大的幸运。除此之外,一切人、事、物都不值得伤心动气。”
他望了望一旁缄默不语的颜清,口气忽作轻松:“烧麦叮30秒就好,再多面皮干。”
颜清起身,将已经烫手的烧麦搁在盘子里端过来。
乔熠咬了一大口,猪油香流满齿颊。他满足地说:“得膏粱厚味如此,我此生没有遗憾了。”语气一转,“唯独两件事放心不下。第一,得给《秦王殿下》这本小说一个结尾,给读者们一个交待。第二,你的终身大事。”
颜清拿出一个苹果削皮:“果然是两件极其重要的事。可惜,小说结尾我帮不了你,终身大事你帮不了我。咱们都想开点,自己顾自己,少替对方操心吧。”
乔熠抿了抿嘴:“丫头,别说赌气话。那一天总会到来,逃避得了一时,逃避不了一世。”
颜清低着头,狠狠削着苹果皮:“你有功夫考虑这个,不如好好构思构思小说,也不至于好几天更新不出一章来。”
乔熠苦笑:“我说说而已。跟你的归宿相比,一本没人看的小说哪还算个事?”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心结,可怜孩子,一个人在世上,无依无靠,冯鑫那个人渣还虎视眈眈,三天两头敲诈骚扰。咱们这个家虽然没能给你庇护,但好歹是你一个栖身之所。有家,人心里就有寄托,就不算无根浮萍,这些我都知道。我何尝不想多陪伴你几年,看你找到幸福……”
颜清手头的动作慢了下来,一股热气自眼底生出。她低着头,一滴泪掉落在悬空的刀刃上。
“可你哥我没有用,”乔熠悲哀地说,“我保护不了你,照顾不了你,还成了你的累赘。每年寒暑假,别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回家了,你为了打工赚钱,几乎没有回来过。学校宿舍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暖气,你白天在外面辛苦一天,晚上一个人孤零零回到宿舍,一顿像样饭都舍不得吃。攒下来的钱都投到我这个无底洞里……这些年,这个家让你掉了层皮。”
乔熠深吸了口气,逼退喉咙里的颤音。
“丫头,我已经不值得你再劳心劳力了。过几天我两眼一闭,两手一撒,无知无觉,逍遥自在。而你……你以后就是一个人了,要多为自己打算,别再把自己封闭起来,我不想带着遗憾走……”
颜清笑:“说得我好惨哦。你要不放心,带上我一起?再不然,送走你以后我就去云南,喝一碗毒蘑菇汤,能出现幻觉那种,忘记这世间的苦痛,在极乐中死去?”
“小小年纪懂什么极乐!”乔熠被她没轻没重的玩笑弄得有些生气。
“我故意气你的,还当真了!”颜清削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手腕撩了撩头发,很洒脱地说:“我有的是高富帅追。看到那个沈总了吧?他就非我不娶。”
乔熠忧悒地望着她,语气却强硬坚决:“你跟我说过,他有儿子。我们清清不会给别人当后妈,我也不允许你这么做。就算对方再有钱、再喜欢你、对你再好也不行。”
“我也是故意气你的,真笨,回回上当!”颜清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放心吧,面包会有的,归宿也会有的。我还没到槁木死灰自暴自弃的地步,将来我还想要个女儿呢!”
听她这么说,乔熠神情松快了些,甚至插科打诨起来:“女儿好,像你,又聪明,又温柔,又漂亮。我要是动作快点,说不定能投胎到你家。”
颜清手一抖,食指被水果刀割了个口子。
乔熠打自己嘴巴:“这张欠嘴!糟了,出血了!”
颜清垫了张餐巾纸,将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没事,我找护士要张创可贴。”
起身之前,门口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她只当是路人,没有多在意。
用创可贴简单包了一下伤口,颜清没有再回病房,独自到楼下花园散步。
一场雨过后,天空澄净如洗。极目远眺,被晚霞擦亮的彩云衔在高楼之间。她想,如果这里不是医院,如果乔熠没有被病魔扼住咽喉,她一定会以完全不同的心境对这样美丽的天色多流连几眼。
她静静靠在亭下,摸了摸手腕上那只红绳转运珠手链,姜晓曼又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曾告诉过颜清,世界上有三重门。
第一重,生门。子宫里孕育成熟的胎儿通过逼仄的产道,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历经千难万险,呱呱坠地。未出生门时为胎,跨过生门方为人。
第二重,戒门。酒色财气,使人腐化堕落,却偏偏是多数人毕生追求的巅峰。功名利禄,欢情纵欲,上天为世人投下了饵料,引诱着无数人前赴后继,甘为俘虏,终其一生囚禁于戒门之中。
第三重,死门。这是真正没有差别的一道门,任凭王侯将相、乞丐奴隶,死门平等地为所有人敞开,是谁也逃不过的终极一关。走过死门,一生的爱怨情仇、丰功伟业全数清零,化尘化土,为雨为云,一去千万里,消散天地间。
姜晓曼对她说,清清,你要做孙悟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要被这三重门所禁锢。你记住,这个世界为你设置了许多机关,没有什么值得畏惧,也没有什么是非要不可。不在意,便可突破。天地广阔,比天地更广阔的是你的心。自由是你唯一的终点。抵达自由,你就抵达了永恒的安宁。
那一天,姜晓曼说完这些话,就出去了,很晚很晚都没有回来。
颜清再见到她的时候,她赤身**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乔熠没能赶来,他接到消息就晕了过去。颜清静静望着姜晓曼的遗容,她闭着眼,唇色发青,像被冻着了,神情却平静,安详。颜清知道,姜晓曼已踏过最后一重门。而她离去前转头对她微笑、拂了拂衣袖的动作永不磨灭地印在了她的心底。
颜清眼眶酸酸的,她两只手握成拳头,抵住眉眼轻轻打圈按摩。
“哭了。”
一个低沉温润的声音打碎了她脆弱的回忆。她惊慌失措,却来不及擦掉脸上的眼泪。
沈寒阳递上一张纸巾。
“谢谢。你怎么来了。”
他随意慵懒地往她旁边的石栏上一靠,向她方才眺望过的远空望去。
“看朋友。”他瞥了她一眼。苍白的脸蛋被纸巾匆忙拂过,睫毛上仍挂着泪珠。
“乔熠……”他说了两个字,却没继续说下去。
颜清松了松紧绷的声带,喉咙却还是卡涩:“谢谢你为乔熠做的一切。我毕业以后会好好赚钱,早点还清欠你的……”
沈寒阳蹙眉:“这就是你要说的?”
她没回答,下意识拨弄着挂在帆布包上的流苏。
沈寒阳留意到她的动作,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探听别人**,根本不是他的风格。
颜清的眼睫动了动,无情无绪的一瞥蝶一样轻栖在他脸上。
“看情况。”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
若不是沈寒阳提醒,颜清几乎忘了,那天就是在这亭子下,见到那一幕。但奇怪的是,看到诸葛潇湘和胡若婷拥吻,她竟然像个事不关己的路人,木然的激不起一点涟漪,甚至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沈寒阳不再说话,两个人静静呆着。太阳渐渐西下,任瑞筠的好几个电话都被他切断。
一次又一次的手机震动引起了颜清的注意,她问:“有人找你吧?”。
沈寒阳看了一眼微信,任瑞筠发来消息:“今天来谈谈那件事吧。”
他收起手机起身:“嗯,先走了。”
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说:“明天公司庆典,你也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