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清最近总是做梦。梦里,她的前半生像微缩电影一样快速回放。
先是梦到姜晓曼。梦里的姜晓曼和活着的时候不太一样,上了些年纪,就好像她的年龄并没有随着死亡而定格,而是在某个平行空间继续增长。姜晓曼像过去一样,坐在她最钟爱的藤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哼歌。阳光流淌进她脸上的沟沟壑壑,她眯着眼睛笑,鬓边飘摇几丝灰白的头发,像她的生命一样,退了颜色。
颜清想喊她,可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她找乔熠帮忙,乔熠只是笑着不动。她才明白,那是乔熠的照片,照片前的香炉里,三柱青烟袅袅上升。
再回头,姜晓曼也不见了,周围景物变化,她回到了孟水村,母亲冯凡瑛的出殡队伍稀稀拉拉走过衰草迷离的山坡。棺木在崎岖的山路上晃晃悠悠,诡异的像戏曲里迎亲的花轿,叫人疑心其中装的并不是枯骨,而是红颜新妇。
各种梦境在她脑海里不停歇冲撞,导致醒来时头闷闷地痛。
去地铁站的路上,路过FANTLAND,一大清早,并不是营业时间,门前两个熟悉的身影让她想不注意都难。
胡若婷亲密地搂着诸葛潇湘的胳膊,有说有笑,俨然一对热恋中的爱侣。看见颜清,如胶似漆的两人立即分开,胡若婷有些别扭地躲进酒吧里去。
其实颜清并不愿意打扰他们,无心的对视后,她低头快步走过。
诸葛潇湘追了上来。
“能聊聊吗?”
颜清觉得好笑。自从在S市第一医院的花园里见证了他和胡若婷的爱情,她就很自觉地退出了。而诸葛潇湘也像收到感应似的,从那天起也再也没联系过她,
若不是今天碰巧遇上,他也许永远不会想和她“聊聊”吧?
颜清不认为有什么聊的必要,但还是给对方留了面子:“有事可以发微信,我看到了会回复。”说完继续向前走。
诸葛潇湘第二次拦了上来:“给我五分钟,不,两分钟。”
颜清无奈:“我赶着上班。”
“对不起,我不奢望你原谅,但我确实有苦衷。”诸葛潇湘表情凝重,好像正在经历莫大的痛苦。
颜清发现,他的每一张面孔都很真诚。刚才和胡若婷在一起时满脸的幸福甜蜜很打动人,此时此刻面对颜清的悔恨痛苦也很打动人。
男人但凡有张稍微拿得出手的脸,就会利用这张脸作出各种生动逼真的面具,足以迷惑大多数人。
颜清静静看着面前的诸葛潇湘。她的平静似乎加剧了他的痛苦,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肩膀:“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好吗?你可以骂我,打我,就是别这样不在乎地看着我。我很惦记你。就算你不信我也要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我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对你都是真的,我想补偿你……”
诸葛潇湘说得动容,颜清从他湿润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忽然明白,那倒影不是自己,而是死去的胡若怡。
那些从诸葛潇湘嘴里说出来的不清不楚的告白,带她重温他和胡若怡常去的夜市小摊,以及胡若婷端详她后得出她像自己姐姐的结论……
可她再怎么有胡若怡的影子,又怎么可能比她的亲妹妹更像她?尤其是,当胡若婷穿上病员服,苍白瘦弱的小脸,一定让他想起曾经同样脆弱、需要他保护的爱人。诸葛潇湘和胡若婷的相爱,并不是胡若婷单方面苦恋前姐夫的结果,而是诸葛潇湘早就对她动了情。颜清猜想,在医院花园的那天,诸葛潇湘压抑的情愫终于爆发,而胡若怡也终于借亲妹妹的身体还了魂……
诸葛潇湘爱的始终都是胡若怡。
“你还需要我吗?”回过神来,颜清问他。
诸葛潇湘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我可以吗?”
颜清笑了,隔着衬衫握住他颤抖的手腕,既洒脱又善解人意:“我祝福你们。如果你有需要,还是可以随时找我。”
她的大度令诸葛潇湘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和她确认:“真的吗?我可以不失去你?”
颜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晃晃手里的手机:“我该上班了,咱们电话联系。”
说罢就朝地铁走去,没再理会身后惘然的目光。
走到地铁口之前,她拉黑了诸葛潇湘的全部联系方式。
除了第一天的小插曲,颜清在寰宇坐班的日子总体顺利。
她话少人勤快,又天然自带亲和感,渐渐地一部分同事良心发现,指使她打杂的行为有所收敛。
这天快到中午下班时间,隔壁小郭掏出一盒泡芙,递给颜清一枚:“清清,帮我打掩护,老毛丫站起来了告诉我一声。”她说的老毛丫是她们组的主管,一个严谨到有些龟毛的中年男人,看不惯组员在办公室吃零食、聊天的行为,常常当面撂脸子。
嘱咐完颜清,小郭猫着身子躲在工位上吃了起来。
吃完一整盒泡芙,小郭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看到隔壁的颜清,忽然心血来潮:“你跟我一起去上瑜伽课吧!”
小郭说的瑜伽课,是寰宇提供的公司福利,每周二四五中午,在公司5楼的大教室有瑜伽老师授课一个半小时。
颜清表示自己不会瑜伽。
“没关系呀,有教练呢!那教练在外面一节课好几百呢!公司给的福利,不薅白不薅。”又讪笑说:“主要我想减肥,怕坚持不下来,拉你组队上课,督促我。”
颜清为难:“我连装备都没有。”
小郭看了看她的行头,棉T恤,棉麻阔腿裤:“这身就行!”
架不住她软磨硬泡,颜清答应一起去看看。
小郭欢天喜地,从柜子里拎出运动包,“走吧,去早点占位子。”
明净的教室内,上课的人陆续进来,不一会儿,地面就被花花绿绿的瑜伽垫占满了。
小郭和颜清到的时候,只剩三张瑜伽垫。小郭喜滋滋地:“还好来得早。”便从墙角取了瑜伽垫。正当颜清也准备取瑜伽垫时,一个声音力压周边嘈杂,一枝独秀地钻入她的耳鼓。
“哎呀来晚了,只剩一个位置了!”
颜清慢慢转过身,果然是高秘书。而高秘书也几乎在同时看到了她。
“高秘书。”她打了个招呼。
高秘书和旁边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伴都穿着瑜伽服。高秘书手拿一瓶水,一条毛巾搭在肩头,轻描淡写地向身旁的人介绍到:“技术外包组的。我就说她不忙吧,你几时在这儿碰见过其他外包组那几个牛马。”
女伴不语,和颜清点头问好。
高秘书由头到脚打量穿着常服的颜清,充满怀疑地问:“你练瑜伽?”
“我不会。”颜清诚实答。
高秘书了然一笑,以主人翁姿态介绍道:“这一层整个都是健身房,这边是瑜伽房,那边是器械房,都是公司女职工的福利。”说到“女职工”这三个字时,高秘书加重了音调。
颜清自然明白她的话外之音。颜清只是外包成员,一个暂驻公司的乙方,没有权利享受公司职工的福利。
“高秘书,你们来吧,我本身也不太爱锻炼,就是跟着看看热闹。”
见颜清如此识趣,高秘书语气也有所缓和:“练瑜伽对女生是极有好处的,下次人不多的时候你可以来学学。”
旁边的小郭尴尬地听着,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颜清走出教室,默默给了她一个抱歉的眼神。颜清倒不在意,隔着玻璃门对她微笑着招了招手。
从瑜伽教室出来,食堂已经关门,颜清回到办公室拿了些别人给的小饼干填肚子。
最近她总是休息不好,在电脑前工作了一会儿,眼球酸胀得厉害,捏了捏睛明穴的位置,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打起盹。
眯了一小会,被闯进来的高秘书薅了起来。
颜清以为自己睡过头了,看了眼时间,才一点一刻。
高秘书瑜伽服还没换,直接发号施令:“紧急通知,下午阳光国际领导来交流,你先去楼上会议室帮忙布置,然后听赵秘书安排,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颜清想到下午还有模型要改,组长催的急,犹疑道:“可是我手头还有工作……”
高秘书白了她一眼:“花不了你半小时。练瑜伽不是挺有空吗?”
三十楼会议室,赵秘书给她大概指示了一下就急急忙忙去忙别的了。会议室里挂横幅,摆桌牌,调试放映机,都是颜清一个人。高秘书中间来催促了两次:“还没弄好?手脚利索点,马上要开会了!”
会议室终于布置停当,颜清感觉身上发虚。她知道,低血糖很不是时候地犯了。
趁着不严重,她朝楼梯走去。
快走到楼梯口时,恰逢电梯门缓缓开了。沈寒阳迈着长腿率先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大票人,个个西装革履。颜清赶忙靠边。沈寒阳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低下头轻微鞠躬。而沈寒阳的脚步和目光都没有停留,径直向会议室走去。
跟在队尾的高秘书拦住颜清,将她拽到一边。
“六杯咖啡,一杯加脱脂奶不加糖不加冰,两杯加低脂奶不加糖,一杯加冰一杯不加冰,其余三杯只要咖啡,两杯加冰一杯不加冰。做好送到我办公桌上。”
会议阵容庞大,颜清不敢怠慢,在咖啡机和冰柜之间忙碌几个来回,终于端着盛有六杯咖啡的托盘朝高秘书的办公位走去。茶水间和秘书办公室在走廊的两头,走到半途,颜清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她心慌手抖。她四肢发软,就快端不住手里的托盘。两侧没有能停靠的地方,无奈之下,她沿墙角蹲了下来,将托盘放到地下。心跳越来越厉害,她把头埋进臂弯,试着让头脑里那阵疾驰的旋风缓和下来。
“咖啡放地上是几个意思?这是招待客户的,这样还怎么喝?”
尽管压着声音,高秘书的威严依然不打折扣地以雷霆之势降下。
颜清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仰起头:“对不起,我有点低血糖……”
高秘书极不满瞥了她一眼:“我们真是请了个林黛玉回来。”然后嘱咐身边的年轻女孩:“去重新弄六份咖啡!快点!”女孩连忙点头领命。路过颜清时,她担忧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样啊?要不要去医院……”话没说完就听高秘书厉声呵斥:“还不快去,客户等半天了!”女孩连连应声,再也不敢耽搁,看了颜清一眼,往茶水间跑去。
颜清感觉到汗水不断冒出来,周围是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她顾不上高秘书的情绪了,必须赶紧找地方歇一会儿,找点甜的吃。
她扶着墙根十分缓慢地起身,就在即将站起来的时候,一片密密麻麻的银雪花充塞了她的视线。她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感觉到一股力量托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