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生如梦 第28章 生气

庄笙比绝大多数人都先知道陈屿的家庭情况。

有一次她为了把书还给陈屿，去东哥洗衣店找过他。他爸爸还请庄笙吃了雪糕。草莓味的。杨洁梅平时都不让她吃。

其实庄笙对钱这个字很敏感。庄岩和杨洁梅的吵架很多时候都围绕着这个字，有时还会怪罪到庄笙头上。好像她花了父母的钱是一种罪过，必须要表现出十万分的愧疚。

当她去陈屿那里才知道生活也有另一种解法。他父亲对他好像平等的朋友，有商有量的，没钱也可以直说，不丢人。偶尔被陈屿揭短的时候，中年人也只会佯怒，二人拌嘴几句很快又和好如初。

从那个时刻起，庄笙想，总有一天，她也会找到世界的这一面。

所以当她听见其他人是怎么取笑陈屿的时候，她感到一股莫大的荒谬。

温嘉悄悄问她：“你说学校到底给陈屿发多少奖学金啊？完全看不出来。”

“官网上都写了。”庄笙说。

温嘉耸了耸肩，逗道：“你不会是担心了吧？”

庄笙看了她一眼，温嘉立刻找补道：“我呢觉得也没必要。他小子平时日子过得这么好，吃点苦也是应该的，这样我心里才平衡。”

不久后，庄笙想，温嘉是对的。女孩子们大都富有同理心，私底下说两句得了，对陈屿的态度没什么不同。反倒是一些狐假虎威的男生借着嘲笑露出了落井下石的真心。还有好事的悄悄发到学校论坛，被高年级的骂了回去：“有这个闲心不如操心一下我们学校的一本率[龇牙]！”

陈屿看上去没什么不好。庄笙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她想陈屿这个时候也不需要任何关心。

随着时间推移，只要陈屿的成绩排名以及在李婉玫那儿的地位不动摇，一切都是暂时的。

庄笙又想到了徐晓梦。

那为什么徐晓梦的出身会被揪住不放呢。

徐晓梦这时候还有空关心陈屿：“他这段时间还好吗，我们要不要请他喝酸奶？”

庄笙心道你怎么突然大方起来了，嘴上说：“你自己问他好了。”

徐晓梦撇撇嘴，又问：“那你为什么不选文科？”

庄笙猜测她应该憋在心里有一段时间了，但很偶尔她才会去徐晓梦的宿舍串门。

“我以后想读心理学，”庄笙坦率地答道，“我得学理科。”

徐晓梦恍然大悟，又掩盖不住失落：“那下学期我们就不能一个班了。”

庄笙差点要说“谁想和你一个班了”，又想起这样的话有些伤人。她“嗯”了一声，拿过徐晓梦的英文作业本，继续给她改作文。

这一周的周四下午，庄笙去小卖部买了三盒酸奶和两包饼干，然后绕过教学区，从蜿蜒的石子路穿进小竹林。人工湖的西面有几棵大树，顺着河边围栏外一条细缝可以钻到另一边不属于学校管辖的范围。

这个地方是陈屿发现的。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好学生是怎么想出违反校规的主意。

庄笙在钻过去之前还犹豫了一下，可是打破规则在此刻带来的新鲜感完全压倒了服从纪律。一股隐秘的兴奋在她的身体里呼啸，离出格越近，越让她满足。

他和徐晓梦已经在等庄笙了。

春夏之交的草坡还有些许湿润。庄笙犹豫了几秒才坐下，把吃的分给他们。温软的风吹动湖面，泛起金色的光点。

陈屿指着湖面：“快看，有鱼！”

庄笙联想到食堂烧的鱼，顿时兴致全无：“该不会是这儿捞的吧。”

陈屿疑惑地转头：“什么？”

徐晓梦也不惊讶：“我家那边的湖，也有。比，这个大。”

“那下次去你家看。”庄笙提议道。

徐晓梦兴奋地点头：“夏天，夏天比较好。”

她的肤色很苍白，经太阳一晒会发红，显出几分天然的羞怯。过了一会儿，徐晓梦捡起一颗小石子儿，跑到湖面去打水漂。

少女的姿态轻盈，动作熟练得不像话。

陈屿也要过去的时候被庄笙叫住了。她斟酌着措辞，还是打算全都告诉他：“我没想给郁迟看表单的。我当时帮麦吉拿去办公室，碰到郁迟说不知道未来计划那一栏怎么填，要参考一下。他翻了好几张，我没注意他……反正，很抱歉。”

她视线往下，不太想知道陈屿此刻的神情。过了几秒，她听见陈屿的轻笑：“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你这么严肃。”

庄笙抬起头，陈屿本来就比她高不少，又站在坡上，她得很努力地抬头才行。幸好陈屿往下走了两步，让她的脖子好受了些。

“我写上去的又不是秘密，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屿云淡风轻地望向湖面，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哇你看，徐晓梦好厉害，居然能跳五次。”

徐晓梦好像听见了他们说话，从岸边回过头，朝他俩招手，眼里难得有几分得意。

陈屿手痒，也想秀一个，很遗憾力度掌握得不好，导致场面乱七八糟。徐晓梦塞了一颗石子儿给庄笙。她不会这个，推辞一说出口，徐晓梦立刻说：“那我教你！”

庄笙从没见过徐晓梦这么有自信的时刻。她那透明的身体里好像也蕴藏着一股力量，只有在彻底安全的时刻才会显露出来，和生存的逻辑截然相反。

庄笙尝试的时候还不忘心虚地回头看围栏另一面。希望李婉玫不要时常来小竹林散步才好。可惜没玩儿多久，学校保安的声音比李婉玫大多了：“喂你们怎么跑那边去的？哪个班的？”

陈屿当机立断：“……跑！”

三个人头也不回地沿着湖岸往远处奔跑。金色的夕阳照在三人的身上，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一直跑了百余米才停下。庄笙大口喘气：“他自己不也在抽烟嘛，怎么看出来我们是学生的。”

话音未落，三人目光相撞，落在了对方的校服上。

庄笙笑得脸蛋发疼。她在那一天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

从那以后，围栏后的湖岸成为了一个秘密基地，装入每周一次的碰头。除此之外，他们在班级里仍然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绯闻对象。

庄笙发现徐晓梦每到这一天都会异常开心。她在平时的那些不高兴都可以在此时发泄出来。

庄笙说：“你要学会生气。”

徐晓梦一开始不理解：“生气，没有用。”

会反过来激怒欺负她的人。

庄笙很难解释那些恰到好处的微妙，她一向不是个有耐心的老师。陈屿好像天生适合这样的工作：“重点是表现拒绝的态度。自古以来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敢不要命地反抗的时候，他们反而会尊重你。”

徐晓梦似懂非懂：“你上次，打架那样？”

陈屿：“……”

庄笙噗嗤一笑：“你不要学他。”

但要是徐晓梦能学会反而更好了。庄笙想。

徐晓梦不会反抗，懒得反抗。她只想把自己关在一个小世界里，外面风吹雨打都与她无关。因为从前她试着打破僵局时，都会有更糟糕的后果。

庄笙说：“可是现在外面没有风吹雨打了，只是一些讨人厌的苍蝇。你可以找一把电蚊拍。”

“去、去哪里找？”徐晓梦茫然地问。

陈屿想了想，说：“这只能问你自己。”

过了一会儿，徐晓梦有了答案：“我们一起，站、站在这里的时候，算、吗？”

暮色温柔，照见她那双常年暗淡的眼眸，浮起无数跳跃的希冀。

庄笙心里一颤，仿佛又看见了二人之间横亘的那面巨大的镜子。她感觉陈屿的视线也在自己的背上。

他知道什么了吗？

庄笙下意识地拉紧袖口，心中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她总认为徐晓梦不会反抗，逆来顺受的，而她自己也不遑多让。那些巨大的独一无二的勇气，她却期待从徐晓梦身上看到。

英文戏剧比赛之前，庄笙和陈屿在秘密基地花了好一阵时间教徐晓梦。

庄笙一开始提出让徐晓梦尝试简这个角色时，并不是完全想要“让”给她。好吧，她承认出于一些想要弥补徐晓梦的考虑，她想让徐晓梦参与进来。高二或许还有这样的表演机会，但在她们同班时只会有这一次。

简这个角色有温柔善良的底色，对世界的充满善意。她的矜持与与徐晓梦有所重合。

陈屿几乎是从一开始就明白了庄笙的意图。徐晓梦懵懵懂懂地配合二人，借着“彩排”的名义将庄笙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哪怕是要配音，庄笙也耐心地纠正过她的每一个读音。

“我怎么觉得我的英语好了很多？”徐晓梦盯着试卷上大有提升的完形填空，实在想不出来是不是她的“语感”在来回的背诵中上升了一个层次。

实际上，临中的英文课程也采用类似的方法，让学生们在早晚都不断地模仿、背诵。许多词句衔接和短语搭配都会逐渐形成肌肉记忆。

“说明你这一年都有在好好背书，再背一年直接考满分。”庄笙信心十足。毕竟她和陈屿研究了许多让徐晓梦背书的办法，什么联想记忆法、单词词根……全都烂熟于心。

徐晓梦有时背到一半会开始走神。比如有一次，经过的流浪猫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庄笙嘴上说这是哪里来的大胖猫，然后叽叽喳喳地跟过去，才发现是只怀了孕的母猫。好像已经在这附近徘徊了一段时间。

它最后找到了栏杆边被枯树遮挡的位置。三个人远远看着，谁也不敢上前打扰。徐晓梦双手合十，好像在祈求老天保佑它。

直到演出前一天，他们在秘密基地碰头时，徐晓梦才得知庄笙的用意。

庄笙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上台的走位和换幕的细节。徐晓梦却一下子变得诚惶诚恐，好像并不高兴。

“我明天会去和李婉玫说，”庄笙哑着嗓子，说话都吞音，“你别多想，我是真的感冒了。”

徐晓梦歪着头，长发别在耳后，露出尖细的下半张脸。她的眼眶泛起湖光，又哭又笑的。

庄笙想，如果徐晓梦问她，她会说因为她们是朋友。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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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