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酒店劣质的纱帘,有些刺眼地落在陈知衍的脸上。他睁开干涩的双眼,昨晚的疲惫和沉重并没有因为几个小时的睡眠而消散,反而像浸了水的棉被,更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母亲电话里关于外婆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硌在胸口。
他机械地洗漱,退房。走出酒店大门,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铺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闷。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再去那些有可能的地方盲目打听吗?时间似乎已经不允许。直接去车站买票回家吗?想到外婆弥留之际的念叨,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的脚步迟疑着,漫无目的地移动。
等他稍微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小区门口,是昨天晚上,送苏意礼回来的那个小区。
他怔怔的停下脚步,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小区门口,晨练的老人从他身边慢跑而过,行色匆匆的大人,没有人留意到这个背着简单的行囊、眼里盛满挣扎与期盼的少年。他的内心被去留的挣扎反复撕扯。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保安亭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有些发旧保安制服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开始进行日常的巡逻交接。那走路的姿势,左腿明显使不上力,身体微微倾斜,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沉重。
陈知衍的目光下意识的跟随过去。起初,只是无意的一瞥,但随即,他的心脏猛地一跳!那张脸...这张虽然已经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在清晨的光线下,轮廓与印象里一张旧照片里的脸重叠,尽管印象里的照片里的少年意气风发,而眼前这个人,穿着普通的保安制服,身形因为腿疾显得有些不甚挺拔,脸上只有被生活重压后的麻木和谨慎,但是眉眼间和母亲的相像,鼻梁的弧度,岁月的刻刀残忍的改变了他的皮相,增添了风霜,却无法完全磨灭骨相的痕迹。
这个信息冲击着陈知衍的大脑,母亲口中的舅舅,讲义气、胆子大、可惜走错了路的舅舅,形成如此惨烈、如此令人心酸的对比。
在踏上替外婆寻找舅舅的路途前,他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出,这个从来没见过的舅舅为何会这样,母亲叹息着说:“你舅舅当年太冲动,为了所谓的兄弟义气,三天两头的打架斗殴,最后自己腿被打断了,自己也失手砍了人,最后......唉,后来,到他出狱的日子我们去接他,说是表现好提前出狱了,没过几天就收到他寄来的信,说自己过得很好,让我们不要找他,再后来就没了音信,说是没脸回家。”
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绝望驱使下的本能,让陈知衍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颤抖,带着不容置疑的确认,冲口喊出那个名字:
“林大成!”
不是试探,不是疑问,而是斩钉截铁的、带着血缘的呼喊。
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猛地僵在原地。他整个背脊瞬间绷紧,拿着巡逻记录本的手剧烈地一抖,本子差点脱手。
他没有回头,但那个骤然停顿,微微颤抖的背影,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翻墙倒海般的震动。
陈知衍的心脏狂跳,他绕到男人面前,紧紧盯着那双骤然双缩、写满了惊慌与不可置信的眼睛,用更加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哽咽:“你就是林大成,我是林秀兰的儿子,你是我舅舅!外婆她....她快不行了,她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听到陈知衍的这一番几乎喊出来的话,男人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强行维持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深埋多年的痛苦、羞愧和无尽的思念。他推开这个突如起来的外甥,猛地别过脸,强忍着情绪,用他干涩,沙哑的声音发出:“小伙子,你....你认错认人了!”
他不承认,可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紧绷的肢体动作,都在大声的告诉陈知衍,就是他,就是外婆弥留之际还在念念不忘的儿子,母亲思念也很久唯一的弟弟!
陈知衍眼眶瞬间发红,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声音破碎:“林大成,我求你...外婆...外婆她真的快要不行了!她到现在都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舅舅!”
最后那声‘舅舅’,带着一个少年所有的委屈、寻找的艰辛和亲情的渴望,重重地撞在林大成心上,他身体猛地一晃,强撑着不让那双混浊的眼睛里的泪水涌出,转过身往保安亭里走,只给陈知衍留下一个僵硬的背影和那句干瘪的“你认错人了”,他甚至头都没有回。
陈知衍看着他微驼的、依靠着瘸腿上支撑的背影,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制服,所有的质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忽然明白了,舅舅不是在否认血缘,而是在否认现在这个落魄、残疾的自己,否认这不堪的现状配得上与曾经的家人相认。
陈知衍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他死死的忍住。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呼喊,也没有试图靠近。他沉默地、迅速地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他靠在保安亭冰冷的墙上,用力而清晰的写下医院地址和病房号,顿了顿笔又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写上。
他将那页纸小心地撕下,折好。
然后,他一步步走向那个依旧背对着他,手撑着墙,身体紧绷的从窗户透出来身影,拉开保安亭的窗户,将那张折叠的纸条轻轻地放在保安室的桌子上,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郑重和克制。
“这个.....给你。”陈知衍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外婆的时间......不多了。她真的很想你。”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停留,看着那个不再紧绷,而是在颤抖的背影,然后,陈知衍背起背包,转身离开。他低着头,快步穿过小区门口的人行道,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就在他走到马路对面,下意识地最后一次抬眼望向保安亭的方向,正收回时,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另一道视线。
苏意礼就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手里提着刚从附近早餐店买来的早餐,显然已经站在那里不知道多久了。晨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身影,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写满了震惊、了然和一种急切的光芒,她看到了刚才的一切,他的激动,那个瘸腿保安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决绝的转身,他打开窗户放纸条的动作,以及他此刻通红的双眼和决绝的悲伤。
四目相对的瞬间。
苏意礼像是瞬间反应过来,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提着早餐就冲上了马路,朝着他这边快步跑老,嘴唇微动,似乎想大声喊住他,想对他说什么。她脸上充满了想要安慰、想要挽留的神情。
然而,陈知衍只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苏意礼看不懂这个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的眼神。
然后,在她即将跑到他面前,在她话语即将脱口而出的前一刻,他猛地转开了头,加快了脚步,几乎带着一种狼狈的决绝,迅速汇入前方涌动的人潮,头也不回。
“喂!” 她喊出了声,清亮的声音在嘈杂的街道上显得微弱。
但他的背影只是顿了一下,却没有停留,更没有回头,很快就被人流淹没,消失在了街角。
苏意礼气喘吁吁的停在马路中央,安全岛上的车辆鸣笛声在她耳边变得遥远,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里紧紧抓着塑料袋装的早餐,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刚刚目睹了一场无声的海啸,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能递出去。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没有回家,而是走向那个小小的保安亭。
走近了,她看到林大成依旧背对着外面,肩膀微微耸动,那只粗糙的大手正慌乱地擦拭着脸。他听到脚步声,迅速挺直了背,努力的想要恢复平时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通红的眼圈和没有擦干净的泪痕却出卖了他。
苏意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里刚买来还温热的豆浆喝包子,晃了晃,轻轻的敲了敲保安亭外的窗户。
“叔叔,”她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早上还没吃吧?这个,给你。”
林大成看着她高高举起的那冒着热气的早餐,嘴唇动了动,想拒绝,但最终还是打开窗户,沙哑的说了句:“.....谢谢。”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意礼看着他已经将放在桌上的纸条,紧紧的攥在手里,已经被捏的有些褶皱,鼓起勇气,轻声说:“刚刚.....那个...和你讲话的男生,他找你找得很辛苦。”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大成努力封锁的情感阀门。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在掩饰,而是用双手捂住了脸,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我.....我没脸见他们......”他的声音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我以前混账......惹了那么多事,伤尽爸妈的心....连我爸死,也没机会见上最后一面...现在已经成了这幅样子....我是个废人....我哪有脸啊......就当没我这个没用的儿子....”
苏意礼静静的听着,没有打断。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她才轻声说:“叔叔,我能进去坐一下吗?”
林大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苏意礼轻轻走进保安亭,坐在那张旧椅子上,狭小的空间里,他看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苏意礼,仿佛卸下了一点沉重的伪装。
他断断续续地,对着这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女孩,说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故事。年轻的意气用事,所谓的江湖义气,一次冲动造成的腿部重伤和牢狱之灾,以及砍伤对方的巨额赔偿,如何拖累了家庭,如何与父母激烈争吵,负气不见家人,错失父亲的葬礼,如何在异地他乡艰难求生,从工地到工厂,最后因为腿伤加重,只能隐瞒自己的案底找到这份保安的工作苟活........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原谅,不配再出现在家人面前,尤其是以现在这幅落魄潦倒的模样。
苏意礼安静的听着,知道他说完,才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叔叔,您惩罚了自己这么多年,还不够吗?”她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而且,您有没有想过,您的家人,您的妈妈,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儿子。”
她顿了顿,想起陈知衍那悲伤而决绝的眼神。
“她想要的,只是知道您还平安,还活着,只是想再看您一眼!您真的要让这一切,变成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吗?让她的离开,带着对您的下落的牵挂和担心?也让....”她顿在,还是没有问到他的名字,“也让带着期待来找你的他,带着这份带不回你,无法让外婆心安的痛苦回去?”
“有些过错,或许永远无法弥补,”苏意礼的声音更轻了,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林大成心上,“但错过最后的相见,会是比任何过错都更沉重惩罚,不是对您的惩罚,是对还爱着您、等着您的人,最残忍的惩罚,而且你已经有过一次遗憾了,不是吗?”
保安亭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是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林大成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那张写着医院地址和电话的纸条,苏意礼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伴着,她知道,需要给他时间,去面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渴望。
最终,林大成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抬起头,虽然眼睛有些红肿,但那双混浊了太久的眼睛里,似乎有了某种东西,正在一点点破冰,重新显露出一丝属于他自己的微光。
他紧紧攥住了那张纸条,苏意礼微微笑了笑,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决定,最后和男人道别,走出了保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