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的第二天,依然还是无法逃脱练琴,琴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将流淌一室的琴声与松香彻底隔绝。女孩微微舒了口气,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心力,指尖还残留着琴弦按压后的微痛和麻木,耳中依旧回荡着那些繁复而深沉的音符,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余响。
右肩被黑色大提琴盒的背带压得有些发沉,那种熟悉的、沉甸甸的感觉,既是物理上的重量,也是精神上暂时卸下专注后的疲惫。她背着琴盒慢慢走下艺术培训中心老旧的水磨石楼梯,每一步都带着虚软。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而突兀的‘咕噜’声从腹部传来,她下意识的按了按腹部。饥饿感像潮水般漫上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窄小面馆里热气腾腾的景象,浓郁的骨汤在锅里翻滚,软硬适中的面条,以及那几片入口即化的笋干烧肉。这渴望如此强烈,她脚下的步伐不自觉的加快了。
通往面馆必经的楼梯总是格外昏暗,光线吝啬地从楼梯上下的路灯透过来一点,勾勒出水泥台阶粗糙的轮廓。她正准备向下走,身影几乎要融入那片黯淡里。
她背着黑色琴盒向下,就在此时楼梯下方,那片光影模糊交界处,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视线。
一个少年。
他正拾级而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的五官细节,却勾勒出一个清瘦、略显孤寂的轮廓。他微微抬着头,目光似乎正迎向她,那双在暗处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与这熟悉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和探寻。
他停下了脚步。
她也下意识的顿住了身形。
他侧身,背脊轻轻贴住墙壁,为她让出通道。就在她低声道谢,继续往下时,‘啪——嘣!’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崩裂声,像某个紧绷的音符骤然中断,突兀地炸响在这狭窄的空间。
是肩带与琴盒链接处的皮革,承受不住经年的负重与此刻角度的张力,毫无预兆地彻底断裂了!
左肩猛地一轻,随即是心脏也猛地一沉。沉重的琴盒像一头挣脱束缚的野兽,向下坠去,她来不及惊呼,右臂下意识地死死搂住琴盒,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下坠力道带的向前踉跄。
“咚!”
琴盒的底角重重地磕在水泥台阶上,并发出一声闷响,里面的大提琴弦随之发出低沉而不安的嗡鸣。她的膝盖也撞在了坚硬的琴盒棱角上,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到抽一口冷气。
断开的肩带像一条死去的蛇,软塌塌的垂落下来,擦过她冰冷的手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羞耻、慌乱和担心大提琴受损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脸颊烫得很厉害,连眼眶里都有些发热。
她半跪在冰冷的台阶上,双臂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紧紧抱着那个失控的琴盒,长发凌乱的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滚烫的脸。
“需要帮忙吗?”清朗,带着变声期尾声特有的磁性的男声传入她的耳朵里。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狼狈钉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回复少年的好意的瞬间,那个少年动了。
他迅速上前两步,跨上台阶,缩短了之间那有点尴尬的距离。
“没事吧,”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也似乎更沉稳了些,“来,我帮你。”
他没有贸然的去碰那个脆弱的大提琴盒,而是先弯下腰,单手稳稳地托住了琴盒刚刚磕碰的底部,帮她分担了大部分下沉的重量。
“这样会不会好拿一点?”他问,目光落在她依旧死死搂住琴盒边缘、指节发白的手上。
她几乎懵然的点了点头。他手臂传来的力量非常实在,瞬间缓解了她的手臂和腰背的紧绷。她缓缓的站起来,那股让她几乎失控的下坠力被稳稳地承接住了。
“谢...谢谢....”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细微的像蚊子,带着惊魂未定的喘息。
“先把它放稳,”他低声建议,目光扫过狭窄的台阶,“靠墙可以吗?”
她再次点头。在他的协助下,沉重的琴盒被小心地、倾斜着靠在斑驳的墙壁上,暂时安全了。她这才松开已经僵硬的手臂,直起身,慌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膝盖被撞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少年没有立刻退开,他弯腰拾起那根断裂的肩带,断口处的皮革参差不齐,金属环扣已经变形。他仔细看了看。
“是连接的地方老化了,”他陈述到,语气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就是论事的平静,“这样没法背了。”
她看着那根断掉的肩带,心里一阵懊悔,早就该换掉了。
“我...我得把它拿到去修一下,”她有些无措地看着靠墙的琴盒,又看了看漫长的楼梯,“只能抱着过去了。”
“我帮你拿过去吧。”他几乎没有犹豫,语气自然得像理所当然。他晃了晃手中那个看起来不清的背包,补充道,“顺便的事。”
没有等她再次道谢或拒绝,他已经调整了一下自己背包的肩带,然后俯身,双臂用力,稳稳地将琴盒横抱了起来,动作看起来并不吃力,他侧过身,用眼神示意她可以走在前面。
“走吧”他说,“你在前面看着点路。”
她看着他抱着琴盒的身影,他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了那沉重的负担,也隔开了刚才所有的尴尬和慌乱,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桂花香气,混合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来自远方的尘风气息,构成一种奇异而安心的味道。她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在他的前方,一步一步,走下这段忽然变得不再艰难的路。一前一后的影子被昏暗的光线拉的越来越长。
.......
琴行里弥漫着木头,清漆和松香混合的气息。老师傅推了推老花镜,检查着那饱经风霜的琴盒,最终摇了摇头。
“姑娘,不是我不修,”他指着断裂处的皮革和内里有些变形的框架,“这带子老化是一方面。里面结构也松了,今天不断,明天也得断。换个新的吧,安全,不然里面的琴再摔坏了就更得不偿失了。”
接着,他打开琴盒,手指轻轻拨过琴弦,那根再磕碰中承受了最大拉力的A弦,发出一声微弱的、不和谐的‘噗’,彻底松弛下来—它也断掉了。
女孩的心跟着沉了一下。换琴盒,修琴弦,这超出了她今天的预算。
等待换好新琴盒和更换琴弦需要时间,就在这短暂的安静间隙里,一阵清晰而绵长的‘咕噜噜—’声,猝不及防的从少女的腹部传来,在安静的琴行里显得格外响亮。
她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身旁一直沉默的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正常,目光转向窗外,像是没听见。
“那个......”他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我有点饿了。反正要等,我也不知道这边有什么好吃的,要不麻烦你带我先去吃点东西?”
她惊讶地看向他。他依旧看着窗外,耳根却似乎有点泛红。
“哦....行......行啊,”她点了点头,“李叔家面馆的面很好吃,我原本也打算去吃的,行吗?”
“都可以啊,”他转过头,目光诚恳,“我都可以,不挑食。”
几分钟后,两人坐在面馆靠窗边的座位。他们面对面地坐下了。
此刻,面馆明亮的、带着些许油烟的灯光下,眼前的少年脸干净利落,他的眉毛很浓,眉骨投下浅浅的阴影,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深邃,此刻她才看清,他的眼睛不是纯黑,而是偏深的褐色,像浸在水里的琥珀,里面还残留着些许未褪尽的疲惫,他的鼻梁很高,嘴唇微微抿着,下颌线已经有了清晰的棱角。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肩膀看着宽阔又带有青涩。
当两人的目光在明亮的灯光下再次相遇时,都不约而同地、有些仓促地微微移开的一瞬,他轻咳了一声,将菜单推过去一点:“看看想吃什么?”
她接过菜单,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菜单的一角,灯光柔和的洒在她的脸上,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不是那种夺目的漂亮,而是像溪水一样干净,舒缓。她的眼睛很大,双瞳很黑。她的鼻尖微微泛红,嘴唇是自然的粉色,此刻正因为认真端详菜单而微微抿着。她将手里的菜单放在桌上认真的继续看着,双手将她散落的头发用双手抓到后脑勺用皮筋扎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之前只觉得她抱着琴盒很狼狈,现在才注意到,她的手指非常修长,指节分明。
“我吃笋干烧肉面,”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看看你要吃什么。”抬头发现少年的目光再次对上,她的声音比刚刚更清软了一些。
“我......我就一个牛肉面就好了。”他接过菜单。脑海里全是那双亮亮的、想蒙着一层水光的葡萄似得眼睛。
当面被端上来,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两人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今天,真的谢谢你。”她捧着温热的碗,郑重地对他说。
“举手之劳。”他低头吹了吹面上的热气,语气轻松。
她拿起筷子,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你....应该不是这里的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苦涩的浅笑。
“嗯,今天刚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那个词:“来找人。”
“找人?”
“找我舅舅,很多年没联系了,只有个旧地址,”他拿起筷子,搅动碗里的面,“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你把地址给我看看,”她夹起碗里的面,又放下,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就是渝庆人,总是比你要熟悉一点的。”
“好,”然后低头吃了一大口面,含糊却清晰地说,“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着急,我们先吃饱吧。”
她点了点头,夹起面送进嘴里,热汤下肚,暖意蔓延开来。
面汤见底,碗里只剩下一点浓郁的汤汁和零星的葱花。胃里被食物填满的踏实感,驱散了所有疲惫和尴尬,她觉得,这是她吃过最满足的一碗面。
“我去结账。”她站起身,语气轻快,带着一种‘终于可以回报一点点’的释然。她记得很清楚,两碗面钱,自己钱包里的钱是能够付的。
少年没有争,只是点了点头,拿起自己放在旁边的背包和外套,轻声说:“好,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她看着他推开面馆的玻璃门,身影融入门外路灯的光线里,然后转身走向柜台。
“李叔,结账,还有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两碗。”她拿出放在外套口袋里的钱包,准备打开。
正在收拾灶台的李叔头也没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随口说到:“哦,那个小伙子呀?他刚才点单的时候,就已经一起结掉啦!”
女孩拿着钱包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愣住了,脑海里瞬间闪过他点单时,确实拿着菜单在柜台前站了一会儿,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
一种复杂而汹涌的情绪瞬间涌上来,是惊讶,是被‘欺骗’的微微懊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细心呵护,被默默关照的暖意,像碗里最后那口温热的汤。
她收起钱包,慢慢地走出面馆。
门外,路灯将地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少年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风吹动他额前柔软的黑发,他看着她双手插放在上衣口袋,脸上那混合着了然和感动的复杂表情,立刻就明白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向一旁,轻声说:“就当提前感谢你帮我。”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傍晚的风里,却格外清晰。
女孩没有再说谢谢。她走在他面前,看着他被路灯柔化的侧脸,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点点做了‘坏事’被拆穿后的局促,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真诚。
她忽然觉得,语言有时候是多余的。她只是弯起眼睛,给了他一个非常明亮、非常真实的笑容。
那个笑容,毫无预兆地,像一道清澈的阳光,骤然穿透了他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阴霾。嘴角上扬的弧度温柔得像月牙,眼睛里仿佛盛着碎掉的星光,明亮、真实,不带一丝一毫的杂志,直直地撞进他的眼底。
一阵风恰好在这一刻变得调皮起来,猛地掀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几缕发丝拂过她带笑的眼睛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份风也同时吹鼓了他身上单薄的T恤,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但此刻,他感受不到凉,他只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那阵风、被那个笑容同时击中,猛地、重重地跳了一下,随即失去节律,在胸腔里胡乱地,急促地敲打起来。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顺着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瞬间模糊,虚化。周围的嘈杂、街道的车流,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带着笑意的眼睛,和被风吹起的、带着淡淡洗发水香气的发丝。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悄悄收紧,握住了背包的带子,试图抓住一点真实感。耳朵不受控制的迅速升温、变红,连脖颈都染上一层薄红。他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直视那个过于明亮的笑容,生怕多看一眼,心底那点刚刚破土而出的,陌生的悸动,就会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