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挽再次醒来时,入眼是烟霞色床帐。她起身环顾四周,器物摆设无不小巧精致,再向前去,便见到隐在珍珠帘后的梳妆柜。
屋内香气怡人,轻嗅起来,像极了甜甜的女儿香,这是女子的闺房啊。
正当张挽微微出神,屋门从外面打开,一宫婢带着洗漱物什进来,隔着雾蒙蒙的薄纱,看不清相貌,可当她掀帘的那一刻,张挽睁大眼睛,“绿双!”
绿双亦是满脸欣喜,“郎君,你......”突然,她语气一顿,改口道,“不对,现在应该唤你姑娘了。”
张挽一愣,这才发现她身上穿得是女式交领长裙,“这是怎么一回事?”
绿双放下手中的东西,服侍她梳洗,“昨日高大人找到奴婢,把我带到这儿来,还交代奴婢告诉您一声,如今世上没有张大人,只有女娘张婉。”
张挽皱眉,瞬间明白高颎用意,她的官威响彻陈国,想要摆脱,假死虽是干脆利落的脱身之法,但换个性别,脱身脱得会更加彻底。
绿双一边替她梳妆,一边聊着这些天发生的事,直到听说一众皇族会跟着隋军前往长安,张婉神色一怔。
表兄保不出来,她是不是可以救上一救?
昭阳殿暖阁,陈宣直愣愣盯着窗外的红梅发呆。皇兄不理朝政她在后宫也有所耳闻,可是后宫女子不能干政,她有心无力,却没想到,国破的这么快。
如今,她是亡国公主,不日也会随着大军前往长安,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死?还是为婢?抑或是求死不能的活着?
越想,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她不求能不能复国,只求能安稳的活着。
忽然,香墨一脸震惊地跑来,“公主,张大人......不对!是......”她语无伦次,最终咽了咽口水,道,“公主,有人要见你。”
陈宣莫名其妙,却在听到“张大人”时,美眸中溢出悲伤,他死了,这样精才绝艳的人就这样被毒杀,想到此,小脸瞬间又白了几分。
“到底是谁?”
香墨叹气,“公主见见就知道了。”
屋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女子,她身着青色绣莲交领长裙,裙摆处还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芙蓉暗纹,走动间流光细闪,正对应上那句“步步生莲”。
陈宣秀颈微倾,想要看清女子容貌,待到珠帘掀起,这才露出一张皎若芙蕖的小脸。一照面,陈宣微微张开嘴巴,神色震惊,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婢女回话如此语无伦次。
女子清丽脱俗,是世上少有的绝色,可是,她不该是这张脸,因为,这样的五官本长在那个已经被毒杀的郎君脸上,那个惊艳了她少女时光的男人。
张婉脸上逐渐浮起歉疚,“公主,是臣。”
陈宣捂住嘴巴,似是被什么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许久,她貌似渐渐接受这个事实,冷静下来。
她没问张婉为何女扮男装,也没问她为么假死,只是继续失神地看向窗外,语气有些冷,“大人没死太好了,就是不知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张婉听得出来她语气中的疏离,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鼻子,“今日来此是想问公主,可想自由?”
陈宣贵为公主,自矜骄傲,除了脾气怪些,却是个很好的女子,先前因为爱慕她,明里暗里帮了不少次,所以这次,张婉想帮帮她,这样的女子,值得更好的生活。
陈宣回过头来,美眸中闪过一丝向往,却转瞬即逝,回归寂静。她是公主,是凤凰,这半辈子都是锦衣玉食养在金丝笼中,出了宫,她能好好活着嘛?
她所见所学所闻,皆是宫中的规矩,她逃不出去的,“劳大人费心,本宫习惯了,不想出宫。”
即使死,她也只能死在凤凰台。
张婉垂眸,一颗心似被垂上枷锁,十分沉重。空气突然变得安静,她沉默许久,突然上前抱住陈宣。
怀抱馨香温暖,还没待陈宣好好感受,便离开了。
“公主,你很好,之所以拒绝你,只是因为臣是女儿身,不能给你幸福,若臣是男子,你定是臣求而不得的掌上明珠。”
“公主,山高水长,望你珍重。”
张婉说完,深深看一眼陈宣,转身离去。
陈宣在人走开后,眼泪憋不住簌簌落下,哭着哭着,秀美的小脸露出几分释然的笑意,窗外白雪映射着阳光照进屋内,她好像发着光。
出了宫后,张婉轻轻呼出一口气,身上从未有过的轻松,阳光散落,并不觉得刺眼,她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前走去。
微风吹过,夹竹桃枝钻出幼小的嫩芽,严冬似乎已经过去,百姓们也出了门,秦淮河岸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张婉沿岸走着,却并不是去往乌衣巷的方向。
三篱巷内,一处小院被打理的干净整洁。
院子不大,只有两间屋子,一间主屋,一间厢房。
院中东南角栽种着一颗枣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枣树下,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坐在石桌前,他的手里拿着一把琢刀,正一点点刻着手中的莲花簪。莲花精致清透,已然快要功成,他吹开纹路上的碎屑,小心打磨,直至玉簪光洁莹润。
任飞这些天打听了很久,除了阿婉被毒杀,再也问不出什么消息。
也许,她因为生他的气,决定再也不见他,便真的走了。
无法悔改的无助感又让他的心开始刺痛,其实,自己的那份执念和她,到底孰轻孰重这个问题,早在他明知酒里有迷药却一饮而下之时,答案早已分明。
可惜,他还没来及告诉她。
他从前说过,若是结局注定,他也会拼尽全力不留遗憾,可是,拼命的这段岁月里,不能没有她,她不在,已经是最大的遗憾。
簪子已经刻好,那双麻木的眼睛终于多了一丝波澜。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生前没与她结发为夫妻,死后他定要缠着将她娶回家,计夺也好,强娶也罢,他不会放手了。
所以,他要去找她了,他带着礼物,只希望找到的那一刻,她不要不肯要他......
玉簪渐渐泛起寒光,就在簪头刺入皮肤的那一刻,惊恐声从身后传来。
“任飞!”
等等!这个声音为何如此耳熟,是他思念过甚,所以有了幻觉?
任飞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玉簪就被夺走,再一转眸,映入眼帘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她的模样跟梦中的一样,横眉冷对,怒气冲天,可又不一样,现在的她梳着女子发髻,穿着青色衣裙,比梦中更美。
他痴痴地看着,“真美啊。”
张婉怒目圆睁,抬手便往他脑袋挥去一掌,骂道,“你刚刚在干嘛?想死吗?”
任飞笑了,这熟悉的感觉,她没死!
他猛地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嵌入骨血,“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阿婉,我爱你,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你。”
张婉一头雾水,她明明之前将假死的消息告诉任忠,为何任飞......
久违的怀抱和温暖覆盖在身上,她幸福地扬起笑容,前事罢了不提,现下才是最重要的,她回抱过去,将脸紧紧埋在他胸前,贪婪地嗅着属于她的爱。
风很轻,似乎带来花的清香,春天好像彻底来了。
枣树遮挡的围墙上,阿虎一脸惊慌,差一点啊,差一点主子就殉情了。
好在,结局是好的,瞅瞅郎君憔悴瘦削的模样,连他都快看不下,若是自己是女郎,早就自荐枕席了。
说来还是将军狠呀,张大人,不对,得改口叫主母了,明明早就将假死消息传来,特意嘱咐让郎君不要担心,没想到竟被将军瞒得死死的。
“可算和好了。”
任忠煞有介事地点头,又看着旁边地枣树,双手合十祈祷道,“枣子好啊......”
祯明三年正月一过,隋军便打算班师回长安。
张婉告别陈深后,在同一天也离开了建康,大军一路向北,而他们一路向南。
张婉将绿双带离建康,又给了她一笔钱,放她归乡。
“好好生活,带着阿月那份。”
绿双湿了眼眶,她带着感激拜别,一步步走向她的未来。
岭南交界处,一辆马车慢悠悠在官道上行驶,马车内,突然传来一声娇嗔。
“疼!轻点!”
“我已经很轻了。”
任飞蹑手蹑脚地为女子捏肩膀,可即使再小心,女子脸上仍旧带着怒气。
算算日子,这几日她月信将至,不由又打起几分精神,如履薄冰。
张婉哼唧唧地别过头,不说话。
任飞见状,堆起笑脸凑上前,小心试探,“阿婉,我们何时成婚?”
张婉眼睛都不眨,不爽道,“这不就算是旅行结婚!”
“啊?”任飞一脸不解,怎么转正这么难!他只是想要一个合法夫君的身份,很过分吗?
“阿婉,我们就在岭南成婚如何?”
这下,张婉终于有了反应,“老头子不在,怎么举办婚礼?”
任忠跟随大军去了长安,听说隋文帝还给他封了官。
“没事,”任飞撇撇嘴,他家老头子他最清楚,根本不在意他们成不成婚,他只在意有没有孙子!
“阿婉~”
成婚过程繁琐劳累,张婉实在受不了,可又架不住任飞的软磨硬泡,只好应付道,“再说再说。”
“阿婉~”
坐在马车外的阿虎不由打了个寒颤,恶心之余又有些烦闷。金子带着他夫人回了故乡,主子也有了夫人,只剩下他还打着光棍。
而两个主子平时只顾自己腻腻歪歪,也不管他的终身大事,想到此处,前方明明能避过的石子,他毫不犹豫地驾车轧了过去。
“阿虎!!”
春风很暖,吹过时光深深,枝头陌上,相携白首,胜过良辰美景无数。人生很长,如梦如幻,守着流年,便是幸福。
(全文完)
故事写到这里就要落下帷幕了,有些感慨,感谢一直追文的小可爱!(比心~)后面还会有几篇番外,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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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