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妙回到徐蚀言所在的那个房间,看到原先拿着圆镜涂画的少年此刻蜷在墙角,脑袋紧紧抵着坚硬的墙面。
他似乎很痛苦,双眼闭着,咬着牙下颌绷得极紧,额头磨蹭墙面到已经破了皮,有血渍渗出。
“徐蚀言,你做什么呀?!”
舒妙吓了一跳,扑过去想把徐蚀言拉起来。
但徐蚀言对人的接近异常警惕,舒妙的手还没碰到他,他就突然转过头来,威吓般地瞪向她——那双本就漫着血丝的大眼睛此刻更是红得吓人,在昏暗的光线下乍见宛如兽眼。
舒妙被吓了一跳,滞住,许久才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徐蚀言盯着她,恶灵一般,轻轻张嘴说了什么。但那声音太小,舒妙没能听清。
“是不是刚才的打雷吓到你了,没事了。”舒妙对少年伸出手,试图安抚他,“先站起来,我帮你处理下额头上的伤口好不好?”
可这一次的反抗更加猛烈,她的手指刚触碰到他,一股携带浓烈恨意的大力便向她袭来。
“害人精,别碰我!”
这一次,舒妙终于听清了徐蚀言的话。
她怔住,不明白为什么被恶言相向。下一秒,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整个人推了出去,重重往后摔倒。
巨大的“砰”一声,舒妙撞到了身后的那张矮柜,左手臂连着半边身体的腰腹都被狠狠挤压,吃痛之下呻吟声从她嘴中溢出。
那呻吟声听起来痛极了,徐蚀言被激得整个人一颤,通红的双眼似乎清醒了一瞬。
他的目光落到少女的手臂上,那本该娇嫩白皙、如豆腐般的皮肤上,被撞出了可怖的红痕。
……是他做的吗?
徐蚀言低头看向自己方才推人的那只手,整个人僵住一般呆在原地。
“你……不要害怕……”明明刚被恶狠狠地责骂和推开,少女依旧尝试着安抚他。
“我没有要伤害你……不要害怕……”
舒妙深吸口气,将身体的疼痛压了下去,再次靠近徐蚀言,半跪着,与他面对面,伸出了手。
徐蚀言愣愣地与少女对视。她对他笑了一下。
那双黝黑的眸子里并没有刚刚被伤害的怨怼,反而有很多温柔的心疼。
“别害怕,没事的。”
舒妙没有再遭到剧烈的抗拒,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微微颤抖的少年轻轻抱住。
舒妙感受到徐蚀言整个人僵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别害怕,没事的。”舒妙又重复了一次,说道,“虽然外面刮风打雷了,但我在这儿陪你。”
陪……他?
徐蚀言双眸盛满了茫然。
他感受到温暖的手柔和地轻抚着他的脊背,像是要帮他把他体内盛满的恐惧和孤独扫掉一般。
每一次应激,其实都是噩梦的卷土重来。
医院、呼啸的风声、汹涌而来的火焰,还有他试图闯进火场却一无所获的绝望。
他找不到人,他只找到父亲燃烧着的吉他和母亲遗落在地上的梳妆镜,他去触碰它们,被滚烫的琴弦烫得手掌瞬间烧穿一道长疤。
然后就是长久的神志不清,时间、空间、逻辑,一切都是模糊的,唯一清楚的就是他在等待着父母来接他回家。
可等待总是那么寒冷和孤独。
“没事了,别害怕。”少女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鼻尖似乎嗅到清幽的香气,那是属于她的独特气味,像是被烘暖的干净织物,混合一点草木丛林的气息。
僵硬的身体不知不觉柔和下来,徐蚀言垂下头,忍不住埋进少女的颈窝,下意识地、贪婪地吸食了一口仿佛有镇定效果的香气。
轻抚着他脊背的动作变得更柔更缓。
徐蚀言听到少女哼起了催眠曲般的小调,那声音好听得像是某种圣乐。
他想起一些零碎的回忆,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映衬着金黄梧桐叶的厨房窗前,年幼的他抱着母亲的腿,咿咿呀呀想要说些什么,母亲掸了掸洗菜湿透的手,然后笑眯眯地将他抱了起来。
“阿言的口水糊了妈妈一脸呢,真是个小邋遢鬼。”
母亲安抚般地抱着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给他唱一首舒缓的小曲儿。
窗外的阳光很暖和,母亲的怀抱也很暖和。
那是他人生最早的一片记忆。
混乱的脑神经被小调安抚,狂乱后终于有了偃旗息鼓的迹象。
徐蚀言抬起手,环抱住轻柔贴着他的那截纤细腰肢。
他在梦中一个人孤独地走了很久,然后眼前出现一处温暖的小屋,有人站在屋中泛着雾气的窗前,朦朦胧胧的。
……
舒妙感受到颈侧的呼吸逐渐舒缓,僵硬的身躯也变得柔软,于是停下唱歌,轻轻唤了一声:“徐蚀言?”
没人回答她。
她意识到徐蚀言睡着了。
她松开徐蚀言,想要扶他到墙边靠下,可环着她腰的那双手太紧了,她试了下没能让他松开,最后只能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拖着两个人一起靠到墙边。
即使心智退行到了小时候,但这实打实是个快成年的男性,身躯坚硬沉重,这一番折腾让舒妙有些筋疲力尽。
手臂和腰腹的撞伤还在作痛,舒妙缓缓舒了口气,偏头看向正靠着自己睡着的少年:“我终于看到你了呢。”
原来你的灵魂被风与火囚禁在牢笼之中,可你平日里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等台风过境,你清醒过来的时候,会不会很懊恼这次的事?”
舒妙伸出手戳了戳少年白净的脸,他睡得很熟,表情既不像平日里那般疏冷,也不似方才发病时凶狠,看起来很平和。
“我可不会管你的懊恼,你看到了我的面具之下,现在我也看到了你的。”
舒妙一方面为能更了解喜欢的人感到有些高兴,一方面又觉得有些心疼——他父母出事之后,他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呢?
他那么爱自己的家人。
两年来无数次的应激,不停在噩梦中沉沦,一定很辛苦。
舒妙静静注视着徐蚀言睡着的面容,仔细打量他此刻褪去硬壳的脸。
她突然发现,其实他的长相是偏温柔那挂的,五官挺拔,可线条却柔和。此刻闭着的眼帘下有一双清澈的浅褐色眼睛,舒妙想起那双眼睛在阳光下的模样,就像一块宝石一样美,很大很亮。
可他平日里总是很冷酷的样子,从来没人注意到他长相的真实风格。
舒妙看着看着,也开始有些犯困,折腾了这么久,她真的累了。
“我们又靠近了一些呢,徐蚀言。”
舒妙向后靠着墙面,安静地睡去。
……
徐蚀言醒过来的时候,脑袋隐隐作痛。他对此很熟悉,每次退行期过去,他恢复清醒时都会头痛。
这次的退行是怎么发生的来着?
最初是去医院探望生病的班主任,消毒水的味道让他十分不适,但他勉强压制住了,没让应激情况变得更严重。可回到家后,没等精神状态彻底恢复正常,凌晨时窗外亮起火光,竟是隔壁的楼栋起火。本就不佳的精神状态便在火焰的刺激下再次恶化。
退行于他像是做梦,梦里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是醒过来就会完全忘记掉的。
所以他还能回忆起,梦里舒妙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后来台风天加剧了他的发病程度,他似乎应激之下伤到了舒妙……
徐蚀言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抱着什么,他垂眸,看到了一张明艳娇美的脸。
少女靠着他的胸口,被他紧紧圈占在怀中,与他相拥而眠。
徐蚀言怔住,目光茫然地落在自己那双手臂上,像是无法理解它们在做什么。
手臂松了力量,本被他严丝合缝抱着的少女感受到力道松弛,在睡梦中动了动,嘟囔着说了什么。
徐蚀言以为舒妙要醒了,整个人立刻僵住了。
可还好,舒妙并没有在此刻醒过来,他不用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当前状况、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病后残局的情况下面对她。
舒妙调整了下姿势,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换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嘴里又嘟囔了句什么。
徐蚀言有些好奇地偏头去听——
“没事了,不要怕……”
徐蚀言双睫无意识地颤了颤。
似乎在他的噩梦里,舒妙一直这样安抚着他,她轻抚他的背脊,为他唱轻柔舒缓的小调。
这两年来,发病期间他从不能睡一个好觉,这次是个例外,他抱着她竟然睡得很安然。
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一道日光,是台风过境后的晴天,昏暗的室内,那道日光正好打在怀中的少女,让她的脸被光柔和得滑如白玉。
徐蚀言觉得,人对美是有本能的趋从的,不然为什么此刻他会无意识地伸出手,如此想要触碰她呢?
他的目光从舒妙光洁的额头、蝶翅般的双睫、秀挺的鼻梁一路下滑到嫣红湿润的嘴唇。
手指也停在那唇近在咫尺的距离。
他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和缓的呼吸。
蛊惑像是一道牵引力,带他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可突然,他听到了自己冰冷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她是舒妙,舒家的大小姐,舒霖铮的女儿。
徐蚀言僵住。
最后那试图脱离意志掌控的手指,还是无力地垂到了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