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妙在晚宴里跟着父母进行了一些社交,到中场前,被母亲带去换了舞裙,然后上台跳舞。
飞天是舒妙跳过最多次的一支古典舞,也是她的舞蹈老师精益求精教授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精心设计。
花园搭建了临时舞台,父亲为了让她的表演效果更好,装扮舞台时选用的造型颇具异域风。
灯光暗下,音乐前奏响起,舒妙走到舞台上摆出开场动作。
当灯光再次亮起,无数的视线集中到了舒妙身上。
她并不是一个怯场的人,既往明明毫无压力,无论是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还是接受众人看自己的目光。只是当下,无论是那些目光,还是头顶的灯光都令她感到不适。
头顶的射灯很亮,照在她裸露的大片皮肤上,似乎会泛起某种又热又麻的疼痛。
鼻尖能闻到舞台下乌泱泱宾客身上的气味,化妆品、各种香水,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闻之晕眩的古怪味道。
明明感到不适,但身体已经在长年累月的训练中形成了机械的肌肉记忆,每一个动作都在音乐的节拍中舞动到位,连脸上虚假的表情也刻入骨髓。
舒妙看到台下有闪光灯,于是注意到原来父亲这场晚宴还请了记者来拍摄报道,先前母亲有隐约提起过,父亲想把她打造成江城的顶级名媛。
这些记者大概就是他为她造势的。
照相机的镜头对准她的脸,对准她的身体,对准她脖子上、手腕上价值不菲的珠宝,啪嗒拍嗒一张又一张。
舒妙基本能想象到时候配合文字的通稿,以及通稿下大概率不堪入目的网络评论。
除了记者,直勾勾盯着她盯得最认真的,大概就是父亲想要结交取悦的那些豪门的二代公子哥了。
大部分的目光尚算得上礼貌,只是礼貌中带着某种评估和审视,像是在计算她容貌、家世、才能各方面的分数。
少部分的目光透出些蛇信般的冰冷粘腻,从她的脸,下滑到脖子、胸脯、腰肢、大腿、小腿、赤足。
舒妙觉得自己很想跳下台把射出那几道恶心目光的眼珠给挖出来。
听觉在此刻变得很灵敏,她听到那几道目光的主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舒家的这个‘千金’果然是‘价值千金’呢。”
父亲和生意伙伴交谈的声音也传入了耳朵中:“小女再过两个月就要成年了,让她出来见见世面,女孩子嘛,总是要学会交际的。”
舒妙心想,动物园杂耍的猴子可能和她现在的视角差不多。
这种黑色幽默般的对比让舒妙勉强能从当前的场景里抽离出来,冷静地从天上看着自己。
可这种脆弱的、近乎防御的冷静,在对上人群外沿的人时突然就和薄玻璃一样碎开了。
刚才他们才吵过架,无论出于什么心态,她傲慢地嘲讽了他,可现在她置身台上,像是某种供人欣赏把玩的拍品一样进行着展示。
这让舒妙觉得很难堪。
特别是他看向她的目光那么平静。
和场上的其他所有人不一样,他在看的不是舞蹈、不是表情、不是刻意为之的肢体,而是一切之下她无力的灵魂。
舒妙甚至恶意地想,徐蚀言说不定在心里嘲笑她,明明方才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结果实际上是只纸老虎。
舞蹈不长,几分钟就结束了,父亲请来主持晚宴的那位知名主持人按照流程宣布拍卖她的一顿下午茶。
舒妙压根没有心思去看谁在竞拍,又是谁拍到了。
她一门心思地赶紧下台,赶紧换掉这套衣服,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于是她几乎是神志恍惚地走完了整个流程。
换回正常的小礼服后,舒妙在房间里定定站了一会儿,父母和大哥都在忙着招待宾客,她刚按照父亲的要求完成表演和拍卖,暂时不会被训斥了。
于是从房间出来后,她没有回花园的宴会,而是拐到庭院的一角,那里是她家的仓库,堆放的东西很少用到,所以几乎没什么人进出。
舒妙走进仓库,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架子,这个架子上杂七杂八地堆了很多大小相近的盒子,她随意地抽出一个打开。
盒子里是一具精致的陶瓷人偶,大约二三十公分高,人偶穿着芭蕾舞裙,单脚脚尖点地,体态优雅,是正在旋转的状态。脸上的表情却很难辨认,闭着眼,似乎没什么情绪。
舒妙打量了一会儿这个人偶,然后冷笑了一下,狠狠朝墙壁砸去。
啪的一声巨响,陶瓷人偶被摔成了满地的碎片。
仓库的混凝土墙壁很厚,舒妙并不担心声响引来旁人,毕竟往昔她已经进行过无数次类似的举动。
稀烂的心情似乎在巨响中得到了某种鼓舞。
舒妙看着碎片勾了勾唇,然后又抽出了一个盒子打开,里面依旧是一个陶瓷人偶,这一次是穿着漂亮的礼服裙,撑着蕾丝花边遮阳伞的造型,和上一个相比,精致度毫不逊色,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再一次狠狠往墙上砸去,于是这个人偶也变成了碎片。
砸到第三个时,身后传来了鼓掌声。
舒妙怔了怔,转头去看。
因为是仓库,灯光并不明亮,是最简单的那种白炽灯泡,且因为少有人进出,仓库的地面有一层灰,一排排的货架也让空间变得逼仄。总体来说,这是一个昏暗、肮脏、窄小、和美抑或完美搭不上半点关系的地方。
一道人影站在货架边,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见她转身看过来,对方往前走了几步。灯光照亮他的脸,舒妙的眼瞳无意识颤了颤。
舒妙看着他走到堆满盒子的架子前,看着他抽出一个盒子看。
一墙架子上堆放的盒子,里面全部都是陶瓷人偶——她买的,攒起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扔着玩。
舒妙觉得以徐蚀言的个性以及两人才刚吵过架的状态,他应该用嘲讽的语气批评她的行为,比如说类比某个古代段子,一个贵族因为太无聊所以撕绸缎听响声玩。
仓库里很安静,舒妙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对方说话了。
“砸这个就会舒心了?”
舒妙别过脸,目光看着身侧墙壁上的污渍,闷声道:“比什么都不做舒心。”
徐蚀言将手上的盒子扣好,重新放回架子上,抬头打量一整面墙的人偶盒子。
价值不菲的精致人偶被潦草地装在盒子里,凌乱地堆砌在肮脏的仓库货架上,然后在某个时刻被发泄地砸碎。
“你砸掉过多少个这样的人偶?”
舒妙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们在这个脏兮兮的仓库里如此平静地对话,仿佛对方真的只是好奇她古怪的行为似的。
但她不怎么想去深究,大约是确实想找人说说话。
“记不起来了,最开始砸人偶,是小学的时候。”
舒妙看着地上人偶的碎片,喃喃地说起她古怪的发泄习惯的初始。
那时候她去春游,给母亲带了纪念品,是一个DIY的陶土人偶,人偶色彩丰富,五官、衣服,都是她参考自己画的。
母亲却觉得人偶很丑:“舒家千金的审美不能这么糟糕。”
于是母亲把人偶扔进了垃圾桶,并且在第二天购买了一个精致的瓷偶。
母亲牵着她一起欣赏瓷偶:“我特地按照我们家妙妙的样子选的,是不是很好看很像你?”
舒妙在母亲面前讷讷点了头,带着瓷偶回房间后,突发奇想把它从阳台扔了下去。
那天是一个夏夜,花园里飞舞着萤火虫,瓷偶碎开的地方,正好一只萤火虫飞起,那个场面就像碎开的人偶飞出了一小片发光的灵魂似的。
从那以后她就喜欢上了砸瓷偶,她经常买很多瓷偶,只要有某个特征让她觉得人偶像自己,她就会买下,然后藏在仓库脏兮兮的货架上,心情不好的时候拿来砸。
舒妙定定看着一整面墙的瓷偶盒子,总结道:“我不是在破坏它们,我是在拯救它们。”
徐蚀言转头看着满脸认真说着话的少女,洞悉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舒妙转头看向徐蚀言时,看到了他脸上洞悉的表情。
那并不是一种温暖的洞悉,更冰冷,显得有点残酷,像是不带情绪的AI。
可这种洞悉却更让舒妙觉得安全,因为不那么靠近,就像比起认识的朋友,她更喜欢向树洞吐露心声。
远远的,不交托真心,但产生了频率的相通。
她看到徐蚀言走到被她杂碎的瓷片前,蹲下捡起一片观察。
“你在做什么?”
徐蚀言平淡的声音响起:“欣赏你崩溃的碎片。”
舒妙冷笑了一声:“想嘲笑就嘲笑吧,没关系,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嘲笑我了。”
“舒妙。”
徐蚀言几乎不怎么连名带姓地称呼她,要么直接叫住她,要么阴阳怪气叫她大小姐,所以被叫名字时舒妙怔了一下。
“要不要逃?”
舒妙皱眉,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就现在,从这栋房子里出去,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