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泠手指刚触上门扉,便觉察出了异样——这往日墨香与银钱声交织的书画铺,今日却格外安静,静如死寂。门虚掩着,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况,门缝中透进去的几裁光,似乎刚一洒进门便被吞没了一样。魏清泠警觉地摸了摸怀里的小刀,一把小巧的柳叶刀静静躺在她怀里,似乎遇到事情多了,带着一把趁手的家伙什成了习以为常的一件事。
人要学着自保,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魏清泠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店里昏暗地很,看不见一个伙计,浓墨般的黑色向她涌来。侧身贴着门擦进去,屋里和屋外竟成了两个浑然不同的光景,屋外天光大亮,日头刺眼,随着她追进来的天光也在刚进门的瞬间被黑暗啃食殆尽,似烧过的最后一点灰烬,一点一点灭了下去。
屋内确实黑黢黢一片,大有伸手不见五指之意。
还没等魏清泠细看,一股极淡的花香钻进了她的鼻子,一双男人的手捂住了她的嘴,男人的手有些粗糙,感觉不是文人墨客只能写诗对词的手,但说是莽夫的手却又狭隘了很多,男子的指节很修长,只是虎口处有些不明显的茧。
魏清泠正欲大叫,又被这双手捂着只能发出呜呜之声,极快之间,魏清泠掏出来了怀里的小刀,待男人看到小刀时,已来不及让魏清泠收回了,男子并没有放开捂住魏清泠嘴巴的手,转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刀刃。
这是一把新刀,男人手刚握上去,细细的刀刃嵌进了男人的皮肤,鲜血就是此时慢慢渗了出来,洇红了魏清泠胸口的衣衫。
“嘘,阿泠,是我。”只一声,魏清泠便听出了是李酲的声音。
“不要说话,屋内还有人。”李酲松开了握着刀刃的左手,手还在渗血,静如死灰的店里,能听到一滴血清清楚楚坠到了地面,发出极小的一声“啪嗒”。
李酲松开了捂住魏清泠嘴巴的手,拉着魏清泠向柜面后挪动。
魏清泠的背脊紧紧贴着柜面,李酲的呼吸擦着她的耳畔,继而又绕上了她的发丝,到了脖颈处,恰到好处的淡香裹上了呼吸的温润。能感受到李酲的手仍然在滴血,血腥味和木屑味也是此刻钻进魏清泠鼻子的,黏糊糊的血滴到了魏清泠的衣裙上。
柜台外,火折子的光缓缓蔓延了过来。
“东南方向。”李酲靠的很近,几个吐字像是贴着魏清泠耳朵钻进去的。
两人屏着呼吸,火折子的光越来越亮了,再近几个身位,两个不暴露都难了,魏清泠又握住了怀里的柳叶刀,李酲的指节也紧紧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一个掌柜罢了,不用这么紧张。”另一个人从身后跑来,拍了拍持火折子的人。
“回去复命,主人还等着呢。”
火折子的光渐渐褪了下去,像极了夏日云县的河水。
魏清泠吓出了一声冷汗,确定外面的人走了之后,两人才从柜台起身。
黑暗中,李酲摸索着在柜面找出个火折子,火光又重新亮了起来,萦绕在鼻尖,在这样温润的光影照耀下,李酲显得有些好看,李酲比魏清泠高出不少,小小的柜面逼着两人站起来时离得极近,火光随着风忽闪忽闪,左摇右摆。
有些尴尬,还是李酲往外侧身挪了一寸,但又怕太黑魏清泠看不清,不敢离的太远,两人你一步我一步的,慢慢从柜面最里侧挪了出来。
“看样子,汪老板是凶多吉少了。”李酲的声音有些沙哑,能从这声音感觉到他近日的疲态。
魏清泠听到这话,匆匆和李酲赶到了里间。
还未进门,李酲就已经看到汪吕趴在桌上,看样子多半是没了生气。
李酲捂住了魏清泠的眼睛,毕竟还是个小姑娘,看到这场面,李酲担心魏清泠难以接受。
“别看。”魏清泠还没来得及迈进门,先是被李酲捂住了眼,又被李酲拦在了外面。从李酲的行为来看,汪老板怕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魏清泠乖乖站在门口,她确实有些害怕,于她而言,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生死就在一瞬,或许她刚刚进屋时汪吕正处在生命流逝的边缘。
李酲摸了摸汪吕,身体尚带余温,看样子就是刚刚那批人,汪吕身上没有明显外伤,脖子上有些淤青,杯子被打翻在地上,嘴边留有白沫,应是中毒而亡,奇怪的是,刚刚那两人带了刀,有刀不用,反而用毒?
这事有些蹊跷。
李酲心里有些难过,汪吕是他很久的盟友,或许能算上是他的朋友。
昔日汪吕刚来都城,靠着魏清泠的救济算是捡了一条命,命是捡回来了,但在都城没有住处,也没有谋生的本事,汪吕和女儿小柔的生活过的尤为艰难。
后来实在没辙,汪吕打听到都城有一处善心堂,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便将女儿连夜送到了门口,这一幕便是李酲和汪吕的初识了。
李酲原本是因为暗中铺情报网的缘故,在这善心堂投了不少银两。乞丐出现在哪儿都不奇怪,更何况是小乞丐,时间久了,也生出了些许善心,以他人的名义在这善心堂请了先生教孩子们读书,又给善心堂的一些老人安排了些做手工的伙计用来能够谋生。
李酲看汪吕虽衣衫有些褴褛,但眉目间透出不凡。他把女儿送到善心堂,似是不忍,每日都在这善心堂门口驻足,却从不踏进门。李酲装作小厮的模样和他套话才知他的遭遇,便邀他为自己做事。
黑市也是那个时候慢慢初成规模的,善心堂越做越大,后来便在城外深山建了一处世外桃源,说是黑市,确实是因着善心堂建起的,说来也是有些讽刺。
李酲看了看这毒,用手指盖捻了一点,还没凑近,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依旧是那西域之毒。
李酲的鬼市从不卖卖人命,比普通市集约莫多了些消息,多了些珍宝。不过汪吕确实给李酲说过,近日鬼市多了很多西域的奇珍异宝,现在想想,这些东西流入鬼市的时间和西域之毒出现的时间确实吻合,看来,西域的胡人也在都城插上了一脚。
这么频繁用这西域之毒?
看样子就是为了将脏水往骆宸身上泼。
三年前的西域之毒案,本是查贪污,后来骆宸一举查出了六部和各地官员之中收受西域胡商贿赂近百余人,上家为了自保,动用了这西域之毒,这毒只有淡淡的奇香,各种试毒验毒的法子都试不出来这种毒,最适宜灭口。
后来骆宸凭借胡人的特有的紫凝花,一步步查了出来,从此名声大噪,成了最年轻的从三品官员。
这毒极为难配,配方只有当时查案的骆宸知情,而若知情的不知骆宸一人,那说明当年那案子骆宸并未办完,幕后之人未查出,也能凭此捏个骆宸办案不力的罪名。
李酲从思绪中回过神,眼下骆宸正被关在大理寺,如今又现了出来,看样子他们想拉下水的人可能不只骆宸一个。
浓烟如饿兽般撞破窗棂,青灰色烟瘴瞬间就弥漫了整间屋子,看样子是有人从外面放了火。
“闭气”,李酲立马闪到屋外,将还在门口的魏清泠扯到了自己身旁。
火光迅速舔舐着整个屋子,为了隐蔽,汪吕的里屋是整个书画铺最里头的一间,火光已经蔓延到这里了,看样子,从正门出去已经是不可能了。
李酲拽着魏清泠退至墙角,火光像盈盈吐着信子的金鳞蛇。
“得罪了”,李酲将汪吕的尸体抬起横放至墙角,给魏清泠围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在烈火的炙烤下汪吕的尸身散发着浓烈的焦糊味,其所中西域之毒的味道也愈发浓烈,两种味道混合不免使魏清泠有些作呕。
李酲抵住汪吕的背脊,突然摸到了他死命攥紧的拳头,刚刚看的匆忙,并未搬动尸体,想着之后带回大理寺让仵作细细查验。汪吕的手指已经有些焦黑,李酲无奈只能劈开汪吕的指骨,黑黢黢的掌心里躺着的是一把钥匙。
火光顺着地面游走,李酲横刀挡在魏清泠面前,燃烧的房顶不断坠落断木,亦有炸裂的木头掺杂着火星,如血雨飞溅。头顶的横梁突然裂开,眼看就要砸向魏清泠,李酲反手撩起刀眼疾手快将横梁劈开,炭黑色的木屑顿时四散飞出,在浓烟中划出了一道道金光。
李酲的手还在往外渗着血,反手擒刀已让血迹顺着手臂流了下来,突然鹅黄裙裾裂帛声清越,魏清泠拉过李酲的手,用鹅黄色裙摆最洁净的里衬包裹住他的伤口,魏清泠垂眸时睫毛在火光中翕动,忽闪进了李酲的心。
“李酲,这是最干净的一块了。”
李酲任由少女为他包扎,这些年来跟着二皇子,受了伤有御赐的金疮药用着,有千年的人参灵芝补着,却没有人主动为他包扎过,此刻,那些盛在贡品里的珍稀药膏,都不及这一块寻常的布料。
眼见大火愈演愈烈,李酲握着刀正欲在火光中寻出一条生路。
“李酲,这里。”
魏清泠的声音被火烧的声音淹没,透过一层层热浪,传到李酲这里便成了可有可无的杂声。魏清泠喊了几次,发现李酲并未回头,只得迈过汪吕的尸体,避着火光,来到了李酲身边,还没来得及分说,一口浓烟钻进了魏清泠的喉口,让她咳得难以自已。
魏清泠拉起李酲的手,就往里面跑。
魏清泠的手小小的,说是牵着李酲,实则只是拽住了他的衣袖和两根手指,像软乎乎的馒头覆上了李酲。
“咳咳咳......李酲,你看,这应该是间密室。”
李酲顺着魏清泠手指的地方看去,浓烟正从墙上的缝逸出,正好勾勒出了门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