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下次别再乱跑了,外面很危险。”福安拉着娘坐在窗前,他们没有钱交电费,也买不起蜡烛,好在可以借一点月光。他拿了一张干净的毛巾给母亲擦脸,动作很轻柔,“就在家乖乖等我带吃的回来好不好?”
“不行。”母亲拒绝的很干脆。
“为什么?”福安突然愣住了,举着帕子的手停在半空。
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你是想出去走走吗?那以后福安陪你出去玩可以吗?”
“不是。”母亲还是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她的腮帮子鼓起来一块,刚刚吃下的那颗糖被她用舌尖顶着,一边消下去,另一边又鼓起来。
福安忍不住笑起来,温柔的问她,“那你今天是为什么出去啊?可不可以告诉我,看着这颗糖的份上。”他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她鼓起的面颊,耐心的等待回答。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纠结的神色,良久之后,她凑近福安的耳边,很小声,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因为……我要去找我爹娘。”说完她嘻嘻的笑起来。
福安却愣住了,他听见血液一寸寸冻结成冰,又猛的碎裂开来,最后残渣扎进皮肉里的声音。
福安挂着笑,声音很艰涩,“那你找到了吗?”
母亲却突然露出俏皮的笑来,她又含了会糖,才摇摇头继续说,“我不去了。”
“为什么?”寒意好像又蔓延至内脏,福安感受着自己一点点衰竭。
“因为我的福安还在这里,我是福安的娘,他还小,我不能走……”她天真的笑着,眼睛弯弯的。
福安死了,可福安又还活着。
福安身后的影子化作尖锐的荆棘,刺穿了他的脊梁。
“你走啊!”
福安忍不住对着她大吼。
皎洁的月光照亮福安惨白肮脏的脸,
照清母亲天真烂漫的笑。
她留着到下巴的短头发,哪怕穿着破衣服,却依旧干干净净,眼睛里带着光,一点也不像个有着半大孩子的贫苦妇人,她身上有种气质,让她跌进泥里也不染尘埃,就像……就像老人口中的书卷气。
福安在哭。
福安的心脏被剜成一片片,
福安的灵魂在怒吼:
你走啊!
你为什么要为我留下?
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凶手的罪恶,我的存在延续着你无辜的痛苦,我是残忍的命运丢给你的苦难,为什么又要让我无用的生命成为困住你的枷锁……
你不应该为我留下。
你应该奔跑,
你应该奔跑,像欢快的鸟儿跃向广阔的蓝天,像自由的清风拂过和煦的山岚,像鲜活的旭日拥抱缱绻的流云……
你应该奔跑,奔向你本该拥有的人生。
你到底为什么要为我留下……
他脸上的泪水滑过了尘埃,留下一道道浅色的痕迹,却依旧洗不净他脸上的脏污,如同命里深重难解的罪孽。
“你走啊……”他哭着祈求她。
“不要,我还要教福安认字。”她把糖嚼碎,咽下去,很认真的回答福安。
可是福安根本不识字,
他只有娘,
从他记事起就是个傻子。
一开始的福安总是记不住要站在娘的右边,会对着她听不见的左耳叽叽喳喳的嚷嚷半天的话。然后才会猛然反应过来,绕到右边去,再重新重复一遍。
但有时候的福安会觉得很烦,重复时常常会没有耐心说完,徒留母亲一个人在原地茫然的思索,然后不停的追问他为什么?
福安觉得和她说话特别累,不想理她。可是没有小孩愿意和福安玩,他们只会用石头和泥土砸他,口中唱着难听的歌谣:
“龙生龙,凤生凤,
傻子的孩子会说话。
没人疼,没人爱,
只剩个傻子认做娘。”
福安讨厌她,觉得是因为她才会有这首难听的歌,还有受不完的白眼和石子。
福安最先学会的,是恶意,
来自天真的孩童。
这是福安学会的第一首歌谣,这首歌谣唱的是他的人生。
可是不对,这首歌谣不对。
福安并不是没人爱,他有娘,虽然娘从他记事起就是个傻子。
娘会给人洗衣服,换来三个硬邦邦的窝窝头和一些剩饭剩菜。他们就着恶心的油块,腥臭变质的菜汁,一口口咽下难吃的窝窝头。
可是娘一天能换到的食物只有这么多,根本喂不饱一个劳累的大人和她嗷嗷待哺的小孩。
所以福安最先学会的,应该是忍受饥饿。
可是不对,这也不对。
福安学会的第一首歌谣不是这个,
是娘唱给他的,用来哄睡的歌谣: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娘的声音很好听,怀抱也很温暖,福安每天都能甜甜睡去。他每天都会祈祷,希望醒来以后就能到外婆桥。
福安想,他很可怜,但他有娘,娘很爱他。
娘也很可怜,外婆是娘的娘,娘也该有娘爱她。
那这样想,福安最先学会的,应该是爱。
福安讨厌她,可是福安也爱她,就像娘也爱福安。
福安知道自己叫福安,是因为娘总是这么叫他。
娘说,福安福安,幸福安康。
小小的福安问娘,“是什么幸福安康?”
娘又说,每个人的幸福都是不一样的,安康就是平安健康:健康是福安浑身上下都不疼,哪哪都不难受;平安是福安可以慢慢长大,变成一个老头子。
小小的福安似懂非懂,他又问,“长到多大算大,多老才算老头子?”
娘抱着他笑,用瘦弱的身体把他高高的举起来,“长到这么高才算大。”但她很快就举不动了,手放下来,又抱着他坐到窗边看星星,笑嘻嘻的对他说,“幸好今天阿春姐姐给了大馒头,不然我就抱不动你了。”
天边的星星一闪一闪,像是满怀爱意的眼,娘指着星星对他说,“等你老到娘变成星星,再过一年又一年,变成九十岁,才算一个老头子。然后又过一年又一年,福安也变成星星,重新回到娘身边。”
福安好像明白了,但又好像没有,他又问娘,“那我的幸福是什么样?”
娘说,不知道。
福安又问,“那娘的幸福是什么样?”
娘说,娘的幸福是福安。
娘想摸他的脸,被福安“咯咯”笑着躲开了,他向娘抱怨,“娘你的手摸人好痛!”
于是娘默默缩回粗糙皲裂的手,笑着和他说对不起。
福安扑过去抱住她,不准她说对不起,他已经记住要在娘的右边说话了,“你摸吧,只要你轻轻的就好,重一点也没关系,福安不怕疼。”这些还没有那些砸在身上的石子和泥土疼,福安在心里得意的想。
四岁的福安想,外头的话都是骗人的,他娘明明不是一个傻子,娘什么都知道。
福安随娘,他也很聪明。
可是娘,福安不知道你叫什么,有人叫你“陈丫头”,有人骂你“臭婊/子”……
可这些都不是你的名字,福安叫福安,那娘叫什么?
“娘,‘福安’怎么写?”福安啃着窝窝头,好奇的问他娘。
“娘来教你。”娘用手沾了水,打算在窗台上写字,可是娘举了半天手,最后放下来,转头笑着对他说,“对不起啊,福安,娘忘了。”
福安看着她,突然觉得好难过,他感觉自己心脏疼。
完蛋了,福安想,我不健康了。
福安不敢和娘说,于是福安又赶忙问,“那娘,你叫什么?”
娘只是呆呆的看着他,过了好久又一次笑起来,像是最天真的孩童,她又对着福安道歉,“娘忘了。”
福安也跟着笑,福安的心脏更疼了。
福安好像当不成健康的孩子了,可娘只是温柔的抱住他。
福安今年五岁了,他还是很好奇,他想起了娘口中那个总是送东西的阿春姐姐,她或许会知道。
于是福安去找阿春,他站在门口,小声排练着,“您好,春姨,请问你知不知道我娘叫什么?”娘说了,待人要有礼貌。
敲了很久才有人打开门,福安没有看见阿春,只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人盯着他,看起来很生气,“什么事?”
“那个……您好,我,我找春姨,我想问……”先前打好的腹稿都不作数,福安忍着害怕,支支吾吾的说。
男人根本不听他说话,直接打断他,“阿春生病了,这几天不见客。”他又恶狠狠的看着福安,“是不是她又给你们送东西了?我劝你最好别到我家来。”
说完一把关上门,福安碰了一鼻子灰。
他觉得很疑惑,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生病了?
福安不放心,顺着阿春家的狗洞悄悄钻进院子里,这是春姨告诉他的秘密通道。阿春家的狗认识他,见他进来也不叫。
福安悄悄的靠近房子,看见阿春家的后门虚掩着,他借着门缝悄悄的望进去……
“贱/人,用老子的钱去养仇人。你看我打不打死你!”高大的男人跨坐在阿春的身上,拳头朝她落下来。
福安跌坐在地上,他想冲进去,替阿春挡住那个拳头。
可是阿春看见了他,拼命伸出手,对着他摆摆手,让他别过来。
福安愣在原地没有动。
福安又看见阿春张了张嘴,阿春在叫他跑。
那个男人快要看过来了,
于是胆小的福安头也不回的跑了,
他也不敢再去阿春家。
六岁的福安长大了,他会挑水,能跑腿,他可以给娘挣来大馒头。
福安还有了新衣服,是莫姨给他做的。
莫嫂家条件变好了,姨夫当上了司机,莫嫂还怀了一个小宝宝,接不了那么多活了,福安也不再总需要帮她送衣服。不过她还是常常蒸馒头,时不时就要给福安塞几个。如果福安不接她就会生气,骂福安不听话,知道她怀了小宝宝还故意要气她。
她还让福安摸过她隆起的肚子,说想要一个和福安一样懂事的乖宝宝。
福安觉得很新奇,“踢我了!”
“说明宝宝很喜欢你。”莫嫂笑起来,摸摸福安的头。
这些天福安常常来,一为了看看小宝宝,二来帮莫姨做家务。因为姨夫告诉他,怀孕的人不能累,他请福安来帮忙。报酬是姨夫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要给福安带颗糖。
其实就算他不说,福安也会来,他们对自己那么好,娘教过福安要感恩。
莫嫂总是要福安陪着她吃饭,她说怀孕的人必须有人陪,不然会心情不好。
福安每次都忍着饿,只吃一点点。
莫嫂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叫福安把桌上剩的菜全倒掉,理由是孕妇不能吃剩菜。
福安光听着都感觉心绞痛,小心翼翼的问莫嫂,如果她不要,自己可不可以带回去给娘吃。莫嫂笑了下,然后爽快的点点头。
莫嫂说自己要睡午觉,她说怀孕的人就是会犯困。她和福安一起铺好床,又把他赶走,叫福安不要留在屋子里打扰她睡觉。
福安洗完碗,高兴的跑回去和娘吃饭。他在吃饭时一直悄悄盯着娘,忍不住想,“娘怀我的时候会和莫姨一样吗?”
想着想着又低下头,觉得还是别怀他好。
愣怔中听见外头传来惊慌失措的人声——“死人啦!”
阿春家出事了,一开始是阿春家嫁出去的姐姐——有人说,看见她被布裹着,从那座漂亮威严的房子里抬出来。
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声称自己亲眼看见的,风吹起白布的时候,没在那姐姐身上见到一处好肉,她几乎已经不成人样。
阿春不相信,送了信出去,还没收到回信就病倒了。她身体一直都不好,之前就老生病,常常待在家里不见人。街坊邻居都常夸老刘心善又能干,心疼他妻女身体都不好,要一个人撑起整个家。
不过有一天福安撞见了好久不见的阿春,她说家里有老鼠,要买点老鼠药。
“你家那狗不能帮忙抓耗子吗?那就放点吃的喂猫嘛,会有猫来帮你抓。”
阿春笑着应下来,买走了老鼠药。
福安鼓足勇气冲上去,把手中的糖递给阿春,“吃了这个,生病就没那么难受了。”
阿春摸摸他的头,接过那颗糖,笑着和他说再见,声音很温柔。
阿春瘦弱的像一张纸,顺便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了。她走得非常慢,时不时就需要扶下墙,袖口顺着滑下来,淤青在露出的手臂上连成一片,青青紫紫的,像是死人身上的斑。
福安目送着她走回家。
人们说阿春和老刘都死了,听说是误食了老鼠药,全家就剩下了一只狗。
人们都觉得肯定是那条狗把药弄到了阿春家屋后的小菜地里,导致他们误食了药。
所以人们又把狗打死了。
有亲戚来帮忙办了丧,把阿春和老刘的坟靠在一起。他们带走了屋里的东西,最后那只剩了一座空房子。
福安偷偷的去过,在阿春的墓前放了糖。
那天本来在下雨,却突然放了晴,有和煦的风吹过来,像是阿春温柔的手。
后来……
后来福安七岁了。
他又长大了一岁,
可是他还是长得不够快,
于是七岁的福安没了娘。
那天巷子里来了一帮陌生人,他们自称是姜家人,为首的是个女孩子。
他和娘都被吓坏了。
可是那些人来得气势汹汹,却什么也没干,放下了不算少的钱,然后就离开了。
可是那天以后娘开始没日没夜的做噩梦,怎么也叫不醒。
福安总是听见她在哭。
“不要,不要碰我!”
娘开始伤害自己,总想着去撞墙,她会看着福安的脸瑟瑟发抖。
“放开我……”
福安拼命抱住她,假装没听见,娘挣扎的太厉害,福安的身上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最后娘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福安觉得疼,但他只是抱紧娘。
他听见娘在哭,听见她说想爹娘。
有一天实在太困了,福安睡着了,第二天迷迷糊糊一睁眼,看见娘挂在了房梁上。
她死得特别丑,身上再看不出书卷气。
……
天边有望不到尽头的红霞。
十九岁的福安启动车,他已经好多年没能见到星星,看着今天这难得的好天气,在心里期待今晚的夜色——不知能否像娘抱着他看星星的那天晚上?
他又想起娘的话:
娘说,福安福安,幸福安康。
娘又说,娘的幸福是福安。
那福安的幸福是什么?
福安的幸福是变成星星,重新回到娘身边。
福安甜蜜的笑起来。
“砰——”
福安的故事结束了。
这个有一点点乡土味的题材是我的新尝试,一直担心写不好,但是最后写完自我感觉发挥的还不错。
除了被自己刀的有点沉默以外没什么大问题[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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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恶果·福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