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归辞 第1章 惊尘

璃城九月的雨总是来得很突然，和天气预报预计的完全相反，淋得人措手不及。

莫辞盈整个人都冻得直抖，一张苍白瘦削的脸遮掩在头盔下，身上披盖的绿色雨衣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下毫无作用，雨水顺着领口往流，几乎要浸湿她身上那件灰色连衣裙。

她把小电驴推进地下车库，有些不熟练地数着地下室的门牌号。

501，502，601…

在看到“602”三个白色数字之后，她摘下头盔甩了甩，雨水顺着细软的发丝滴落下来，啪嗒几声落在她怀里护了一路的红酒瓶上。

她掏出钥匙打开地下室的门，把小电驴推进去停好，刚准备脱下身上的雨衣时，门口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小姨莫小晴和一个年轻女孩子一起，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莫小晴长着一张娃娃脸，三十出头的面容还挂着满满的胶原蛋白，眼角眉梢却已经爬上了肉眼可见的细纹。

此刻她容光焕发，嘴角挂着新婚燕尔的幸福微笑，和身边的女孩站在一起，竟洋溢着相似的少女能量。

那个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出头，身着一袭深红色连衣裙，腰部勾勒出纤细的弧度，裙摆是层层的花瓣设计，散落在她细白的脚踝之上，颜色让莫辞盈联想到怀里的红酒。

她黑发红唇，眉眼精细地妆扮过，细长弯挑的眉毛下是一双灵动的狐狸眼，长而媚，笑起来弯弯得像月牙。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唇珠。脸颊莹润泛光，腮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在地下室暗沉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哎，这不巧了吗。辞盈，这是你乔叔叔家的女儿，今天算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吧。”

地下室太暗，莫小晴没注意到莫辞盈满身滚落着雨水，只笑着跟身边那个女孩儿介绍着。

“这是我姐姐留下的孩子，从小跟着我长大的，今年刚考上璃城大学。对了，还和你一个专业呢。你在学校是她的学姐，在家里算是她的表姐，两头都能管着她。”

那女孩的目光落在了莫辞盈身上，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微微蹙眉。

莫辞盈在看清楚她的脸那一刻就僵直了身体，前所未有地讨厌起身上这件难看的绿色雨衣。

雨衣是买电瓶车的时候老板送的，又旧又皱，穿在自己身上活像一只滑稽的螳螂，还带着一股雨水的腥味。

那女孩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窘迫，但是目光很陌生，并没有认出她来。莫辞盈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失落，还在纠结于要不要开口时，那女孩说话了。

“莫阿姨，辞盈身上都被雨淋湿了，咱赶紧回去吧。先让她冲个热水澡，这天气着凉了就不好了。”

女孩走上前来帮她解开雨衣，发现了她怀里揣着的红酒瓶，动作自然地接过，嘴里抱怨着，“老乔又偷偷使唤别人买酒。辞盈，你下次就装没看见，别理他，他再问就让他来跟我说。”

她的声音还是记忆中得那样好听，甜甜的，跟谁说话都带着莫名撒娇的意味。但是这样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出来的歌声却是格外的温柔动人，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莫辞盈出神地想着，直到头顶的白炽灯闪了闪后亮了起来，刺眼的光芒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一身狼狈的样子这才显现出来，莫小晴哎哟一声，赶紧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出车库，有些愧疚地捋了捋她沾湿的刘海。

“都淋成这样了，傻小孩，早知道我去买了。”莫小晴絮絮叨叨，“是小姨的错，烧饭时间太晚了，不然我自己跑一趟要不了多久，也不会让你去替我跑这腿……”

“小姨，我没事的。”莫辞盈瓮声瓮气地说，一路在电梯里留下几个湿湿的脚印。

她不敢抬头，也没和那个女孩搭话。

她身上穿的连衣裙灰扑扑的，沁了雨水在上面，深一块浅一块，和旁边张扬明艳的红裙子比起来，就像是一只脏脏的小老鼠。

电梯门干净得像一面镜子，把她的手足无措照得一清二楚。

还好有个莫小晴，在旁边一直拉着家常，嘴巴没停过。那女孩抱着那瓶红酒，不停地看着渐渐上升的楼层，时不时接着莫小晴的话说几句。

“叮。”

电梯到了。

女孩旋步走出电梯，捏着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莫小晴领着莫辞盈跟在她身后，回到了这个莫辞盈只来过一次的新家。

那瓶被护送一路的红酒此时沾染上了两个女孩的体温，被放在已经摆好部分菜肴的餐桌上。

那女孩一改在莫小晴面前的得体礼貌，对着沙发上正在看电视的男人的后背，恶狠狠地抽了一记。

乔志成嘶了一声，刚转过头，就看见女儿身后被淋成落汤鸡的莫辞盈，一脸惊诧，“辞盈怎么湿成这样了，外面下大雨了吗？”

“看看你干的好事，新媳妇刚领进门就欺负别人家小孩是不是。”

女孩伶牙俐齿地指责着，随即咚咚咚地跑进房间，又咚咚咚跑出来，裙摆跟着她的步伐摇摆着，像海浪翻涌。她从房间里拿了一块粉色的超大浴巾和一套干净睡衣，递给了莫辞盈。

莫小晴不住道谢，把莫辞盈轻轻往那女孩身边一推，又赶紧去忙活她已经开始冒烟的锅。

乔志成本也想来帮忙，被女儿一个眼刀杀了过来，转身灰溜溜地进了厨房，给自己新进门的妻子打下手去了。

“来，我教你用热水器。”女孩没在意莫辞盈一言不发的态度，牵着她的手进了房间的浴室。

她的手很暖和，温度顺着传到了自己手上，手掌很柔软，但指尖摸上去有些硬，是常年拨弄琴弦留下的茧子吧。

莫辞盈面上不现，此刻内心却翻山倒海，心脏狂跳，好在一进浴室女孩就放开了她冰凉的手。

“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跟它上面贴的颜色不一样哦，热水我刚刚打开放了，你现在进去洗就行。”

女孩帮她把浴室的窗户关好，回头见她仍像木头似的立在原地，冲她狡黠地眨眨眼，“别不好意思呀，都是女生，我还算是你姐姐呢。”

莫辞盈无声地吞咽了一下，终于张口对她说了今天晚上第一句话。

“谢谢。”

“不要紧的啦，沐浴露和洗发水都在架子上，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喊我哦！”

女孩贴心地帮她打开了灯暖，把浴室的门关上，尾音欢快地消失在门缝外。

灯暖散发着炽热温暖的光，照得莫辞盈有些睁不开眼。

打开热水，她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瓷砖上，静静地等待身体变得温暖起来。

暖光和热水一起浇在身上，很舒服。莫辞盈闭着眼睛任由水流流过全身，心头微微发热，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莫小晴忘记告诉她那个女孩的名字了，她自己也忘记跟莫辞盈自我介绍。

可是莫辞盈知道她叫什么。那个名字曾经出现在多年前一场表演的主持人的话筒里，也出现在她的日记本里很多次，还出现在一封没有递出去过的信里。

乔惊尘。

*

“辞盈，坐这儿来，多吃点。”似乎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乔志成殷勤地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饭，让她坐在菜品最多的那一侧。

“这孩子上小学起就刻苦得很，学习从来不让我操心的。”莫小晴端着碗仔细打量着外甥女瘦削白净的脸，感慨着时间流逝之快。

“跟着我这么多年辗转了好多地方，这次终于有我们自己的家了。”

乔惊尘顺势接过话，打断了莫小晴的伤感，举起杯子笑着说道，“来，为了庆贺老乔重获爱情，我白得一个漂亮妹妹，干杯———”

“又开始没大没小了。”乔志成也笑着骂一句，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带着自豪和骄傲和大家碰了碰杯。

莫辞盈想笑，又忍住了。她低头喝了口雪碧，汽水咕噜咕噜地在胃里冒着泡，因为乔惊尘那句话泛起隐秘的欢喜。

乔惊尘，居然成了她的姐姐。

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居然要和乔惊尘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

这世界上居然能有人能幸运成这样。

正当莫辞盈绞尽脑汁想第四个居然的时候，乔惊尘又出声了，这次是对着她开口，托着腮笑得眉眼弯弯。

“辞盈，还有一周就开学了，你想住在家里还是走读呀？”

“大一强制要求住校的。”莫辞盈提醒道，瞥见了她杯子里只剩了个底的红酒。

“哦……我忘记这茬了。我也是住校呢，本来想这学期搬回家住，但是老乔的幸福来得太快了，我得给他们俩留点二人世界。”

乔惊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咕哝咕哝的，像小猫舒服时发出的呼噜声。

“这丫头酒量又差又爱喝。”乔志成轻轻放下筷子，刚想把女儿扶进卧室休息，乔惊尘却忽然又抬起脸来，美丽的脸上五官生动，冲着乔志成龇牙咧嘴。

“我没醉没醉没醉没醉，这次只是稍微有点头晕了，你不懂我的进步。”

“好好好，你最厉害了。”乔志成和莫小晴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辞盈，今天晚上你先委屈下，和惊尘睡吧。你的床褥还在旧房子里没收拾好，等我明天再去拾缀下。”

“好。”嘴比脑子先一步答应下来，莫辞盈有些懊悔，想说些什么找补，于是又蹦出几个字。

“不委屈的。”

乔惊尘的卧室和她本人一样，暖烘烘的，屋子里有一种淡淡的玫瑰露的香气。

莫辞盈小心地只沾着床边边躺了下来，床很软，身体刚接触到床面就轻轻陷了进去。

乔惊尘就躺在她身边，两个人隔着半条被子的距离。她嘴上嚷着没醉，实际头一沾枕就睡熟了。

她卸了妆，面容素净，依然很好看。柔和的月光洒下来，照在她蜷曲浓密的睫毛上，腮边的小痣随着她的呼吸频率，微微摇晃着。

莫辞盈不知道看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安静地躺在月光下，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数着身边人的呼吸。

在数到第五百零二下的时候，她终于扛不住涌上来的睡意，在陷入梦乡前的最后几秒，她终于想到了第四个居然。

十六岁那年的愿望，居然真的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