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回到客栈,妤夫人坐立不安,她怀疑左云乔病恹恹的样子有假,怀疑他肯随她们回去自首的动机有诈,更怕信里藏有什么害人的真相。于是,她说服古清浅,没有往城外递消息,她想要在临走前把信中的内容看个究竟。
古清浅也多有疑虑,却因承诺在先而犹豫不决。她想到困扰她的那些梦,还有她爷爷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此时此刻,似乎也一起钻到了手中的信里蠢蠢欲动。这封信是她在情急之下作出的让步,但这样的让步也是她心幻术感知到的真相所促发——左云乔撒不了谎,遗子他没救过,尚王也不是他所杀。
“遗子没有线索,左云乔一无所知,他抵挡住我六成心幻术,却没抵住我这两三问。”她把信压在手心,久久凝视着,“尚王不是他杀的。”
妤夫人惊诧间看出了她的慌张,问:“那……你知道是何人?”
古清浅摇摇头。
这封信是烫手的山芋,她两人皆知要小心处置为妙。
妤夫人劝她:“清浅,答案或在信里。你只是提前看一眼,并不是对太灵司的背叛。”
古清浅犹豫不决,她回想着左云乔的脸,藏在土里的记忆之根如果不被发现,是否会慢慢地烂掉?她昔日的疑问或许很快便有答案——她爷爷的记忆中,左云乔被五花大绑,假若这是真相,那她也在劫难逃!她谛视着手中信,一呼一吸间沉稳地思索中,左云乔抱定难逃一死之心,将临终遗言留于信中,诸多真相只消在她手中一展……。她坚信,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改变她对义王的忠心,于是,她缓缓抬起手,拨亮灯芯,展开了信:
堇寒世侄青鉴,
久别匆匆二十余载,重逢无望。昔日大战,历历在目,原谅我隐姓埋名,只求自保。今书信一封,道于你实情,且也不妄当年汝父与我深交一场。如此,吾虽死亦无憾矣。
谋反之名,弑君之罪,皆使我震族玄术师悉数被处死,我苟活至今,亦实属无奈。世人皆知,令堂乃当年我族四大玄术师之首,策动谋反,大错特错,殊不知这背后另有隐情。
……
古清浅刚读至此,忽觉身前人影一晃,背后突遭一掌,随即便晕了过去。
次日凌晨,她醒来时脑中仍嗡嗡作响,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昨夜情形,猛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如往常一样睡在床上,她急忙下床去找信。信还在桌上,她舒了一口气,将信展平打算继续读下去,然而信中的字都不翼而飞了。她慌张地在信的正面背面翻看了无数遍,恨不得用指甲把消失的字抠出来,却都是徒劳。这么重要的信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变成空白。
恰在这时,桌案上忽然显现出木幻术留下的字迹,是妤夫人:
清浅,我已传信给武灵司去东府会合,你醒后过来时,想必会比我们晚到,但一定记住我说的话。
左云乔病重昏迷,我必让他活不过今日!原谅我擅作主张,只因那封信中,有他施下的金障术,我才迫不得已将你打晕,事后随你处置,但你若信我这个姨娘,记得两件事:我们找到左云乔时他已病重,信的事只字莫提。
古清浅满腹疑问,神情凝重。以她对震族玄术的了解,金障术堪称与她蛊心术相当的玄术,若中此术,恐是要受其折磨,慢慢变聋、变哑、变瞎,不死不休,直至遵照其所愿行事,方能摆脱控制。她不由得一身冷汗,自己食言看了信,险些中了左云乔的招数!然而细想,信若交到太灵司手里,以他御灵术的功力,并不会伤他分毫,如此看,其意图并非针对太灵司,那他究竟意欲何为呢?
她收好空白的信,往东府而去。跟昨日不同,她行至门下,府门外已有守卫把守,是外灵使带过来的人。门口乱成一锅粥,不少的乡绅富贾闻讯而来,都被挡在外面,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一个个议论纷纷。她亮出腰牌道明身份,然后入了府。
到了厅堂中,凌准、关宿和她姨娘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她刚进来,见她姨娘立在一旁,未开口,只听凌准问:“听说你受了点儿伤?”
“疗伤来晚了,已无大碍,还请武灵司大人见谅。”她小心地瞥向妤夫人,又客气地问凌准:“人您见过了?怎么样?”
“是左云乔不假。”凌准皱皱眉,叹口气。
关宿接过话:“哎呦,都要朽成灰了。”他一脸鄙夷,却还是带着那副笑面虎的样子,窟窿眼深陷,“让他白活这么多年,现在还想寿终正寝呢,简直便宜了他!我已经派人传消息回去请示太、少灵司,结界一开,你们就赶紧带走,要不我还要替他收尸。”
古清浅看看凌准,他冷着脸点了点头,然后示意其他人出去,只留下古清浅,问她昨日情形。
古清浅不敢隐瞒,却也不能说出实情,牢记着她姨娘的提醒,叉手跪地道:“昨日突来消息,未及禀报,来时见他,已是有病之身,一时轻敌用了心幻术,不想他有金刚铁骨,又有灵宝软金鞭护身,惹怒了他,才动了手,他如今元气大伤,不省人事,是卑职之错,卑职莽撞,还请武灵司处罚。”
“好了!”凌准袖子一挥,并未完全排除她有意避开他的嫌疑,不悦之色溢于言表,他在国都卫城没有找到遗子半点儿消息,刚到城外,有了点儿左云乔的消息,还想冲在她们前头,谁承想她们抢先一步,且擅自作主,“罚你又能怎样!他还不是死人一个!木家遗子有没有问到什么?”
“回武灵司,左云乔原话,没有救过木堇荣,也从没见过他,所以,他是死是活,他并不知晓。”
“他不好对付,你得来的答案有几成把握?”凌准将信将疑。
古清浅略一迟疑,她心中有数,十成把握不敢说,说了也难免有欺瞒之嫌,便俯首据实言道:“没有十足把握,但……其真实性至少有个八成。”
凌准不满意,气呼呼地喘着粗气。事已至此,晾她也不敢欺上瞒下,遗子跟左云乔没挖着半点儿消息,她回去可以交差了,那他呢?一无所获,怎么有脸回去见韶太后,一股无名火蹿上来,把错怪到她身上却有些牵强。
“你起来吧,他的人还要审审,你和妤夫人守在这里,其他的事,我和关宿去办。”他说完拂袖而去。
她两人都不敢离开东府半步,守着奄奄一息的左云乔,都盼着他早点死了的好。关宿临走前来看了一眼,打着瞌睡,摇着头从屋里出来,走到外屋古清浅身边,见她似是坐在那厢闭目养神,便撇撇嘴角,上前草草施一礼,言说:“武灵司有交代,左云乔将死,他身上的软金鞭也不好过,随时都有可能掉出来,古玄主可要盯好了。”
古清浅听到他说话,微微睁开眼,恭敬应承一句说好,问了几句他们在审问的人,关宿说没有头绪,他例行公事能抓的都抓了来,不过是尽所能,让武灵司满意为止。
古清浅听他说话直来直去,眼珠子却骨碌碌转个不停,点点头,也不与他热络。待他走后,她起身掀帘出来,在后院中找到妤夫人,她看周遭无人,叫住她,问她信是怎么回事。
“左云乔动了手脚,你看信时,额间现出金幻术的影子,我察觉出异样,才强行制止。这封信就是一个陷阱!字里行间皆设了金障术!”妤夫人如此说着,仍心有余悸。
“竟会如此厉害,连我都没有发现,”这样滴水不漏的玄术,古清浅也是第一次遇上,再一想她姨娘如此确定,想必是看过了信,不禁心头一颤,问她:“你看过了信,岂不是中了此术?”
妤夫人无从隐瞒,却安慰她道:“金障术又不是立马要人命的杀术,日后慢慢再找破解之法便是。但这信我必须看完,方可知其真正意图。”
古清浅不禁想到信已成空白,料是她所为,开口便问:“是你将信中字迹都隐去了?”
“信我毁不了,唯有如此做,才能免去你想看完它的**,这封信,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看到!”妤夫人语气坚定,“更重要的是,左云乔必须死!”
她的眼神中刹那闪过惊恐之色,古清浅料有大事,拉住她,挪到院墙角落,问她:“你对左云乔做了什么?”
妤夫人解释:“他身染重病,能撑到现在,全靠着金刚铁骨,我识得百草中的火性之毒,连夜做成了无色无味的汤剂掺到了他的药里,服下后有烈火焚身之效,破了他的金刚铁骨之身,……”
“你——”古清浅甩开她手,一时气急,“你如此做法,我回去该如何向太灵司交代?”
“清浅……”她如往日般亲昵叫她一声,却并无悔意,“他回去也是死罪难逃,死在这里,太灵司不会怪罪我们的!要是带他回去了,只怕……只怕他会在太灵司面前胡言乱语啊。”
古清浅的第六感蠢蠢欲动起来,“你在信里看到什么?”
妤夫人警觉地环视四围,压低声音道:“他……他说你爷爷阴谋设计,借木思涯之手谋反,再坐收渔利!”
古清浅脸色大变,瞠目结舌地踉跄了一步。
妤夫人此时此刻却如昨夜一般清醒,一把抓住她手腕,使足了劲儿,继续说道:“这事儿绝不能让凌准知道……你别忘了,你的灵石是谁的,左云乔死了才不会牵连到你。”
古清浅如临大敌,她在明白了自己处境的一瞬间,心也硬了几分。她姨娘说的没错,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太灵司。她重新认识了她这个姨娘,她的当机立断让她自愧不如,她没怪她。
她终于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些画面并不是凭空想象,而是他爷爷做过的蠢事给她敲响的警钟:左云乔与他交过手,之后被关在某处密室。他所说不假,他自知死期将至,临死前不遗余力地想要将这背后的真相大白天下,不惜铤而走险暴露身份,甚至费尽心机留下这样一封信。信中的金障术会让偷看信的人因不堪忍受的折磨而去替他完成未尽之事,由此可见,他对她爷爷的供述是带着多么深的怨恨。
然而,这真的就不是栽赃嫁祸?她心底深处的一丝丝期望终究无法战胜畏怯的心虚。十恶不赦的叛贼之名无论如何都不能同她的爷爷古陌辰有半点儿瓜葛。她想到了尚王之死。她相信自己的心幻术不会有错,左云乔不是真凶,那杀尚王的人究竟是谁?妤夫人坦言,他信中并未提及真凶,不可预判的未知让她对这其中的阴谋不寒而栗,万一真都是她爷爷暗中作祟,她又该何去何从?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还有左云乔心中的谋算,他对能不能见到义王早就不抱有太大的希望,这看似棋错一招用一封信引火上身,反遭灭口,实则也是他别无他法的无奈之举。他就这样又撑了一日,终于如妤夫人所望,在正月十二那日过了酉时三刻太阳刚落下去的时候吐血而亡。
关宿不情不愿地要留下来收拾残局,武灵司收了他的灵宝软金鞭,不确定这算不算是完成了太灵司的交代,但肯定的是韶太后吩咐的秘密任务要空手而归。三人心情各异,收拾好行装,次日便往回赶。
妤夫人刚回灵雀山就病倒了,她对古清浅发誓,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古清浅也保证会帮她找出金障术的破解之法。然而,古清浅并未察觉,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和更多的追问,她的姨娘靠灵力撑了一路。
从今往后,人心在反复试探中渐起翻天覆地的变化。妤夫人不再甘居人后,潜伏示弱。她要替古清浅多长一只眼,好盯着她身边随时都可能拖她下水的鬼魅死灰复燃。
而古清浅第一次秘任归来,出师不利,却未受义王责罚,她惶惶不可终日,再也没有了先前忠君舍命,无所顾忌的气魄。她轻易地原谅了过去,却也要与过去划清界限,金幻师的死只是个开始,纸终归包不住火,欲盖弥彰是下下策,静待其变为上上策,如此,忠君保命,两全之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