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第9章 奉婵娟

“我做了什么？”江沉璧追问。

“奉姑娘可还记得周三公子？”

七嘴八舌的解答声里，一个少女问。提起这个名字时，她连声音都带几分羞意，似乎怕被人看穿心事，忙将目光望向远方雾气中低矮绵延的黛色群山。

又一个陌生名字。

江沉璧默然。

“你说这失忆一次，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是啊，就连提起周三公子，她都无动于衷了。”

离她稍远的地方，几个少年咬着耳朵，就连身侧的游侠也瞪大眼，感兴趣地扭头，听他们兴致勃勃地解释。

原来周三公子姓周名采，是奉婵娟的义兄，玄门此代弟子中一等一光风霁月的人物。

奉婵娟从小便痴恋义兄，幼时出入必伴其身侧，片刻不愿离开。然而等姑射山游学二人再重逢时，周采却与谢山主的关门弟子**定了亲，于是她从此恨上**。

恨就恨吧，这丫头也是个逻辑鬼才，报复手段并未直接冲着**去，而是将矛头对准了**的师傅——姑射山主谢静，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

半个月前，奉婵娟雇佣一乞儿于众目睽睽之下污蔑谢山主修炼魔功，与魔界早有勾结，是为人奸。然谢山主何等人物，德隆望尊，万人爱戴，谣言一出，根本没半个人相信，反倒是奉婵娟这个造谣者直接被抓了个人赃并获。

东窗事发后，虽谢山主大度，饶恕了她，但她在玄门乃至天下的名声也彻底臭成过街老鼠。于是她只好放弃游学，灰溜溜从姑射山滚回奉家。

不知是迷路还是怎地，她走了半月，竟到了和琅琊方向相悖的洛城，好死不死，撞上了大雍五公主李露华带领一干悬剑门弟子在此捉鬼。

李露华乃谢山主头号拥趸，平生对其再推崇敬慕不过。乍见污蔑谢山主却未得到应有惩罚的奉婵娟，她决定教训一番，于是将人强留在闹鬼的村落，明面上一同除妖，暗地里加以磋磨。

“师姐的性子实在霸道，我们想劝也没有办法，哎，谁叫您做了那样的事呢……直到昨天夜里，您实在受不住气，便自己一个人摸黑跑了，可教我们担惊受怕，找了一整晚。”

对她说话的少年语气里隐有责备的意思，把错全归在她自己身上。

江沉璧仔细看着这一张张嫌弃鄙夷的面孔，将他们一一记在心里，面上平静地问：

“她都是怎么欺负我的？”

少年们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总之你放心，师姐就是天生的嫉恶如仇，绝无危害你性命的意思。这次你出走把她也吓住了，只要你和执法司好好说清楚失踪的原因，回去后再诚心向她认个错，她决计不与你为难。”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很快便行至一座朱门碧瓦的威严建筑前。

打好腹稿，想清说辞，他们各怀鬼胎踏入其中，准备主导此次谈话。

*

正午时分小雨又起，雨声连绵如鲛人鸣杼，细密雨帘则是织出的绡纱。

执法司府衙不分风雨昼夜，门前石灯长明，薄雾中煌煌如烛龙双目，威严肃杀。

府衙之内，身穿不同品级官袍的武官、医官、星官忙碌来去，身前仿佛有根透明的萝卜吊着、抑或身后有看不见的鞭子抽打，不同的五官排列出如出一辙的“苦”字。

唯有公道堂前的苦楝树稍微不苦，在雨中不紧不慢抖落细雪似的紫白花朵，给来往行人肩头染一缕缤纷香雪。

执法司六品昭武校尉闻人厉端坐在公道堂内赏花。

执法司官吏以六品为分界线，六品以下终日奔赴各地处理玄门纠纷，昼夜不歇当牛做马，久而久之便被玄门中人戏称“下三品牛马”，可一旦官居六品，手中杂事减少，实权加重，地位天翻地覆，便可获得“鹰犬”抑或“走狗”等高一级诨号。

赏花本该是件雅事，尤其是周围还有无数下属奔忙，他忙中取闲，更为难得。

可自从昨夜西山被雷劈掉半边，一座巨像横空出世后，闻人厉粗浓的双眉便紧紧锁在一起，眉心的折痕竟像是石头凿出的，再没松开过。

因为奉家姑娘在那场夜雨雷暴中，于西山走失。

而在同一时间，刚料理完邪道围攻的奉家不声不响在通幽令上放了一记炸雷——

奉家已知奉婵娟身在洛城，三日后便派族人接其回琅琊。

若在此之前，奉婵娟出一丝意外，奉家当举全族之力诛杀有关者，不问正邪。

一众邪道高手的头颅尚悬在烂柯林外，奉家残忍血腥的震慑手段令人心魄俱寒。

此时奉婵娟在他的辖地失踪，失踪的原因还与当朝五公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此事定会升级为玄门与朝廷间的矛盾，再被邪道修士加以挑拨，届时生灵涂炭战火纷飞只在眼前！

苦楝树的花枝从昨夜起一共抖下三百二十五朵落花，第三百二十六朵犹豫枝头，将落未落时，闻人厉再次张口，还未吐出一个字音，便有武官兴奋地在黑瓦长廊间嚎道：

“老大，老大，奉婵娟被找回来了！”

他悬起一颗心，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人，还活着么？”

*

“奉婵娟已经死了！”

大喝声掷在地上，一字一句清晰可闻，打断执法司武官正要出口的慰问。

厅堂之中，阴晦的天光敷在每个人脸上，执法司官吏惊异，悬剑门弟子错愕，半数人将目光落在江沉璧身上。

而江沉璧神色依旧静谧，只将目光落在被另外半数人注目的、一脸视死如归的游侠身上。

“你在说什么胡话，奉姑娘明明活得好好的！”

不必江沉璧开口，自有悬剑门弟子跳出来替她反驳。

游侠看着江沉璧。

那群悬剑门弟子为了让她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凄惨，临来时先给她服了丹药治伤，随后又是换衣，又是梳洗。

此时她脸上身上的伤口早已好全，又正逢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游侠才有勇气直视她的面容。

奉姑娘其实生了一张极可亲可爱的脸孔。一张俏丽的小圆脸，眼睛也圆，素淡的眉毛像雾气掩着两弯毛绒绒的亏眉月，说话时两粒酒窝一晃一晃，像醉人的海棠花苞。

但那是奉姑娘，而非眼前女子。

游侠不理会众人，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猜测：

“昨夜西山落了大雨，我和好友冒雨赶到一处破庙暂避，却发现庙中躺了一具女子尸体。我上前查看，她却忽然睁开双眼，死而复生。”

“我那时……笃定她的确死了。后来她自称失忆，借口假死，不清楚今夕何夕。等到下山以后，便遇到这群玄门弟子，从他们口中得知奉婵娟身世，我才意识到眼前之人在山中表现出的性情与见识和奉婵娟简直天差地别。”

游侠那时只是疑惑愈深，尚未想清楚事情关窍。直到某个少年无意提到，奉婵娟失忆后简直像换了个人。

他一下如遭雷击，想起闯荡江湖时一位玄门好友提到过的一则故事，某家某户小姐落水被救后昏厥数日，醒后竟不识父母夫婿，性情也与往日大相径庭。

父母无奈，延请玄门高人前来做法，才知小姐落水时便已身亡，只是被水中怨鬼借了躯壳，死而复生。这种借他人躯壳复活的方法，又被称之为“夺舍”。

游侠猜测，那位可怜的奉姑娘便是遇到了这一档子事。而害死她的凶手——

“便是这群玄门弟子！”

他食指所指处，所有穿青衣的悬剑门弟子仿佛被滚水烫到一般，齐刷刷后退一大步。

他们来时只想着控制奉婵娟，不让她在执法司内说胡话，竟忘了防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游侠，口中嚷嚷：

“你血口喷人，疯了，真是疯了。”

“胡说，你有什么证据！”

“够了！”闻人厉一声暴喝。他生得高大魁伟，一脸浓密络腮胡根根如剑戟张开，此时一发怒，倒是很吓得住人。

那双虎目扫视这群悬剑门弟子，越看心中越凉。

乌泱泱十数人，在他的目光压迫下，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一副做贼心虚之态。

“这位小哥，你继续说。”

游侠心中稍安，定了定神，将自己一路来山中遇妖，遇苏玉湛，又遇鬼打林的离奇经历言明，末了总结：

“整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奉姑娘名声不好，又遇到敬爱谢山主的五公主，五公主便起了教训她的心思，而她手底下的悬剑门弟子就是帮凶。”

“昨夜他们为了讨好五公主，将奉姑娘扔在西山取乐，谁知奉姑娘在山中遇妖惨遭杀害，眼前之人夺舍了奉姑娘，又遇到我和同伴，与我们拼命逃下山来，那群少年见我们大难未死，不由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直到她借口失忆，才逃过一劫，来到执法司。”

闻人厉听完事情始末后未置一词，只转身望向江沉璧，沉声问：

“奉姑娘，你有什么话说？”

他无比希望奉家姑娘能给出证据驳斥游侠的话，阻止一场人间浩劫。

江沉璧抬手抚摸自己袖角的香兰刺绣。

细风柔柔吹拂着她的裙裾，却吹不皱她一丝眼波。

她的眼神总是凉幽幽的，像深秋小石潭里凄清的潭水，而瞳仁则是镇在谭底的圆润石子，因为过于黑沉，让她整个人都染上几分幽昧缥缈的鬼神气质。

她点头：“他说的我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