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第8章 怀鬼胎

被打晕时是深夜，再睁眼已是平明。

西山上那尊石头雕的仙人像依旧耸立着，过高过大，被云雾遮绕的面庞上，那双低垂的眼悲悯注视着河滩前对峙的一红一黑身影。

江沉璧与游侠隔着一定距离，彼此对望，谁也没有率先移动脚步，抑或挪开目光。

江沉璧斟酌着是否杀人灭口。

游侠思索着如何逃出生天。

自鬼打林中因救书生与杀书生产生分歧后，二人皆看清了彼此的真实面目。

游侠知道江沉璧浑身上下疑点重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观其行事作风，绝非正道人士。

江沉璧也清楚游侠敏锐多疑，直到如今还在怀疑自己，又因为书生之事有了嫌隙，说不得有些威胁。

二人在晕死过去前都以为对方多半死了，这辈子肯定不会再遇见。

谁知再睁眼，日头高晒，他们并排躺在河滩上一块青石后，尽管气息奄奄，倒都活得很顽强。

既然没能把对方盼死，此时不趁他病要他命，难道要留无穷后患吗？

“你背后有人。”

“你背后有人。”

二人各退一步，面露惊讶，几乎同时开口。

然而都没有回头。

“……”

下一秒——

砰！咚！

接连两声动静，二人后脑发麻，齐刷刷被闷棍放倒。

江沉璧没想到游侠居然说实话。

游侠也没料到江沉璧果真没撒谎。

他们背后，真的有人。

*

“这，真是奉婵娟？之后怎么办，师兄。”

“你棍子都敲了问我怎么办，反正你要么别敲，要么把她敲死，毁尸灭迹啊，否则奉家不会放过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我自己，不对，你不也敲了吗？”

“我敲的是个不认识的凡人，又不是她。”

“你，你……不是你让我敲的吗？”

“我只是朝你点了点头，告诉你她就是奉婵娟，让你敲她了吗？”

“……”

后脑泛起密密麻麻的痛痒，有温热的液体不断从发丝间冒出，江沉璧面朝下倒在河滩上，依稀听到打闷棍的人在说话。

那应该是两个少年，年纪都不大，其中一个说话结巴，唯唯诺诺，另一个颇有主见，语气圆滑狠厉。

“这，我，她，我实在不敢再打了，刚才也没下死力气，她还有救，不然我们找大夫把她救回来，然后再吓吓她，让她不要把我们丢她进西山的事说出去……”

“你就笃定她不会说？万一她人前答应转头就向执法司或者家里人告状怎么办，你是想被门派除名还是被奉家取下头颅挂在烂柯林外？”

“那怎么办，我不想杀人，她，她不是个傻子吗，万一不会说出我们……”

“都说了只有死人才不会告密！来的时候不就说好了吗，你倒是快动手啊，待会儿更多人就要来了。”

“我，我……”

“你什么你，她有今天完全是她自己作死，要不是她胆大包天造谣污蔑谢山主，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吗？”

“……”

二人唧唧歪歪，一个自己不动只怂恿旁人狠下杀手，另一个又犹犹豫豫天人交战，你来我往间神奇地僵持住了，竟都没空理会倒地的江沉璧。

潺潺的溪水冲软河床，将细沙碎石推至岸边。趁人不注意，江沉璧悄悄挪动手指，抓了一把沙石以备不测。

“喂，牛文，马勇，你们找到人没有？”

隔着河岸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子叫喊，两个少年脸色陡变，气氛绷紧，那名犹犹豫豫的少年在狠厉少年的催促下，终于举起手中剑，狠狠心，待要往下捅，江沉璧猝不及防地扬手，沙石箭簇般射向他的眼睛。

“啊——”

犹豫少年佩剑落地，双手捂眼，惨叫声穿云裂石。

另一位一直怂恿人的少年见状顾不得许多，捡起犹豫少年遗落的佩剑就要动手杀人，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响亮长嚎：

“大家快来看热闹啊，玄门弟子杀人嘞！快来人啊，执法司呢！”

狠厉少年回头，但见那名被他放倒的游侠不知何时清醒，双手置于唇边，扯着嗓子伸长脖子对四面八方狂吼。

此处已不是西山抑或鬼打林等与世隔绝之地，他这一嗓子惊飞河岸歇脚捕鱼的鹭鸶。

河对面飘来天青色的云彩，细看之下才发觉是几个穿青色弟子服的少年。

他们见到地上的江沉璧，本来锁紧的眉头骤然找见了钥匙，彻底打开，转头质问狠厉少年：

“你找到她了为什么不告诉咱们，你知道咱们有多着急吗？”

狠厉少年咬着牙没说话，那群青衣少年中分出两人一左一右将江沉璧搀起，态度殷勤，口中不住地关切：

“奉姑娘您还好吧，身上痛不痛，谢天谢地，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们这就带您回西村去治伤。”

他们自顾自地说着，完全不管江沉璧周身泥泞湿漉，脸上身上俱是伤口，不像“没事”的样子。

而方才喊“玄门弟子杀人”的游侠更是被他们自动忽略，无数飘逸的青衣聚在一起当真像一团轻云，他们簇拥着江沉璧就要离开。

“等等！”

狠厉少年忽然开口，“你们想过把她带回去的后果吗？”

“我们大早上慌慌张张地出来，不就是来找她的吗！”一个少年道。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她这副样子回去，万一让人知道了我们是什么下场？诸位都是寒门出身，有几个脑袋够得罪奉家小姐的。”

“……”

先前松快的气氛忽然变得有千斤重，压得每个人都张不开嘴抬不起脑袋。

江沉璧无动于衷，漠然看着底下隐晦的眼神交换。

身边两个少年搀扶她的手更加用力，像在桎梏她，害怕她逃跑。

从他们的对话中，江沉璧得知自己这副身体的原主叫奉婵娟，以及，将奉婵娟扔在西山里的事儿这些人可能都有参与。

此时的沉默对她来说绝对不是有利信号。

常人做不出抉择时，便笃信盲从，将罪恶均匀摊撒于每个人身上，便等同于无罪。

这些青衣少年人多势众，又有修为在身，硬碰实属不智。江沉璧杀了黄鼠狼，逃过苏玉湛，不是为了栽在这群人手里。

在他们内心纠结还未决定动手之前，她非常识时务地目露迷茫：“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围着我说话，我认识你们吗？”

此言一出，将将死去的气氛又有回光返照之象，拽住她左胳膊的少年迟疑着问：

“奉姑娘，你失忆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当心她在骗你们！”狠厉少年阴鸷地看着她，杀意未退。

“奉姑娘不是会骗人的人。”

一个少女反驳，她说完立刻被狠厉少年瞪了一眼，闭嘴缩起脖子。

人人都知道奉婵娟是个性情木讷的傻子，不至于骗人，但失忆实在太巧，他们半信半疑起来。

江沉璧透过人群缝隙，看着欲悄悄遁走的游侠，指着他道：

“那个人可以为我作证。”

她并不担心施明曦会出卖她。

如果她没有失忆，这群人有六成概率将她在此杀人埋尸，而和江沉璧一起走出西山又目睹一切的游侠又如何会被放过？

众少年回头，目带审视地打量游侠。

游侠脸色变了几变，与江沉璧对上眼神，也想通了其中关窍，最终道：

“我作证，我们在山里遇到了妖怪，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对，还问我现在是何年何月，明显是被妖怪打傻了。”

游侠现在无需担心江沉璧杀他，他和江沉璧又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早有人在游侠说话前悄悄点燃一张真言符，此刻留心观察符咒，燃烧的烟气并没有变成代表说谎的红色。

身边两个少年捏江沉璧胳膊的手终于松了力道。

游侠正要告辞，便听那狠厉少年又道：

“既然奉姑娘失忆了，她失踪的事总要有个交代，这位仁兄既然和奉姑娘一起下山，那便一起去执法司说明情况吧。”

此举正中江沉璧下怀，她正需把自己的失忆过明路。

其余少年也一起点头，务必要让江沉璧在执法司里亲口说出“自己无意走失，与其他人无关”，以免留下隐患。

一路上，搀扶江沉璧的两位少年向她灌输话术。

江沉璧也顺势向他们打听奉婵娟的身世。

奉婵娟乃琅琊奉氏少家主和凡人一段露水姻缘所生之女，奉家身为玄门五家之一，看不起她生母出身低劣，在二人成婚不久便将私自离家的少家主带回族地，此后音讯全无。

可怜那名凡人女子怀胎十月，苦苦等候郎君回来，直到生产那夜，她等来了狼妖群袭击村落，生下奉婵娟后便死在那场妖潮中。

那村落在汝南地界，奉婵娟侥幸被前来除妖的汝南周氏家主救走。周家主认出婴儿襁褓里雕刻奉家族徽的玉佩，把人送还奉家，彼时奉家当代家主，也就是奉婵娟的祖父却放话——

周家主把这个婴儿送走也好，摔死也罢，总之奉家不会让她进门。

周家主无奈，这么小一个婴孩，要她送走或是摔死于心何忍，而她前不久才生下四女周缨，怀里的孩子只比周缨小几个月，她犹豫几许，最终将奉婵娟带回周家，收为养女。

奉婵娟从小和周家兄妹一同长大，因性格木讷呆愣，多得周家主照拂，家中姊妹对她的偏爱一度超过周缨，因此周缨和她颇不对付，时长冷落欺负她。

奉婵娟长到十三岁时，奉家忽然来人把她接走，而等到四年后，也就是前不久，姑射山举行三年一届的游学，延请玄门各派前辈给学子释道答疑，奉家派了奉婵娟过去，谁知这一去，她却闯下一场弥天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