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第3章 今时月

江沉璧后背有道血痕。

是被斧子劈出来的，伤可见骨，险些将人截作两段。

这具身体的死因是失血过多。

直到此时，伤口经她用术法疗愈，也动辄淌血，徘徊于生死边缘。

就连求生也要借他人之力拖延时间。

“哈哈哈哈哈——”黄鼠狼听完游侠的话，仰天狂笑。

锋利巨斧被它从肩上单手取下，寒光在每个人眼底一闪，便箭簇一般钻进心里，在皮肉下绽射。

江沉璧将手中的书页对折，第十五页上说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她说：“把你们困在此地的不是我。”

游侠与书生双股战战，欲哭无泪：“你怎么不早说？”

江沉璧反问：“早说你们信？”

二人哑然。

人说服人，千言万语不足取信；事说服人，只需突脸即可。

雷云涌动，风雨交加。

雨帘顺着搭盖不严实的青瓦潲下，落进游侠后脖子里，他却无心去拂，将书生护在身后，双手持剑对准庙外的黄鼠狼，嘴里道：

“现在说信不信已经没用了，姑奶奶，您有招吗，有招就一起使，没招咱就一起死。”

他笃信女鬼神色镇静，定有破局的方法。

江沉璧道：“山中被布下迷阵，这只妖怪便是活阵眼，你杀了它，就可以出去了。”

游侠双唇微张，满目懵然，仿佛被大王派去挑衅天神的虾兵蟹将：“我，杀它，怎么杀？”

“拔剑，刺，收剑。”

“我不清楚的难道是步骤吗？”

“那你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游侠瞥一眼黄鼠狼精和他们腰一般粗细的膀子，咽口水：

“我比较关心，怎样才能在完成你说的这一系列动作的同时，不被它拍死？”

“你顽强一点不就好了。”

“说得轻巧，可你怎么就先一步撒手人寰了呢？”

风急雨急雷霆愈急，密密麻麻的电蛇在云丛中游走。

庙外雷光倒映入江沉璧幽黑的瞳孔中，宛若银鱼游弋。她凝望被雷霆撕裂的穹窿，若有所思：“正因我不够顽强，故而……”

停顿片刻，她声调一转，面朝黄鼠狼，高喊：

“大王威风凛凛，神威难测，令小女子佩服不已，小女子心甘情愿被大王吃掉。但小女子自小尤擅烹饪，尤其是做人！”

她举高手上有写有《做人》二字的蓝皮书，

“还请大王看在小女子一片真诚敬慕之心的份上，让我先为您调羹做饭，最后一个吃我，那时我必死而无憾。”

语罢砰砰磕头。

背上伤口因动作过大开裂，血腥味弥散在潮冷空气中。

“好说好说！”

黄鼠狼嗅着香甜血气，仰天又笑了几声。

只可惜这母人长得实在丑陋，浑身光秃秃的，鼻子短还没有尾巴，不然自己效仿话本子里娶了她也不是不行。

而书生和游侠则目瞪口呆，心中鄙夷，好会见风使舵啊这女子……

那厢黄鼠狼将庞大身躯往门框内一挤，砖石簌簌掉落。

庙内塞入它庞大的身躯，愈显狭小逼仄。

书生和游侠无处可避，无处可藏，只得缩在它的影子里，战战兢兢。

“原以为今晚只能吃个母人打打牙祭，没想到又有两只公人送上门来，真是黎月大君保佑！”

黄鼠狼高举巨斧，略过虚弱的江沉璧，一步步上前。

书生依然没放弃讲道理：“等等，这位仁兄，小生原以为你学人穿衣戴帽，是有些人性在身上的，怎么张口闭口就是吃人，圣人有云……”

圣人的话被一斧截断。

游侠拉着书生往旁一让，砖石飞溅，地上多了一道纵深长痕。

他瞅准时机，一剑削在黄鼠狼胳膊上。剑刃在黄鼠狼钢针一般的焦黄毛发上擦出火花，却连对方一丝油皮也未擦破。

黄鼠狼连续挥斧。

香鼎破碎，神像倒塌，布幔拦腰坠地，灰尘洋洋洒洒。

小小一座庙宇顿成废墟。

游侠领着书生踉跄躲避，身上添了许多血口，不多时便被堵至庙宇角落。

黄鼠狼的影子先一步将他们吞吃，庞大的身躯好似一堵钢铁之墙。

没路了。

游侠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拿袖口随意一抹，血更涂抹得满脸都是。他呵呵笑：

“算爷爷倒霉，走个山路又是闯鬼又是遇妖。来啊，你个死黄鼠狼，有本事就来杀了爷爷，我要是有幸化鬼就和你继续斗，没这个运气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喊得愤慨激昂，却未贸然冲上，而是左手向前一张。

飞旋的香灰洋洋洒洒弥漫庙中。

黄鼠狼打了个喷嚏。

游侠双手持剑，在此间不容发之际，照着黄鼠狼脖颈狠狠一劈。

生死危机下，这一击用尽了他此生最大的力气与最精妙的技巧，他自信眼前就算是金石顽铁，也得裂开一条缝隙。

剑刃果然嵌入黄鼠狼脖颈中。

书生眼中刚亮起曙光，却见游侠眉头紧蹙，口中暴喝：“易兄，跑！”

书生并未逃跑。

他根本跑不了。

黄鼠狼抓住了他。

它的另一只爪子单手抓住剑刃，将它拔出脖子，随手向后一扔，便和没事妖似的扭了扭脖子。

“咕咕。”

是黄鼠狼腹内发出的饥鸣，它嘟哝了一声玩够了，抬掌拍向书生天灵盖。

“易兄——”

闪电撕裂苍穹，天地间漏下白光。

游侠的嘶吼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书生不知道。

他只是恐惧地闭紧了眼，脑中闪过家中殷切等待的老母与未婚妻，自己尚未现的抱负与未考取的功名。他心中万念齐生，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等待自己的脑袋像被拍西瓜一样拍碎。

黄鼠狼的爪子迟迟未落下，但听一声清吟：“煌煌玄雷，借法吾身，诛！”

仿佛九天之上的雷霆被填入庙中，世界一片灿白。

书生勉力睁眼，但见一截缠绕电弧的剑尖从黄鼠狼心口探出。

它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倾颓，仿佛幕布揭下，露出身后盈盈而立的红影。

天地间风雷相激，树木摧折。

那道身影站在一明一灭的电光间，手握铁剑，乌发红裙凌风飘飘，若飞若扬。

同样一把铁剑，在游侠砍黄鼠狼时如切割冻豆腐，在她手中却如热刀刺黄油。

诚如她所说，她只是拔剑，刺，收剑。

动作不见一丝多余，一丝滞涩。

好像杀戮，不论杀谁，都是这么简单写意的事。

“你知道吗，书上说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她的嗓音很幽冷，像雾气蒙昧的古城墙上，锈蚀的铜铃被北地摧折百草的朔风摇响，

“多担待，我也是第一次学做人。”

“卑鄙……”

黄鼠狼心花怒放。

如若不是她低声下气，叩头求饶；如若不是看她伤口崩裂，奄奄一息，自己岂会心生轻视，上了她的恶当？

人族果然都是卑鄙的东西，不知用奸邪诡计，骗杀了多少它这样的妖怪。

它奋力扭头，橙黄的兽瞳瞪视江沉璧，艰难道：

“我乃，迦月……妖国子民，待大君破塔而出，凡虐待、屠杀我民者，必以血债，百倍偿之。”

它等着欣赏眼前女子震悚仓皇的表情。

然而她面无表情，只是抽剑。

一点蔷薇色的血渍溅在她脸上，恍似画皮恶鬼泼墨时不慎污了皮囊。

电光暂熄，黄鼠狼的眼睛再倒映不出事物。

*

暴雨织成帘栊，将孤庙隔绝于水汽之中。

江沉璧坐回稻草间打坐调息。

借雷霆之威诛杀黄鼠狼后，隐在袖袍底下的手隐隐颤抖。

自庙中醒来开始，她便四下行走打量周边环境。

四周被布下迷阵，庙中有动物毛发，散发着淡淡的妖气。在推算出阵眼是个活物后，江沉璧哪里能猜不出这具身体的原主是误闯了妖怪老巢，被妖怪当盘菜囤下了。

她内视这具身体的情况，发现原身竟是个修士，只是修为低微，再加上被黄鼠狼砍了个半死不活，靠自己根本逃脱无望。

好在今夜是个雷雨夜，妖物最惧雷霆，若施法借力，诛杀妖邪倒也简便。

但这具身体灵力不足，施展术法需大量时间，而活阵眼通常不能离开阵法太久，黄鼠狼很快就会回来。

正当江沉璧一筹莫展之际，恰有两个凡人和原身一样误闯阵法，她不言不语拖足时间，留他们与黄鼠狼作对，终究完成了这场雷霆借法。

此时黄鼠狼已死，二人却侥幸存活。

“小生多谢姑娘救我脱险。”

“大恩不言谢，姑奶奶，您以后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书生与游侠劫后余生，呆愣片刻，嘴里忙不迭道谢。

江沉璧却只盯着手边铁剑，心中思忖，这二人是亲眼看见原身“死而复生”的，为免留下后患，要不要现在弄死他们？

可惜了，她本该在黄鼠狼杀完二人后再出手的。

但那时时机太好，黄鼠狼全副心神都在二人身上，后背不设防地暴露给她。若失此良机，江沉璧也没自信找到第二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眼下自己并无余力，还得靠他二人下山，暂且留他们一命罢，下山后再灭口罢。

这般想着，江沉璧抬眸道：

“现在确实有用得到两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