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衪和没有带姜让去那些需要正装出席、充斥着高级香氛和低声交谈的米其林餐厅,而是将车停在了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巷口。
“下车。”他解开安全带,顺手将那小熊饼干袋子仔细地放在中控台上,仿佛那是什么易碎品。
姜让跟着他下车,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狭窄的巷子两旁是各种食肆,招牌霓虹闪烁,炒菜的镬气、烧烤的油烟、人们喧闹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与蒋衪和以及他的店铺截然不同的、鲜活而生动的氛围。
这是姜让熟悉并感到舒适的环境,但他很难将身边这个穿着昂贵羊绒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和这里联系起来。
蒋衪和却显得很从容,他带着姜让熟门熟路地拐进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粥底火锅店。店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老板娘显然认识蒋衪和,看到他进来,熟稔地招呼着:“蒋先生来啦?老位置?”
蒋衪和微微颔首,带着姜让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桌椅有些陈旧,但擦得很干净。
姜让局促地坐着,看着蒋衪和用热水烫洗着两人的碗筷,动作熟练自然,仿佛经常做这种事。
“这里……”姜让忍不住小声开口。
“偶尔会来。”蒋衪和将烫好的碗筷推到他面前,语气平淡,“清净。”
清净?姜让看着周围喧闹的环境,对这评价感到困惑。
老板娘拿着菜单过来,蒋衪和没看菜单,直接报了几个菜名:“招牌粥底,鲜切牛肉,手打虾滑,脆脘,炸支竹,青菜拼盘。”他点单的速度很快,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点完菜,他看向姜让:“还有什么想吃的?”
姜让连忙摇头:“够、够了。”
等待上菜的时间,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像车里那样紧绷,反而被周围热闹的人声和食物香气烘托出几分奇异的平和。姜让偷偷打量着蒋衪和,看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喧闹的食客,侧脸在火锅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也不那么有距离感了。
他似乎,看到了蒋衪和的另一面。
粥底先上来了,乳白色的米粥在小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气泡,米香四溢。接着,新鲜的食材一一摆上桌。
蒋衪和挽起羊绒衫的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先给姜让盛了一碗清淡的粥底,“先喝点暖胃。”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用公筷将鲜红的牛肉片放入翻滚的粥里,汆烫几下,待牛肉刚刚变色,便捞起来,放进了姜让的碗里。
“尝尝。”
姜让看着碗里嫩滑的牛肉,受宠若惊,小声道谢:“谢、谢谢。”
他自己低头吃着,牛肉鲜嫩,粥底温润,确实很好吃。他小心翼翼地,也学着蒋衪和的样子,烫了一片牛肉,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到了蒋衪和的碗里。
做完这个动作,他立刻低下头,耳朵尖微微发红,不敢看对方的反应。
蒋衪和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片牛肉,动作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他没说什么,只是夹起来,默默吃了。
接下来,蒋衪和几乎包办了所有需要动手的环节。他烫肉,捞滑,动作有条不紊,甚至带着一种与他外表极不相符的细致。他将烫好的食物,大部分都夹到了姜让碗里,自己吃得反而很少。
当那盘手打虾滑上来时,姜让看着那粉嫩嫩的虾肉,有些无从下手。
蒋衪和看了他一眼,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块虾滑,放入粥中。待虾滑浮起熟透,他将其捞起,却没有立刻放入姜让碗中,而是用筷子,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将那块虾滑剥开,剔除了可能存在的、细小的虾壳。
然后,他才将那处理好的、白嫩嫩的虾肉,放到了姜让的碟子里。
“吃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那个剥虾的动作,却像慢镜头一样,刻在了姜让的脑海里。
姜让看着碟子里那块被细心处理过的虾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他从小到大,除了父母,从未有人这样细致地照顾过他。
他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虾肉,放进嘴里。虾肉鲜甜弹牙,带着粥的米香,好吃得让他几乎想落泪。
不是因为味道,而是因为这份无声的、笨拙却实在的体贴。
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蒋衪和。对方正低头喝着粥,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让他那张总是显得冷硬的脸,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这个男人,会因为他挡玻璃而发怒,会因为他一个下意识的举动而失控强吻,会用蜡笔曖昧地触碰他的后颈,也会在喧闹的市井小店,耐心地为他剥一只虾。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姜让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蒋衪和,但心底那份因他而起的恐惧,却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所取代。
这顿饭,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进行,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周围嘈杂的人声。但姜让却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安心的一顿饭。
结账的时候,老板娘笑着对蒋衪和说:“蒋先生今天带朋友来啊?小朋友长得真乖。”
姜让的脸又红了。
蒋衪和没解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扫码付了钱。
走出小店,夜风带着寒意吹来,姜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蒋衪和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再次伸出手,将他卫衣的帽子拉起来,戴在了他头上,顺势揉了揉。
“走了,送你回去。”
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回程的车上,姜让依旧沉默,但心境已与来时截然不同。
车子再次停在姜让家楼下。
这一次,姜让没有立刻下车。他犹豫了一下,转过头,看向蒋衪和,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说了句:“今天……谢谢你。粥,很好吃。”
蒋衪和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目光落在姜让被帽子遮住大半、却依旧能看出泛着红晕的脸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下次再去。”
下次。
这个词让姜让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点了点头,小声应道:“……好。”
然后,他推开车门,像上次一样,小跑着进了单元楼。
蒋衪和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看着姜让消失的楼道口,许久,才拿起中控台上那个小熊饼干袋,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黄油和姜让身上干净的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剥虾时,那细腻的触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满足的感觉,缓缓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好像找到比“进修亲和力”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下次再去。”
蒋衪和这句话,像一颗被小心埋下的种子,在姜让的心田里悄悄发了芽。接下来的几天,每当他在幼儿园里看到那个靠在角落的身影,耳边就会不受控制地回响起这两个字,然后脸颊便开始悄悄升温。
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尴尬和紧张并没有加剧。相反,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默契,开始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蒋衪和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审视或刻意逗弄的目光紧盯着姜让。他的存在变得更自然了。他依旧会待在角落,有时看手机,有时看着孩子们玩耍,但当他看向姜让时,那目光里少了之前的攻击性,多了几分沉静的、如同温水般的注视。
他不再做出任何突兀的、会让姜让惊慌失措的举动,比如用蜡笔碰他的后颈,或者强行塞给他什么东西。他甚至不再频繁地主动和姜让说话。
但变化就藏在细节里。
比如,每天早上,当姜让走进活动室时,会发现自己的桌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温热的、他喜欢的香草拿铁,糖度适中。没有留言,没有解释,仿佛它本该就在那里。
比如,午休时间,当姜让趴在桌子上小憩时,活动室里嘈杂的玩具声会莫名地低下去,像是被谁用无形的罩子隔绝了。
再比如,有一次,姜让踮着脚想去够柜子顶层的教具,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正想去找小梯子,一只修长的手便从他头顶上方越过,轻松地取下了那个盒子,递到他手里。蒋衪和什么也没说,做完这一切便又回到了他的角落,仿佛只是顺手。
这些细微的、不着痕迹的照顾,像春雨一样,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姜让的心。他不再像受惊的兔子般时刻警惕,反而开始习惯,甚至隐隐期待起这种无声的关怀。
他开始敢于在蒋衪和看向他时,不再立刻慌乱地移开视线,而是会停顿一两秒,甚至偶尔,会回以一个极快、极浅的、几乎看不出的微笑。
而每当这时,蒋衪和那看似淡漠的眼底,便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河解冻般的暖意。
这种变化,连幼儿园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
“姜老师,”生活老师张姐某天趁着孩子们午睡,凑到姜让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你有没有觉得,那位蒋先生最近好像没那么‘吓人’了?”
姜让正在整理孩子们午睡后的小被子,闻言手一抖,耳根瞬间红了,含糊地应道:“有……有吗?”
“怎么没有?”张姐挤挤眼睛,“你看他现在,安安静静的,也不总板着脸了。而且我总觉得他看你的眼神,跟看我们不一样。”
姜让的心猛地一跳,头垂得更低,手里的被子被他捏得皱成一团。
“哪……哪有不一样……”他声音细若蚊蚋,毫无说服力。
张姐嘿嘿一笑,不再逗他,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挺好,我看蒋先生人其实不错,就是看起来冷了点。对你倒是挺上心的。”
这话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姜让的心。连旁人都看出来了吗?蒋衪和对他很上心?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泛起一阵混杂着甜蜜和慌乱的悸动。
这天下午户外活动,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滑梯。姜让站在旁边照看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靠在廊檐下的蒋衪和。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阳光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让他看起来竟然有几分难得的少年气。
就在这时,那个叫妞妞的小女孩又哒哒哒地跑到了蒋衪和面前,手里举着一朵刚在草丛里捡到的、有些蔫了的蒲公英。
“大哥哥,给你!”妞妞奶声奶气地把蒲公英递过去。
蒋衪和低头看着那朵毛茸茸的、即将散架的小东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种脆弱的、毫无用处的小玩意感到棘手。
但他没有拒绝。他蹲下身,伸出那双骨节分明、习惯操控潮流和设计的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接过了那朵蒲公英。
阳光透过蒲公英稀疏的绒毛,在他指尖投下细碎的光影。
他看着妞妞期待的大眼睛,犹豫了一下,然后,学着记忆中模糊的童年片段,轻轻对着蒲公英吹了一口气。
白色的绒球瞬间散开,化作无数把小伞,乘着微风,悠悠地飘向空中。
妞妞开心地拍手笑起来。
蒋衪和看着那些飞舞的蒲公英种子,又抬眼,目光穿过纷飞的白絮,精准地捕捉到了正望着他出神的姜让。
四目相对。
姜让像是被抓包的小偷,心头一慌,下意识想移开视线。
但这一次,蒋衪和没有让他逃开。
他的目光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带着一种沉静的、温柔的、不容回避的力量,牢牢地锁住他。阳光在他眼底跳跃,将那平日里深不见底的幽潭,映照得清澈而温暖。
他甚至,对着姜让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一个明显的笑容,只是一个微小的弧度,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姜让的心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周围孩子们的笑声、风声、滑梯的摩擦声……所有的一切都瞬间远去。世界里,只剩下那个靠在廊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蒲公英绒毛、对着他微微弯起嘴角的男人。
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和不安。
他知道了。
他躲不掉了。
也不想躲了。
姜让站在原地,迎着蒋衪和的目光,脸颊绯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喜悦地跳动着。他甚至忘记了害羞,就那么呆呆地、勇敢地,回望着他。
阳光下,蒲公英的种子还在轻盈地飞舞,像一场无声的、唯美的宣告。
有些东西,已经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