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游月忙疾走几步过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少年讶异地抬头,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怔然一瞬,似乎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身边的小厮呢?冷不冷?”
她走进,看他脸色苍白,鼻尖发红,以为是冻到了,忙把手中温热的铜炉塞到他手里。
她语气有些焦急,声音大了些,也惊到了假山前的众人。
喧嚷热烈的讨论瞬间寂静下来。
下一刻,她就接过他的轮椅,推着他款款现身在众人面前。
然后松开握着轮椅的手,往前迈一步,站到他前面。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壮丽的落日即将隐入地平线,照着最后的绚烂余晖。
粉橘色的天光照到她身上,殷寻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几个婆子小厮在真正看到她的刹那变了脸,神色慌张地跪下:“小、小姐,我们......”
他被护在她身后,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几人上演生动的变脸戏码。
“谁允许你们编排和臆度表少爷的?”
素日亲切柔和的面容冷下来,表情凌厉,白皙的脸上因为气愤,甚至泛起薄红:“妄议主子,不事生产......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没有。”众人跪着,垂下头噤声。
他们知道,若此刻是夫人在,还能解释一二,但换成二小姐,则是与大小姐如出一辙的严正冷厉。
事已至此,若是辩解,恐怕会被罚的更厉害。
她下巴微抬,表情漠然地下命令,严词厉色:
“谈星,查清楚这些人都分别说了什么.....然后把那些背主忘恩的,一概杖责二十,逐出府去。”
谈星早就气愤不已,恨不得撕了他们的嘴,忙点头称是。
殷寻似心有所感,才发现她握着的手有点抖。
宋游月的手重新搭上他的轮椅,推他离开。
一路上很寂静,只有轮椅碾在地上的沙沙声。
等把他推到屋里,她才开口:“他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对不对?”
她声音有些哑,似是很疲惫,好声好气同他解释:“那都是府里的老人,我父亲旧部的亲眷。素日我看在母亲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万万没想到他们敢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
“他们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她继续说,“你如何是你自己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人欺凌你的理由。”
“阿姐,我都明白的。”
少年点点头,垂着眸,说不出的乖巧:“何况他们也没说错......我本就出身低微,这残疾还不知道何时能好。”
宋游月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一痛,一时间几天积攒的无力感都涌上来。
“府里的这些风言风语,我会整治好。是姐姐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她想勾起唇笑笑,却没忍住红了眼眶,只能垂下头掩饰,“这几日我忙着去给你寻医,想早日治好你的腿,没想到忽略了你。”
尾音带着颤。
她最近太累了,要担忧梦里的未来,也要担忧他的身体,偏偏又出了这档子事。
府里的仆妇们做事轻浮她早就知晓,只是没闹出事情过,她万万没想到她们能如此放肆地编排主子来。
这不仅打她的脸,更关于魏国公府的体面。
而小寻性情敏感,经过这件事,恐怕对魏国公府更少了几分信任。
殷寻正思量着如何不经意地提到他的腿,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如遭雷劈。
藏在袖子下的手攥起来。
他误会她了。
原来这几日的距离,不是疏远,而是她正为了自己忙碌。
他却以为,是她忘了他,丢弃了他。
他抬眸,想说些什么,却一瞬捕捉到她微红的鼻尖和眼睫的潮气。
顿时有些慌张,心神不宁起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哭了。
听到她脚步声的那刻,他就知道计谋已成功了一半。接着,他如愿听到在小厮的引导下众人放肆的谈论。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再次成功扮演了一个可怜卑微的少年,众人也如他所料被惩治。
可是——他如坐针毡,脑子里她的话在一遍遍回放、循环,包括话音中的哽咽,让他急切地想抓住些什么,打破此时让他不安的困局。
他从没想过惹她伤心。
他的手挪过去,急切地想碰碰她,又犹豫着悬在半空,不敢真的触碰。
宋游月转眼就收拾好了低落心情,抬眼看到他的举动,只以为他在不安,没多想。
她吸了吸鼻子,给他倒了杯水:
“姐姐没事,嗯?你先喝口水。”
殷寻张口,素日讨巧的示弱的话如今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讷讷闭嘴。伸手接过,抬手间衣袖下滑,无意间漏出一点红肿。
在察觉到她的目光后,忙拢起来。
然而已经晚了,宋游月忙睁大眼,扣住他的手,小心地掀起他衣袖查看。
大片的红疹浮在白皙的皮肤上,道道挠出的赤痕肿起来,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
宋游月不可思议。
明明她记得,前日她过来看,那些青紫红肿已经消了下去。
不过几日她没过来亲自给他上药,就成了这个样子?
“是那些恶仆干的?”她又急又气,眨眨眼,泪滴霎时掉下来,砸到他身上,“疼不疼?”
殷寻一惊,忙说:"不是,也不疼。"
这本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环,目的是进一步获取她的同情与关注,但临时决定抛掷不用了,可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
他想挣脱她的手,把那些痕迹遮起来,但又被她扣住。
手指微微用力,扣住他的手腕,微凉的掌心半贴上来,却让他感到烫人的热切。
好软,好烫。
他有点晕眩,几乎被隔绝了所有感官,只能微弱感知到红肿处长久的痛痒,以及坠落到他手臂上的,她温热的眼泪。
宋游月盯着他,眼尾泛红,眸光潋滟,却难得带了些强硬:“躲什么?”
他只好努力忍耐手臂处不容忽视的温度,克制恼人的情绪,耳根微红,看着她解释:“真的不疼.....应该是食毒。”
“食毒?”
她擦掉眼泪,蹙眉:“好端端的怎么会中食毒?”
她瞬时又想到:“是晌午的鱼虾?可你以往不知道么?不舒服也不知道说。”
他嗯了一声,算是认同。
她终究松了口气,睫毛挂着泪,松开手:“这个好办,库房里有清凉膏,敷上便好,或者抓副消风散喝上几日。”
她嘟囔着:“我还以为,他们胆大包天到欺负你这个地步。”
殷寻摇摇头,曾被她握住的手指尖微蜷。
他垂着头,像一只温驯的羔羊:“姐姐莫要担心,只是我吃食上没多注意,疏忽了。”
宋游月点点头,转而对他耳提面命,教训起来:“那身体不舒服也要及时说,知道吗?不要忍着。”
目光从他的手臂轻柔地扫过去,最终落到他的双腿上,她轻叹一声:“你的腿,我已经找到了办法,你不必忧愁。”
她已经想好了。已经几日了,派出去的侍从也没有递回来消息,想来是希望渺茫。
那项宁行踪不定又不好相处,这也是情理之中。她本想再等等,但经过今日之事,治好小寻的腿迫在眉睫。
她不愿让他同她一样地遭受□□上的痛苦和折磨,不愿让他再为此伤心、失落。
她想让他身体健健康康的,堂堂正正地站起来。
这岐黄山,她不得不闯了。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承诺:“七日内,我会寻到一味草药,治好你的腿。”
说罢,她丢下一句“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殷寻早就心神一震。
他不是傻子,早就猜到自己的双腿很棘手。
喝药时,偶尔能听到婢女侍从们零散的惋惜,惋惜这些上好的药材都给他用了。
可即便有这些珍惜草药吊着,也止不住他双腿的恶化。
他想起她方才的轻叹:为了他的腿忙碌了好几日。
那怎么突然便能有办法了呢?
他看着窗外暗下的天色,心里升起隐隐的担忧和不安。
明天一定去寻她,问一问。
*
第二日,清晨。
轮椅压过羊肠小径发出骨碌碌的声音,打破暗夜沉淀下来的寂静。
一人一椅自游廊始,穿过茂林修竹,穿过几处亭榭,最终停驻在花木深处。
殷寻昨夜睡得很少。
他心里有事,一夜几乎半梦半醒。睁眼等到天光乍破,便独自摇着轮椅,走出偏院看看这魏国公府。
即便是昨晚宋游月刚刚给他换了批得力心腹,成了魏国公府名正言顺的表少爷,他也不习惯身边时刻有人陪从,因此谁也没有惊动。
他默默坐着,看着远处赤红的日从绵延的山上探出头,照出凉凉的日光。
不自觉又想起昨日少女挡在他身前的样子。
却听见远处府门口传来一片乌泱泱的嘈杂声,脚步声马嘶声交杂。
他停下听了一会,似乎有人要离府。
但他没在意,只是坐在原地,呼吸林间清透潮润的空气。
他漫不经心地想,或许是魏国公要去上朝罢。
他等了一会,突然砰的一声响,两扇厚重的朱红府门被关上,庭院里恢复平静。
一阵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一小厮“哎呦”一声,忙过来推着他:“表少爷,这天凉露重的,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这小厮叫九夏,为人机灵,是昨日听他命令撺掇众人议论的关键之人,也是唯一被他保下来,没有被换掉的。
“可算是寻到您了。”他一边把手里的锦氅披到他身上,一边觉察到他往外探的目光,随口说,“二小姐是走了,可心里一直牵挂着您。要是知道我们没伺候好您,又得发火。”
二小姐?
殷寻心神一震,刹那间抬眼看他,话语生涩: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