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寻从未有过如此浓重的杀意,仿佛凝成一把实质的剑,直直朝宋游月刺去。
她只觉得心口凉飕飕的,一时口干舌燥,如芒刺背,手一松,玉冠便在手里掉下来。
金玉碰在地上的声音很清亮,惊醒了他。不过呼吸之间,他便很好地克制了自己。
宋游月弯下身子,把玉冠捡起来。
此刻殷寻已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他始终没对上她的视线,低垂着眉眼解释着:“出生时本没有,随着年岁渐长才出现的.....平日隐在衣服下面,也看不见。”
语气轻描淡写,把这件事掩饰过去。
这是他与生俱有的印记,是宫里人人皆知的六皇子的独特胎记,也是他必须守住的最大秘密。
他不能让皇宫的人知道他在这里,至少现在不能,他还没有能力应对他们。
尤其是柔贵妃的人.....他总有预感,等她发现他没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必须藏好他的真实身份。
在柳家时,他一直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初来便被宋游月发现了。
正是十分清楚胎记的重要,在听到她问出口的那一刻,他下意识紧绷起来,直觉想杀了她。
可这终归不可能。
他便装出一副惶恐又可怜的样子道:“自从这胎记出现后,父亲在主母影响下,便认为我是妖孽转世,从此更漠然待我。”
少年的长睫微颤,如蝴蝶扑闪。
“我不喜这胎记,甚至还想过剜去这里。”他语气低落,“阿姐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宋游月动作一顿,的确想起来那日为他上药时,那胎记上的疤痕。
她将玉冠搁在桌上,伸手整理他的衣领,把蝴蝶胎记遮盖住:“你不喜欢,日后我便不提了。”
“但胎记无错。你父亲讨厌你不过寻个由头,理所应当地视你如无物罢了,你不要再为此伤心,更不要做傻事。”
她说得很认真。担心他因此自卑和介怀,在开导他。
殷寻听着她真心实意的话语,心里有了波澜。
自幼寄人篱下惯了,他对人的情绪语气再敏感不过。其中最擅长分辨的,其实是善意。
因为每一点善意,都可能让他吃到一顿饱饭,甚至,活下去。
自他降生,便鲜少受到善意和关爱,母妃去世后更所剩无几。
然而和她接触的每一次,都能感到陌生的坦荡和真诚,以及此时此刻,她在放下戒心后,纯然的信任。
那样赤诚。
他一时间默默无语。
宋游月看到他沉郁的神色,以为又让他不开心了,忙开口转移话题:“过几日便是冬至了,到时我们一起过,可好?”
“好。”他点点头,“姐姐的安排,我都接受。”
“那到时你便陪我包馄饨。”她笑眼弯弯。
殷寻听她这样讲,便知道她没纠结那蝴蝶胎记,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明明漏洞百出。
他成功骗到了她,再一次化解了临危,他应该欣喜。
可是。
看着她若无其事的脸,他心中烦躁,胸口仿佛在沸腾着什么——天真到愚蠢的娇小姐,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交付信任给他人,交付给他这样来路不明又虚伪欺诈的人。
他不是好人,他很危险。
他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在她走后,目光下移,落到他盖着薄毯的双腿上。
即使经过治疗,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这双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即便成功在魏国公府里立足,也不意味着一劳永逸。
他想要复仇,就不能仅仅躲着柔贵妃的刺探,还要发展势力。
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养好他的腿。
*
此时此刻,长春宫。
柔贵妃慵懒地躺在贵妃椅上。她伸着纤纤玉指,任身旁人涂着花瓣加白矾碾成的花泥,然后用长叶裹起来。
这花是凤仙花的新品种——醉胭脂,色彩娇艳透亮,饶是这般天寒地冻的日子,只要贵妃开尊口想要,内务府的人也要费尽心思地在温室养出来。
跟初入宫的新人比起来,她的年纪已经不算年轻了,但自有一段成熟风韵,娇艳欲滴,颇得圣宠。
此刻她虽闭目养神,却神情恹恹。
恰蹲坐着的侍女心中紧张,动作粗鲁了些,她不悦地睁开眼,眉宇透出几分戾气,还未开口斥骂,身边嬷嬷便会意,将人拉了下去。
那侍女便被定了生死。
她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惨叫声,心里痛快了几分。
一个嬷嬷进来报:“娘娘,都处理干净了。”
柔贵妃想起那侍女的面容,满心厌恶:“处理干净就行。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本宫每次看,都能想起当年的嘉贵人,也是这般作态,才吸引了皇上,进宫得宠还怀了皇子。那六皇子——”
她伸出手腕,欣赏着圣上刚赏下来的青玉镯,在烛光下晶莹剔透,流光溢彩,“不对,是南巷柳家的庶子,死了么?”
“回娘娘的话,”那嬷嬷眼底闪过心虚,面上仍恭敬地答道,“已经派人去过了,料他那般无能瘦弱,一定逃不过。”
“那就好。”
柔贵妃抬起脸,眉目间满是狠厉:“给我做干净点,不能被人查出来。”
“是。”
*
第二日,全府上下便都知晓了新来了一位表少爷。
同时私底下传开的,还有这位表少爷双腿残疾的消息。
魏国公府人丁单薄,血脉亲近的仅他们这一脉,因此人情往来并不多,仆妇杂役也少,管理起来并不很困难。
只是魏国公夫人杨氏性情温柔,日常多恩赏少惩戒,御下不严,即便有宋明舒作为长女偶尔敲打下人,还是较为松散。
新主子身有残疾,再结合昨日二小姐方把一少年带回府的消息,使一些有心人议论纷纷,浮想联翩。
而今日宋游月不知有什么事要做,一整日都未到偏院看他。
便还有些风言风语,再次传到殷寻耳里。
当夜,殷寻躺在榻上,久久未入眠。
倒不是因为这些莫须有的议论。毕竟活到现在,他最明白的就是漠视他人的言语和眼光,何况他本就动机不善,不算冤枉。
让他放不下的是他的腿。
他闭上眼,慢慢思量。
他能感受到这双腿伤得越来越重,前些日子还在钻心的痛,今日即便用针刺进去,也快没有知觉了。
旁人不关心他的腿,他自己却不能忘。
他半攥起拳,慢慢慢慢将被褥一点点上拉,直到覆盖他的口鼻。
一秒,两秒。
空气变得稀薄,眼前被黑暗笼罩,世界只剩下锦被上熏的淡淡芳香,是她喜欢的。
她兴冲冲跑过来,指挥着人抬进来的模样情不自禁浮到他脑海。
可他不能确保魏国公府将所有资源都用在他身上。谁知道她把他带回府不是一时兴起?说不准几天就把他抛到脑后。
今天她就一整日都没来看他。
但他若落下残疾,便真什么也做不了了。
必须抓紧时间,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他的腿。
他想起下人们的议论,冷冷地想。
这是个再次占据她所有心神、提醒她给他治病的好机会。
放大他们心中的恶念,然后,为他所用。
殷寻筹谋着,心里逐渐有了成算。
......
几日后。
宋游月最近忙得团团转,为了治疗少年的腿四处求医问药,有些疲惫。
自幼体弱,她也算和各地名医熟识,可竟没有一个能保证把他的腿治好的。
她心里逐渐笼上阴翳:难道他的腿当真治不好了?难道这就是他注定的命运?
可她不信命。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终究有了转机。
她同话月母亲翻了几宿古书典籍,终于发现了一种可以续筋接骨的神妙药丸。
当时,她仍心有疑虑,便问她母亲这方子是否可靠。
上着短襦,下穿长裙,穿着简单朴素的妇人言辞笃定:“这是由医圣孙景观所著,他在此方面颇有成果,一定没错。况且,我今日刚去瞧过,如今那少年双腿病情愈发恶化,用种种珍贵草药温养着,已经是不错了。”
她神情严肃:“如若这个不行,世间也没有其他法子能治好他了。”
然而最棘手的事情还在后面。
那药丸要想制成,需要最重要的两味药,鹤顶芝和素心兰。鹤顶芝珍贵而稀少,每年西域朝贡不过几株;另一味素心兰,则对生长的环境条件要求及其苛刻,恐怕只有当世医仙项宁手里有。
第一味虽然珍贵,但她去求求父亲总可以得到,但第二味则有市无价了。
江夏项氏世代钻研医道,有一座岐黄山,专门用来培育各种珍稀草药,而项宁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代传人。
宋游月自幼体弱,为了治病,当然也有所耳闻,而且接触过。
项宁医术高明,却不似寻常医者有仁善胸怀,反而个性浪荡,行事不羁,心高气傲起来连皇家的面子都不给,想在他手里拿东西,少不得费一番功夫。
何况他性好自由,行踪诡秘,捉摸不定。
宋游月考虑着,决定先派人过去接洽,寻一寻那项宁,看能不能求到草药。
若不能,再想想办法。
又是傍晚,她再一次匆匆从书房回到院里。
她走入往常走的小径,却不经意听到几个婆子的议论声。
“要我说,什么表少爷,就是个吃白食的残废,偏生得了二小姐青眼,真是好命。”
她顿时脚步一停,表情冷下来。旁边的谈星想过去呵止,被她抬手拦住。
又一个声音说:“听说前几日小姐方捡回来个少年,也是残疾。那新主子一无所有又身残体弱,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表少爷,说不准是二小姐年纪小,又心软,就被赖上了。”
听完这句,她神色冰冷,再也听不下去。
刚迈出一步,就看到一旁嶙峋的假山后面,殷寻正坐在轮椅上,神情平静。
他隐在假山后面,不知道坐了多久,又听了多久。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冰天雪地里,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她心里一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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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