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若是没死在大火里,现在宫内的格局或许又不一样。”宋明舒缓缓说。
此话一出,几人默了默,都闭了口。
一旁殷寻身体一僵,心里惊愕。
他们为什么会忽然提起“六皇子”?
宋母闭了闭眼,语气沉痛:“若他们母子未意外丧生,无论如何我也会带他们出宫。”
“......都怪我,这么久都没察觉嘉娘在宫里备受苦楚。”她回忆起当年的场景,痛心地蹙起眉。
宋父看不下去她的低落,倾身揽住她肩膀,轻柔地拍了拍:“我们都尽力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口中的嘉娘是殷寻的母妃嘉嫔。她也是医女出身,是宋母年轻时的好友,曾日日一同穿行在山间采药,那是宋母记忆里幼时格外纯真美好的岁月。
后来杨氏救了宋父,两人生情,恰逢战乱,便随他从军离开。当时她欲带嘉娘一同走,可她深爱养育她们的这片山水,也放不下受伤的同乡,便拒绝了她。
时间紧迫,兵戈相碰里,她匆匆离开,再没回头。
几年后,她重回故地,才得知嘉娘被圣上看中,带回皇宫做了妃子。
嘉娘性子天真温柔,长相清丽又精通医术,邻里乡亲都很喜欢她,也不乏有富家姑婆想为她说媒,许个好人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她从没有高攀的痴妄,只想寻个良人平淡幸福一生。
命运无常,待两人再次相见,嘉娘瘦了许多,性子变得沉静和内敛。身为天子嫔,一举一动都被拘束,何谈自由。
只是曾让她欣慰的是,嘉娘还算受宠,不久怀孕后封嫔。
女子轻抚隆起的小腹,笑容温柔。
可没过几月就流了产,从此受到冷落。再然后,她生下六皇子。最后,一同葬身火海。
人人都说嘉嫔把六皇子带走了,可杨氏接受不了。
她去查,可一把火把宫殿烧得干干净净,连尸骸都查不出。
也是这一查,她才发觉在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嘉娘过得有多凄惨。就连那个孩子,也全然没有皇子的待遇。
可一切都晚了,故人已去。
“是啊,娘,嘉姨她一定不会怪你的。”几人忙安慰了几句,情思却不免为此感染,心底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殷寻才得知母亲这样一段的过往,身体僵了又僵。
原来是这样。
阿娘口中的祯娘,用乡音哼起的陌生歌谣,此刻都有了答案。
从紧张慌促再到震惊错愕不过片刻,跌宕的心绪席卷着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五指无意识攥起来,指尖陷进手心也浑然不觉。
殷寻咬住舌尖,凭着几近麻木的痛意,才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惊愕,维持面上的平静和淡淡惊奇。
他后知后觉感到愤怒。
他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个六岁的孩子满心欢喜地拿着根冰糖葫芦想回去寻母妃一起吃,转身乍然看到熊熊大火正吞噬宫殿。
空中弥漫着黑灰的烟,他想冲进去救母亲,哭哑着喊人,却被季姑姑拉住,茫然得知是母妃**。
朱红的宫墙下,年幼的皇子被侍女拖拽着拉走,最后一眼回望来处,火光冲天,烧红一方晚霞。
阿娘被永远葬在了大火里,可他后来活得也并不好。
那日的大火夜夜延烧在他梦里,母妃的面孔却被时间磨损得越来越模糊。
得知真相后,那些深仇重怨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是幸运活下来的人,可常常心有不平。
凭什么是他母妃早死?凭什么他隐姓埋名还要被虐待?又凭什么她们仍能在宫中过着滋润安适的生活,高高在上?
他恨季姑姑的欺瞒和背叛,也恨柔妃的迫害。
明明他已经认命,漫漫岁月里早就宽慰了自己,可今日忽然得知这些往事,就忍不住带着渴望,奢想起来。
如果没有季姑姑,没有柔妃,他就不会被哄骗着离宫,不必隐姓埋名做一个备受欺凌的庶子,更不必被断双腿。
是不是他也就能和她一起长大了?
宋游月看他绷着脸心神恍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伸手舀了碗馄饨鸡蛋汤递给他:“尝尝。”
她把他的紧张看在眼里,以为他听闻陌生的往事,感到不自在。
眼前伸来一只白净纤柔的手,殷寻心里的不甘被骤然中断。抬首对上她双眼,压抑着情绪的黑眸多了分茫然。
眉目间的阴郁被她的举动驱散,他顺着她的意思接过,低下头喝一口,潮润的羽睫眨了眨。
他再次无比庆幸自己被她捡到。
*
春意正浓,几场淅沥的小雨过后,冻了一冬的泥土终于松软。薄冰被雨水砸化,携着溪水汩汩地绕过山石。
湖上残荷已不见,暖融融的微风吹起一阵涟漪。恰是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院里,宋游月正对着一树高大的玉兰花作画。
微风拂过,雪白的花瓣随之零星落下,阳光穿过花叶间隙伸出一只脚,攀上她月白的裙裾。
她半靠藤椅,清凌凌的眸子百无聊赖地落到画布上,脚尖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地面。
弹指已过五年,时间让曾经青涩的少女褪去了稚嫩。
两颊的软肉没了,身量也高了点。眉如远黛,目如秋水,容色更胜。原本娇憨的脸多了分清冷,更如仙子,只一双杏眼依旧澄澈。
脸色红润,身材匀称,不似以往的苍白瘦弱。
然而下一刻,仙子就露出孩子气的神情,仿佛落入凡尘,托起腮,点着笔思索。
一旁谈星侍奉在左右,不时多嘴几句:“小姐这枝条,是不是该画斜一点?”
“不,就该这样画。”她笃定地反驳完,又心生不确定,“但是这花瓣该如何画,夫子好像教过,可我忘了.....”
“该先勾形,再添色。”
一道声音突然远远从身后传进来。
宋游月闻声转头,隐约看见一少年立在一株高大的花树下。
日光太盛,照得她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正从容地踩过零落掉在地上的紫荆花瓣朝她走来,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进些,才清楚了点。
一身银线绣着回纹的墨色锦缎衣袍,一条玄色宽腰带,轻而易举勾勒出他劲瘦有力的腰身。
他穿得素净,浑身上下最瞩目的饰物便是腰间坠着的一块无纹玉牌。
往上看,朗目疏眉,鬓若刀裁,端的是少年人的神仪明秀。
一双桃花眼潋滟生情,虽怒时若笑。眼睫微垂时,眼尾的小痣便显出,流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勾连。
垂首看人时,恰是十七岁的年少风流,好颜色。
此刻这双多情的眼睛含着笑意,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少年驻足在她身侧,微微倾身喊:“阿姐。”
声音从年少的清亮变得低沉清冽,只是称呼不变,依旧是叫过千百遍的姐姐。
几年光景,他腿伤早就痊愈,身量也比她高了许多。
此时立在她身旁,高挑的身形压下来,除了几分变化的陌生,还有些许陌生的压迫感,只是表情太过无害。
宋游月将画笔搁在青玉笔山上,仰脸看着眼前的少年。
怎么突然长得这么高了。
她心底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今天的功课学完了?”回过神,她问。
看他点头,她便笑了笑,伸出手拉他垂下的衣袖:“那就是难得清闲,就来寻我了。”
得宋父看中,最近殷寻忙得很。一边要用功读书,一边要早起练武,可一有时间还是会来寻她。
殷寻的脸逐渐升温,垂着眼看她的脸,一声不吭地轻轻抬手让她拽。
宋游月误以为他在看画,想起刚才他说的话,语气揶揄:“小寻学问大了,还指导起姐姐来了?”
她揪着衣袖的手无意间使了些力气,指尖在他腕间随意划过,引起一阵奇异的触感。
“不敢。”
殷寻面色微变,看她浑然不觉的脸,心里有些无奈。
伸手反扣住她的手,带着压制的意味,又不敢太用力,像隔着层什么松松笼住那截腕子。
他身量高骨架大,手也大,手指细长而指骨分明,因为多年练武,还带着层薄薄的茧子。
少年人的掌心火热又粗糙,传来热意,她手腕肌肤细嫩,即使他有意放轻动作,还被弄出一道极浅极浅的红痕。
宋游月像被烫到,下意识挣了挣。
那截白皙的腕垂落,然后重新回到深深浅浅的水墨画上。
他有些懊恼:“抱歉。”
所有事情都过得太快,两人都未来得及反应,一时沉寂片刻。
半晌,少年若无其事地垂眸轻笑,挑起话来:“学了这么久,阿姐怎么在丹青一事还是一窍不通?”
果不其然获得了一眼宋游月的怒瞪。
她哼一声,理了理衣服,施施然道:“画不好还愿意画,这才叫爱好。”
又补充道,语气带些愤愤:“.....谁像你一样,在这方面天赋异禀。”
殷寻在丹青一道上天分颇佳,如今已能做到挥毫下笔便栩栩如生。而她可以说是根朽木,偏偏对此格外嗜好。
谈不上忮忌,毕竟她心知人各有所长,只是有些不平。
他失笑:“好,阿姐才叫爱好。”
清冽的嗓音被刻意放柔,语速很慢。黑眸含着纵容,不躲不避地正视着她,尾音轻巧雀跃。
宋游月冷不丁得到这句话,盯着他的眼,一腔愤愤化成心里莫名的别扭。
这小鬼。
忽然,一个婢女匆匆走来,携着封信:“二小姐,这是外头送来的信。”
宋游月指尖微顿,接过信。
信封是寻常的竹青纸,却带着一缕极淡的、清冽的梅香。
她用银刀小心地裁开,展开信笺,一纸娟秀工整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恒照:
身体近来可好?
岁近花朝,城外杏花已绽开薄云似的一片。许久未见,可寻一处临水人稀地一品香茗。邀你出门踏青,一叙契阔。
盼回。
落款是黛君。
周黛君是她闺中好友,内敛寡言,才思敏捷。少年时她曾偶然救过她的性命,两人就此结缘。
她读完一遍,却皱起眉。
花朝日暖,人人出游。相约踏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自然欣喜。
况且她和黛君已许久未见。黛君已经于去年冬月订了婚,可以预见,待她结婚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可是。
宋游月犯了难:她早就应了小寻要和他出门。
1、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出自清朝李文甫对联。
2、小剧场
殷寻:想起悲惨往事躲在墙角画蘑菇,黑化进度加载中......
宋游月:看着好可怜来喝碗汤
殷寻:被哄了呜呜呜好感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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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