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里来了个新学生,长了双鬼一样的红眼睛。我在梦里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之前缠着我哥的那个小孩,也就是荆鹘。
荆鹘这个畜生自己没脸没皮,每具躯壳都是偷的别人的,名字也是照搬不误。我记住一个都嫌恶心,也就一直用这个最先出现的名字称呼他。
这次他把自己打扮成少年模样,死白的脸上挂着惨绝人寰的笑,谁看了都想抽他两鞋底,澹台礼尤甚。在他眼里,这个新来的小屁孩天天就是舔着脸跟在陈槐安身后问东问西,借机制造肢体接触。陈槐安虽然看起来懒得搭理他,但是脾气太好,总是耐心的给他讲解,看的人醋意横生。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荆鹘并不是在问问题,而是在变着法子的恐吓我哥。在他那些令人作恶的话里,我大致捋清了头绪。
荆鹘本是不知道哪条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死了几百次成了恶贯满盈的妖精。机缘巧合下看中了我哥的命格,于是想和我哥换命。他贪心不足蛇吞象,准备和我哥演几出戏,把我哥塑造成人尽皆知的英雄,再夺走我哥的躯壳,偷去他的光辉灿烂的人生,让我哥承受着他的罪名万劫不复。
而他的筹码,就是我和澹台礼的命。
我曾经很懦弱的想过,让他偷走我的人生吧,我把我这条烂命双手奉上,求他放过陈槐安。他已经够苦了,不要再让他难过。
可惜,自从我哥牵起我的手,带着年幼的我向偌大世界进军时,我的人生就再也不仅仅是我的了。我和我哥的命交织在血肉骨骼里,顺着同样的黑发相汇,搭起世界上最小的桥。我和他出生于同一个子宫、流淌着同样的血液、走过相同的道路,我们的命运已经交织不清。
死亡在我们眼中只是时光里微不足道的罅隙。
荆鹘,你最后就是输的彻彻底底。
同样输得一塌糊涂的还有澹台礼这个蠢货,他在我哥最精疲力尽的日子里被戏弄的团团转,每天难过的以泪洗面。荆鹘这个贱种以此为乐,毫不疲惫的挑拨离间,下流手段层出不穷。
他屡试不爽的就是激将法。故意在澹台礼眼皮子底下和我哥单方面举止亲昵的说话,臭不要脸的插入两人的讨论并挑刺,对澹台公子的学术水平进行质疑与抨击,等等等等。
与此同时,荆鹘不厌其烦的告诉我哥:他取澹台礼的命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因此每次澹台礼撸起袖子准备抽他一顿之前,我哥不得不硬着头皮拉偏架,劝对方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我不能允许荆鹘再破坏什么了,所以我尝试用我的方式去保护我哥的尊严,而自作聪明的保护往往意味着更大的代价。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澹台礼。
在震惊、怀疑、恼羞成怒与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情绪之后,澹台礼想出了对策。对于荆鹘那些机关算尽的挑衅,他终于表现出了一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不屑。不论荆鹘怎么变本加厉,他都不再做出让他满意的反应。
那段时期,我也第一次在现实中遇到荆鹘,他比梦里更让人恶心。
当时我刚下了晚训,在城里漫无目的的游荡。初夏的太阳落得很晚,戌时的天空还是淡淡的蓝,尽头是含苞待放的晚霞。
不知是赶上了什么节日,街道两边都是大声吆喝的小贩。我一下子就在人群中认出了我哥和澹台礼,他俩背朝着我,如胶似漆的贴着走。
我看到我哥就心情好,上前和他了打声招呼,还把我刚买的冰糖葫芦分了他一串。
然后我就听到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嗓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跟踪他俩的荆鹘突然出现并惊道:“槐安哥,这是你弟弟吗?”
澹台礼很不自在的把头扭过去,想必是习惯了荆鹘的贱样。我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神色如常的点了点头。
我想到了很久之前,在我和我哥还会因为捡烂菜叶被骂的日子里,他就是这样挺起单薄的身板护在我身后,像一株屹立不倒的竹。
“我也有个表弟,就比他小几岁。”荆鹘自顾自的讲,我想他说的这个表弟就是之前出现过的那个小畜生,也就是他的另一张皮。
之后他又问了嘴我的名字和年龄,而后语焉不详的对我说:“小陈醒,你哥哥很喜欢你吧。”
放在我肩上的手明显一缩。澹台礼咬着牙警告道:“荆鹘,别说那么多废话。”
荆鹘那张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副无辜的表情,他摆着手后退几步,故作无奈道:“我又说什么了呀。”
澹台礼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哥拉着我跟在他身后。我回头瞥了一眼,荆鹘还站在原地,神色近乎怨毒。
我想错了一件事,他想要的不只是我哥的命格,他连我哥这个人都不肯放过。他想碾碎陈槐安的那副铮铮铁骨,熄灭他眼中闪烁的光,让我哥再也没有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勇气。
荆鹘想让我哥落泪。他想征服他。
澹台礼不能给他想要的反应,我哥也不答应他的无理要求。荆鹘开始厌烦这场游戏。
但是他不打算放过我们。
从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公平的博弈,我们三个没有获胜的可能。
在荷花开的最盛的夏日,这场悲剧走向了它既定的尾声。那天的阳光亮的晃人,荆鹘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的跟在我哥身后走,突然没来由的开了口。
他说,好无聊啊,你快点同意我吧。
我哥看向荆鹘的那双殷红的眸子。明明后者更高一点,但却好像是陈槐安在俯视他。
荆鹘在沉默中翘起了嘴角:“其实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吧。”
“那你是更爱澹台礼一点,还是更爱你弟弟一点?你希望谁先死?”
我哥没有回答,一切都太安静了,显得他的轮廓在斑驳树影下是那么的渺小。那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所向披靡的哥哥,在剥离了层层身份之后,只是个刚刚及冠,无依无靠的少年。
那一夜的陈槐安是近乎落魄的。他努力在我面前维持住了往日的样子,但是逃不过澹台礼的眼睛。澹台礼没有直接问,他们又去房顶上看了最后一次星星。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不知道我哥有没有和澹台礼好好告别,有没有说他有多爱他。
我宁愿相信是有的,我宁愿希望我哥爱他超过爱我。诀别已经将我哥开膛破肚,我不希望再撒上遗憾的盐。
那一晚我哥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睡。
这个问题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我不想考虑,究竟是他做出了选择,还是只是因为太恐惧。总之我又像小时候一样躺在他怀里,任由他轻拍我的后背,哼一首古老的摇篮曲。
我和我哥好像真回到了很久之前,回到了原来那个破败不堪的家里。当时的未来只有明天吃什么,不用做出生死抉择,不用放弃任何人,不用畏惧任何命运。
如果我没有再醒来就好了,这静寂的夜应无穷尽的延续下去,再也不要走到那痛苦的黎明。
因为第二天,澹台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