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日子很无趣,我什么也听不懂,哥比我聪明多了。我白日在学堂浑浑噩噩,晚上在梦中若即若离,两番折磨下也记不住有关仁义礼智信的只言片语。如果我不用一个馒头分三顿吃,不用捡别人扔掉的衣物,说不定会深刻的触及所谓的道义。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个贫穷又平庸的俗人罢了。
哥不这么认为,他喜欢那些书本上不知所云的句子,喜欢藏在字里行间的良辰美景,喜欢贤人志士笔下的海晏河清。我在梦里看到讲学先生对他尤为关怀,屡次三番的说,他有一副铮铮傲骨。
我只想吃蒸蒸排骨,如果哥有朝一日得以青云直上,我必定要跟着鸡犬升天,品味世间一切海味山肴。这是在遇到澹台礼之前我最真挚的愿望。
澹台礼是注定不会理解一年只在除夕夜吃一次猪肉饺子是何其幸哉的愚蠢公子哥,不谙世事又毫无主见的傻狗一条,如果还活着说不定能和我哥修得正果,快活似神仙。
我哥和他一起上学的日子,是我们最无忧无虑的两年。过于轻松与欢快的生活让与之相关的记忆像倒影一般模糊,以至于一但触及就会碎成泫然欲泣的流光。现在所能追忆的,也只是那时最炽热最动人的吉光片羽。
澹台礼见到我哥的第一面就蠢得鹤立鸡群,独占鳌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已经及冠的八尺大汉,会面红耳赤的举着片精致的撒金粉嵌花瓣的纸笺,吞吞吐吐的说:“槐安兄,你写字真好看,能帮我写…写个名字吗?”
我哥失笑,眉眼弯弯的问:“好啊,写什么呢?”
“写我的名字…嗯嗯,额,澹台礼,我叫澹台礼。”
“嗯嗯额”澹台礼这厮得到了一张写着好看字迹的纸笺。
从那之后他开始了每时每刻的死缠烂打。当然,远比那个人——我恨他,那只打碎了满池圆月的猴子,我暂时不想提起那个恶心的名字——和缓正常很多。他先是买下了我家旁边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大张旗鼓的驾着四轮马车带着我哥和我上下学。而后他不满于现状,干脆把我们家搬到了他的大宅府里,和我哥没日没夜的畅谈,听的我梦里耳朵都要起茧子。
澹台礼是一个生活顺遂又自视甚高的年轻人,我一直很想看他在生活的打击下鼻青脸肿的惨状,但他偏偏一直意气风发。我哥留恋他这份纯真,也需要他所提供的安稳,让澹台礼误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陈槐安本不应该陷那么深,他的心已经碎了很多次,缝缝补补的勉强在躯壳中跳动,不能再分给任何人了。澹台礼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他硬是要抓住那高悬的月亮,紧紧地攥在掌心——直到被夺走生命后无力的松开手,散落一地的齑粉。
是澹台礼非要我哥成为那个麻木的无心之人。
我们三个人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我就注意到了我哥几乎是溺爱的纵容。那时他们才认识了不到半年,我们刚搬到他家不久。澹台礼的爹妈都很喜欢陈槐安,他们如果知道他们的宝贝儿子对我哥有这些非分之想,可能会立马把澹台礼送到宫里当太监。不过他到死也没能表明心意,这份感情也只能永远是个秘密了。
那是一个无限风光的冬日。我和我哥穿着新衣服,在院子里堆了雪人,还去湖面上滑了冰。陈槐安披了件月白色缝着银纹的大氅,黑发飘扬,眼眸轻垂,往日苍白的脸颊在毛领子的遮掩中泛出淡淡的红。
澹台礼特意雇了个画师,跟着我哥从早画到晚,共留下十五张画作。现今存世的只剩一幅,是傍晚我们站在府前的时候画的。等我终于有勇气展开那幅画布时,岁月已经把它蹉跎的斑驳而破烂不堪,而那时我和我哥璀璨的笑靥也是捉摸不透的陌生了。
暮色四合,府上的佣人没完没了的在院子里放爆竹。我和我哥坐在二楼窗前,温一壶米酒。澹台礼先去和亲朋好友吃团圆饭,然后再回来和我哥吃团圆饭。这也是他死皮赖脸求来的,我们家本来有我和我哥就够了。
以往就是这样的。我们在并排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着一年一度的饺子,喝着他买来的一小盅酒,偶尔听到极远的地方传出热闹的爆竹声。只不过这次,改成我们坐在热闹的中心,侧目即可看到窗外的万紫千红,好像当年我们听到的爆竹,是这场盛宴最不足一提的余音。
澹台礼终于来了,与之相随的还有半身酒气与一桌丰盛的宴席。我哥坐在最中间,面对着窗户,任由窗外的花火将他镀上一层旖旎的纱。澹台礼看的太入迷,我哥又不怎么饿,只留我一个人不停的动筷。等我终于撑得抬起头时,正看到澹台礼脸上一抹可疑的红晕。
一弯腰,我又看到两人不知何时扣在一起的手。
陈槐安很适时的抽出那只手,趁我掀桌子前在我头上揉了一把。他用往常的语气和我说话,就像往火上扑了一盆水:“小醒,吃饱了吗?”
我点头。他又说:“要不要一起去放爆竹?”
等我带着手套,举着鞭炮站在院子里时,早把澹台礼的恶劣行径抛之脑后。我哥帮我点了火,让我赶紧许个愿。
他说,鞭炮声是最响亮的,天上的神仙都能听到。我现在许了愿,神仙就会顺着鞭炮声,看到我的梦想。
我说了一个我从始至终的梦想,我希望我哥可以幸福。
神仙没有听到。
澹台礼可能听到了,他从没有亏待我哥,可是他死的太早了。早到所有的愤怒妒忌憎恨鄙夷都变成了滔天的遗憾,变成这些年我摆脱不去的梦魇。
我不该怨他,我才是最没能力保护我哥的人,我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