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山林遭遇带来的重创,让灵儿陷入了漫长的沉眠。整整五个月。这五个月里,营帐内每日的固定景象,成了辰荣军士们私下里带着敬畏与好奇悄悄议论的话题。
相柳,那位令大荒闻风丧胆的九命军师,竟会每日端着那碗黑漆漆、散发着苦涩气息的汤药,出现在灵儿的床榻边。起初,他或许是想像对待不听话的士兵般,捏开她的下颌直接灌下去。然而,当手指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和脆弱的下颌骨时,他眼底那点仅存的粗暴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笨拙的耐心。
他会用冰凉的指尖小心地撬开她干裂的唇缝,然后极其缓慢地将药汁一点点倾入。有时灵儿在昏睡中无意识地蹙眉抗拒,药汁会顺着唇角流下,他便皱着眉,用指腹或袖角不甚温柔地擦去,动作带着一种与身份不符的生疏。毛球偶尔会落在床边,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发出“啾”的一声,仿佛在嘲笑主人的反常。相柳则会冷冷瞥它一眼,低斥:“聒噪。”但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放得极轻。
每当相柳需要离开军营去清水镇找玟小六拿配置好的毒药时,玟小六总会第一时间扑上来,脸上堆着谄媚又难掩焦灼的笑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军师大人!灵儿她……她怎么样了?可有好些?”他搓着手,眼睛紧紧盯着相柳,仿佛想从他冰冷的脸上抠出一点关于妹妹的消息。
相柳通常只是面无表情地接过那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毒药瓶,闷哼一声算是回应。随即,他会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动作略显不耐地丢给玟小六——那是灵儿在清醒间隙,强撑着精神写下的报平安的信。看着玟小六如获至宝般捧着信笺,相柳的太阳穴便忍不住突突直跳。他堂堂九命相柳,辰荣军师,竟沦落成替这小丫头和她的“泥鳅哥哥”传递家书的信使?荒谬!
更令他额头青筋隐现的是,玟小六总能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袱,笑得更加谄媚:“嘿嘿,军师大人辛苦!这是灵儿丫头的换洗衣物……您看……嘿嘿……”
相柳那双血色的眼眸冷冷地扫过那包散发着皂角清香的衣物,又看向玟小六那张滑不留手、满是算计的脸,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真想拂袖而去,让这不知死活的家伙自生自灭!
然而,不知是玟小六那三寸不烂之舌起了作用:“哎!大人,我家灵儿丫头最爱干净了,而且这脏衣服穿久了不利于养伤啊军师大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相柳最终总是黑着脸,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将那包袱一把抓过,转身便走。回到军营后,那包袱便会被他看似随意地丢在灵儿床榻旁的矮几上。
当灵儿终于从漫长的黑暗中苏醒,拖着依旧虚弱却已无性命之忧的身体走出营帐时,辰荣军营的氛围,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身上那份天然纯净的亲和力,如同春雨般悄然浸润着这片被铁血和肃杀笼罩的土地。她开始力所能及地帮忙:用有限的食材为伤兵们熬煮暖胃的粥汤;用山野间寻到的野果,笨拙却用心地尝试酿酒,给寡淡的日子添一丝甜;坐在篝火边,安静地替那些思念家乡的士兵缝补破损的衣袍,针脚或许不够细密,却带着十足的诚意。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听那些饱经沧桑的老兵讲述曾经的峥嵘岁月、故土的草木、逝去的战友。她听得格外认真,那双清澈的杏仁眼专注地望着说话的人,当听到悲壮或感伤之处,她的眼眶也会微微泛红,眸子里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仿佛能感同身受那份沉重与思念。这份真诚的倾听与共情,让许多曾经因她来历不明而心存芥蒂的士兵,渐渐放下了防备,眼神中多了几分暖意和亲近。
连洪江将军,这位坚毅如山的辰荣统帅,看向灵儿的目光中也时常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与亲近。他有时会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个在营地里忙碌或倾听的纤细身影,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遥远记忆中某个模糊却宏大的影子。那是在不周山倾塌、洪水肆虐的绝望时刻,那位以慈悲之躯补天的女娲大神。灵儿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包容、悲悯、与万物相连的浩瀚生机,让他感到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熟悉与慰藉。但他从未对相柳提起过这份隐秘的感知。
至于毛球,这只高傲的白雕,更是彻底沦陷。它似乎天生就被灵儿身上那股与万物共鸣的气息所吸引。它不再只黏着相柳,反而更喜欢缩小成圆滚滚的雪团子形态,亲昵地站在灵儿的肩膀上,用小脑袋蹭她的脸颊,享受她纤细手指温柔地梳理它光洁的羽毛。灵儿也总会细心地将最好的肉干留给它,惹得毛球心满意足地“啾啾”叫。相柳见状,总会冷着脸低斥一句:“蠢货” 毛球委屈地缩缩脖子,却依旧赖着不肯走。
相柳将这一切变化尽收眼底。他依旧冷峻,依旧沉默,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戾气,在灵儿所在的区域,似乎悄然收敛了几分。他依旧会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时,跃上军营边缘那棵最高的老树,坐在粗壮的枝丫上,对着清冷的月光,沉默地灌着烈酒。背影孤绝,仿佛与这喧嚣的人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墙。
这一夜,他又坐在那里。脚下是灯火零星、渐渐沉寂的营地,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星河。烈酒入喉,烧灼着胸腔,却暖不了那颗冰封的心。一场战役总是带着老兵逝去而这些过去还是未来都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让他只想在这寂静的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
然而,树下细微的声响打破了他的孤寂。
他不用低头也知道是谁。那个总是“不合时宜”出现的丫头。他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或者鼓起勇气唤他一声。他甚至在等着她开口,然后冷冷地让她滚开。
可是没有。
树下只有一片安然的寂静。他垂眸看去,只见灵儿不知何时已来到树下。她提着一个朴素的食盒,此刻正安静地坐在裸露的树根上,借着清幽的月光,专注地低头编织着什么。细长柔韧的草叶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翻飞,渐渐显露出草蚂蚱、草兔子的雏形。她编得很认真,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完全沉浸其中,丝毫没有打扰树上人的意思。
相柳握着酒壶的手指微微收紧。这股无名火来得突然。他刻意营造的、用以隔绝一切的孤寂氛围,就这样被她以一种近乎“无视”的方式轻易打破了。他本想继续喝酒,却发现那酒意竟被这无声的“入侵”搅得索然无味。
“啧。”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啧。他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无声落地,雪白的衣袂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稳稳站在了灵儿面前。
灵儿似有所感,抬起头。月光洒在她白净的小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婴儿肥,显得稚气未脱。然而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却清澈见底,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沉静,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的角落。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手中的食盒轻轻往前递了递,声音温软:“给你。”
相柳看着她,又看了看那食盒,沉默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入手温热。他生硬地吐出几个字:“回去吧,外面冷。” 说完便欲转身。
“相柳大人!”灵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相柳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灵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神干净得不染尘埃,却又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她轻声问:“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她原本想问“对我”,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宽泛的“我们”,仿佛想掩饰什么。
相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言论,猛地转过身!冰冷的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浓烈自嘲与讥诮的弧度,那双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锐利如刀,直直刺向灵儿:“好?呵!” 他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仿佛要将这虚伪的词语冻结,“九命相柳,凶名在外,嗜血好杀,冷酷无情。在你们这些‘正常人’眼中,不是应该避之唯恐不及的妖魔邪祟吗?不是该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害吗?‘好’这个字,用在我身上,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既是自嘲,也是对世间偏见的控诉,更是一种尖锐的试探——他想看看,这个看似纯净的女孩,是否也戴着伪善的面具。
灵儿静静地听着他激烈的反驳,脸上没有半分惧色,也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蕴含着能穿透迷雾、直视本源的星光:
“别人口中的好与坏,是别人看到的,是别人定义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山涧清泉,洗涤着周围的戾气,“我看到的,是我感受到的。”
她向前走近一步,月光仿佛格外眷顾她,在她周身洒下柔和的银辉。她无畏地迎上相柳那双因她话语而骤然缩紧、翻涌着复杂情绪的血眸,目光平和而坦诚:“所以我知道,你很好。” 这句话,她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不等相柳反驳,她继续平静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超然的理解:“辰荣军……也是一样。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就是不一样的样子。”
“如果我生来就在辰荣的土地上,听着长辈讲述故国的荣光与沦陷的悲壮,看着你们为了复国的信念、为了守护心中认定的故土而浴血奋战,哪怕前路渺茫,依旧百折不挠……” 她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敬意,“那么在我眼中,你们就是值得敬佩的英雄,是守护者。”
“但如果我生在西炎的王城,听着他们的帝王讲述如何平定叛乱、一统大荒,听着那些因战火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的哭诉……” 她坦然承认立场的差异,眼神依旧清澈,并无偏颇,“那么,或许在那一刻,我也会觉得你们是带来战乱和杀戮的……刽子手。”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远处沉寂的营帐轮廓,又落回相柳那张因她的话而陷入凝滞的俊美面容上,声音如同夜风般轻柔,却又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相柳大人,这世上的事,很少是非黑即白的呀。”
“就像山里的晚霞,有最烈的红,有最深的紫,有最耀眼的金,它们交织在一起,混成了最动人的画卷。强行分出好坏,反倒失了那份真实与壮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背负的过往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很多时候,不是简单的‘对错’二字就能评判的。” 她的眼神温柔而悲悯,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不得已,“但只要心中还存有一丝善念的微光,在做出选择时,能多一分对生命的敬畏,多一分对苦难的体察……那么,无论站在哪一边,这份善意本身,就必会有所回响,有所得。”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
相柳手中的食盒依旧温热,他挺拔的身姿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久久伫立。他血色的眼眸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寒冰,似乎在这一刻,被眼前少女那双纯净如初雪、却又深邃如星海的眼眸,以及这番直指人心、超脱立场的言语,凿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可磨灭的裂痕。灵儿的话语没有评判,没有立场,只有对复杂世相的深刻洞察和对人性深处善意的坚信。这份理解与悲悯,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也更温暖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那片无人触及的荒原。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食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夜风吹动他银色的发丝和胜雪的衣袂,也轻轻拂过灵儿额前的碎发。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震惊、困惑、一丝被理解的震动,以及更多连他自己也无法厘清的情绪。然后,他猛地转身,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幽灵,几个闪动便消失在营帐的阴影深处,只留下灵儿独自站在清辉之下,和手中那个尚未完成的草编蚂蚱。
灵儿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舒了口气。她低头,继续安静地编织起来。月光下,那小小的草蚂蚱渐渐成形,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入这沉沉的夜色之中。军营的灯火在她身后明明灭灭,映照着她纤细却坚韧的身影,在这充斥着铁血与悲歌的天地间。
盛夏的暑气在白日里蒸腾,到了夜晚才稍稍褪去些许。军营边缘一条僻静清澈的山溪,成了难得的消暑去处。月光如练,洒在潺潺流淌的溪水上,碎成点点跳跃的银鳞。溪畔草木葳蕤,几丛野生的荷花亭亭玉立,宽大的叶片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半掩着溪中的一方天地。
灵儿终于寻得一个无人打扰的夜晚。连续几日帮着照料伤兵、缝补浆洗,身上早已沾满了汗水和药草的气息。此刻能在这清凉的溪水中涤尽疲惫,对她而言简直是难得的奢侈。她将换洗的干净衣物仔细叠好,放在岸边一块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大石岩上,确保不会被水汽濡湿。
褪去衣衫,她像一尾终于回归水泽的银鱼,悄无声息地滑入沁凉的溪水中。水流温柔地包裹着她纤细却玲珑有致的身躯,洗去尘埃,也带走了连日来的辛劳。久违的舒畅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唇角漾开纯粹而放松的笑意。
她心情极好,甚至起了玩心。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水中轻轻搅动,带起一圈圈涟漪。奇异的是,随着她指尖的划动,清澈的溪水竟泛起了点点柔和的粉色星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如同夏夜流萤汇聚,又似揉碎的花瓣融入水中,随着水波荡漾、明灭,将她周身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微光里。这是她体内大地灵力无意识间与自然水灵产生的共鸣,纯粹而美好。灵儿看着指尖流泻的星光,杏眸弯成了月牙,玩得更加投入,浑然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与此同时,相柳刚刚骑着毛球从清水镇返回。玟小六那滑不留手的家伙,今日格外聒噪,巧舌如簧地纠缠,说什么三天后麻子大婚,灵儿若是不能亲眼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麻子哥成亲,定会“难受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软磨硬泡非要相柳届时放灵儿回去一趟。
相柳面上依旧冷峻如霜,对玟小六的“声泪俱下”无动于衷,只冷冷丢下一句“聒噪”便拂袖而去。然而,当他坐在毛球宽厚平稳的背上,迎着夜风飞向军营时,脑海中却不自觉地盘旋着玟小六的话。麻子……那个清水镇憨厚的青年,灵儿确实视他们如亲人……三天后,他也确实需要再去一趟清水镇拿下一批毒药……带她同去,似乎……也算顺路?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悄然划过,快得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其因。
毛球在军营外围的树林上空盘旋降落。相柳轻巧地跃下,落在溪畔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枝桠上,身形隐在浓密的树影里,无声无息。毛球则习惯性地缩小成雪白的团子形态,扑棱着翅膀,欢快地朝着溪边那熟悉的、让它感到无比舒适的气息飞去——它闻到了灵儿身上特有的清甜味道。
“啾啾!” 毛球兴奋的叫声打破了溪涧的宁静。
正在玩水的灵儿闻声抬头,看到毛球,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毛球!” 她下意识地朝它伸出手。
然而,就在她抬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透过摇曳的荷花间隙,瞥见了不远处树枝上那抹胜雪的白影!
相柳!
灵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惊惶取代!她几乎是本能地双臂猛地环抱住胸口,身体迅速往下一沉,让沁凉的溪水堪堪漫过肩膀!只留下一张沾着水珠、此刻却涨得通红的小脸露在水面外,那双清澈的杏仁眼瞪得溜圆,写满了羞窘、慌乱和无措!
相柳显然也没料到会撞见这一幕。他本是随意一瞥,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了那片月光、溪水、荷花与……少女无瑕身躯构成的惊心画面。饶是他心性冷硬如铁,此刻那双眼眸中也罕见地掠过一丝凝滞。他并非刻意窥视,但眼前的景象太过冲击,让他一时间竟忘了移开视线,只是下意识地、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仿佛被定住。
“你——!” 灵儿又羞又急,声音都带了颤音,见他居然还“看”着,更是又气又恼,“你转过去!背对我!快点!” 她几乎是命令般喊道,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急切。
相柳被她的声音惊醒,眸光瞬间恢复清明,却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几乎是立刻依言猛地侧过身,动作快得有些僵硬,只留给灵儿一个冷硬而挺拔的侧影。月光勾勒着他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条,泄露了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心绪。
然而,灵儿依旧觉得不够安全。那片水域仿佛成了灼热的牢笼。她侧过脸,湿漉漉的发丝贴在绯红的脸颊上,咬着下唇,声音又羞又气,带着点娇蛮的命令:“你……你走开!走开五丈……不!十丈!走远一点!”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强调,“不许偷看!你……你不许过来呀!”
那语气,三分恼羞,七分娇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少女特有的鲜活与窘迫。
相柳背对着她,听着身后溪水因她慌乱动作而发出的哗啦声,以及那带着明显哭腔的羞恼命令,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更深的窘迫直冲头顶。他堂堂九命相柳,何曾被人如此呼来喝去,还被斥为“偷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自以为压抑地发出一声极冷的闷哼,仿佛在表达不屑与不耐。然而,他脚下的动作却异常“听话”。只见他足尖在树干上轻轻一点,雪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飘然落地,随即大步流星地朝着远离溪水的方向走去。他刻意加重了脚步,踩得地上的枯枝落叶噼啪作响,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远离”和“不情不愿”。最终,他停在了一棵距离溪水绝对超过十丈的粗壮树干旁,抱臂倚靠其上,背对着溪水方向,头颅微仰,望着天边冷月,一副“生人勿近”的冷硬姿态。只是那微微绷紧的肩背线条,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确认他真的走远了,灵儿才敢小心翼翼地、动作飞快地从岩石后探出半个身子。看到那个倚在远处树下、背对着她、仿佛与月光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她心头稍安,但脸上的红晕依旧未褪。
刚才的羞窘还未完全散去,一丝小小的报复心却又悄然升起。她看着相柳那副“高岭之花”般拒人千里的背影,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她屏住呼吸,悄悄抬起一只湿漉漉的手臂,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却灵动的粉色灵力,对着相柳的方向,朝着溪水轻轻一引!
“哗啦——!”
一股清凉的溪水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精准无比地越过十丈距离,兜头浇了相柳一身!冰冷的水珠顺着他银色的发丝、冷白的脖颈,迅速浸湿了他胜雪的衣袍!
相柳身体猛地一僵!
他倏然转身!漆黑色的眼眸如同两点寒星,瞬间锁定了那个“罪魁祸首”!
只见灵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块光滑的岩石之上!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如同海藻般披散在肩头,水珠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红润的唇瓣不断滑落,滴在精致的锁骨上,再没入衣襟深处。那双清澈的杏眸此刻因恶作剧得逞而亮得惊人,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羞恼和明显的气呼呼,正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她看着相柳,因为气愤和未消的羞意,胸脯微微起伏,声音清脆却带着指控,如同炸毛的小兽:“淫贼!”
这一声“淫贼”,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夏夜里炸响!
相柳浑身湿透,冰冷的溪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一滩。他看着月光下那个站在岩石上、如同出水洛神却气势汹汹指责他的少女,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名为“百口莫辩”的荒谬感。一股邪火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猛地从心底窜起!
他血色的眼眸危险地眯起,周身寒气大盛,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了冰霜。他一步步朝着溪边岩石走去,雪白的靴子踩在湿润的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迫人的威压。
“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寒潭深渊,一字一句,裹挟着凛冽的杀气,直逼灵儿而去!
三日之期转眼即至。相柳并未食言,带着灵儿乘坐毛球,在黄昏时分悄然降落在清水镇外。他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银发在夕阳余晖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与小镇即将燃起的万家灯火格格不入。
回春堂早已是另一番景象。门楣上贴着大红的“囍”字,檐下挂着喜庆的灯笼,暖融融的光晕将小小的院落照得亮堂堂。院子里挤满了人,左邻右舍都来了——脸上带着喜气的兔妖翠花一家、还有镇上不少熟面孔,笑语喧哗,热闹非凡。
当相柳和灵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正被众人围着说话的玟小六猛地一抬头,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他几乎是撒了欢似的拨开人群,炮弹一样冲到灵儿面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双手抓住灵儿的肩膀,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仔细打量,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后怕:“灵儿!灵儿你没事吧?伤都好了?他……他没为难你吧?” 那模样,恨不得把灵儿翻来覆去检查个遍。
灵儿看着小六哥哥毫不掩饰的担忧,心头暖流涌动,脸上绽开一个安抚的、纯净如初的笑容:“小六哥哥,灵儿没事的。你看,好好的。” 她甚至还原地轻轻转了个圈,证明自己确实安然无恙。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木也挤了过来,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住灵儿的手,浑浊的老眼里是藏不住的欣慰和踏实。串子在一旁咧着嘴傻笑,也跟着点头:“就是!灵儿姐回来就好!”
众人的目光这才带着惊疑和审视,投向那个静静倚在门槛上的白衣银发男子。他身姿挺拔,面容却被面具遮住,眼眸淡淡扫过院内喧嚣的人群,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叶十七站在稍远处,温润的眼眸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但看到灵儿确实气色尚可,神情安然,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些许。相柳的存在,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让这方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天地温度骤降了几分。他似乎对周遭的喧闹毫无兴趣,转身跃上树枝,靠着树干闭眼养神,只是有时候目光偶尔掠过那个在人群中笑得温软的浅杏色身影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复杂情绪——仿佛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遥远而温暖的烟火。
“新娘子来咯——!”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人群立刻沸腾起来,纷纷涌向门口。
老木和玟小六被众人推搡着,按在了堂屋正中的两张椅子上。这一刻,平日里插科打诨的小六,脸上竟也端起了几分难得的严肃,虽然那张脸依旧带着少年气,但眉宇间那份为家人担当的郑重,让他真有了几分“高堂”的模样。老木更是激动得眼眶泛红,偷偷用袖子抹了抹眼角。
在众人的簇拥和唢呐的吹奏声中,一身大红喜服的麻子牵着同样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的春桃走了进来。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紧张的红晕。走到堂前,规规矩矩地对着端坐的老木和玟小六,深深叩拜下去。
“一拜天地养育之恩!”
“二拜高堂再造之情!”
“三拜夫妻恩爱同心!”
麻子叩拜时,目光触及站在一旁、含笑望着他们的灵儿,心头瞬间涌起巨大的感激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若不是为了他的聘礼……灵儿也不会……他喉头哽咽,声音都有些发颤:“六哥,老木,你们的养育之恩,我……我……” 竟一时语塞,对着灵儿的方向又要拜下去!
“麻子!” 灵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双手虚扶住他,“你拜我做什么?” 她看着麻子通红的眼眶,心中了然,却只是温柔地、坚定地对他和春桃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如同破开阴霾的暖阳,“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呀,要笑着度过才吉利!春桃还在等着你呢!” 她的声音清甜,带着一种抚平焦躁的魔力。
麻子看着灵儿清澈真诚的眼眸,那点愧疚被浓浓的暖意替代,重重点头:“哎!哎!” 他和春桃匆匆给老木和玟小六磕完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憨厚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红光。
“礼成——!送入洞房!” 随着司仪一声洪亮的吆喝,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笑和起哄声,簇拥着新人往后院走去。
整个过程中,灵儿一直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那双清澈的杏仁眼亮晶晶的,一瞬不瞬地追随着新人的身影,唇角噙着发自内心的、纯粹而温暖的笑意。在满堂红烛的映照下灵儿美的更加惊心动魄,却绝非妖娆魅惑,而是一种圣洁无垢、如同山涧清泉般的纯净。那是一种让人见之忘俗、心生亲近,却生不起丝毫亵渎杂念的美。许多第一次见到灵儿真容的街坊邻居都看呆了眼。
然而,灵儿的目光里只有对这场婚礼、这对新人的真诚欢喜。她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沉浸在纯粹的喜悦中,为麻子和春桃的结合感到由衷的高兴。
这时,被众人起哄推出来说话的玟小六,清了清嗓子,努力板着脸,摆出“长辈”的威严,对着被推回来的麻子和春桃大声“叮嘱”道:“麻子,春桃!成了亲,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记住六哥的话,好好过日子!最重要的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引来众人侧目,“多多睡觉,早生贵子!”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连老木都忍不住老脸一红,笑骂了一句:“没正经!”
此刻,倚在院外一棵老树枝桠上,完美隐匿在阴影里的相柳,将院内的喧嚣与玟小六的话尽收耳中。那番“虎狼之词”,他冰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再看到树下灵儿脸上那副认真思索的表情,相柳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哼。” 一声极轻、充满了不屑与无语的冷哼,从他鼻间逸出。他仿佛再也看不下去这“俗不可耐”又“愚蠢天真”的场面,猛地撇过头去,只留给回春堂那片温暖灯火一个冷硬孤绝的侧影,银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这凡尘俗世的喧嚣与无知。然而,无人知晓,或者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心中的异样波澜。
婚宴的热闹从堂屋蔓延到了院子。红烛高照,笑语喧天。灵儿被热情的街坊邻居们簇拥着坐在主桌旁,面前的小碗里堆满了大家夹来的菜肴,像一座小山。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她,仿佛要把她“受苦”的日子都补回来。年轻人围着被灌得满脸通红的麻子和羞红了脸的春桃起哄笑闹,孩童们举着果子在桌凳间追逐穿梭,清脆的笑声洒落一地。几个馋嘴的小娃娃跑到灵儿身边,眼巴巴地望着桌上金灿灿的栗子糕。灵儿眉眼弯弯,没有丝毫犹豫,小心地将糕饼分给他们,看着他们满足地跑开,笑容温软纯净。老木、屠户高几个长辈围坐一桌,就着小菜喝着浊酒,脸上是历经沧桑后的平和笑意,看着眼前这鲜活的人间烟火。
屋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相柳依旧戴着那副遮掩面容的碎冰面具,坐在椅子上,指尖随意地拨弄着桌上几个密封严实的药瓶——那是玟小六刚刚交给他的毒药。他检查完毕,微微颔首:“你要的药,都配好了。”声音透过面具,带着惯常的冷冽。
玟小六搓着手,脸上堆着谄笑:“应该……没有差错吧?小的可不敢怠慢军师大人的吩咐。” 他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那温暖喧闹的院子,落在那个被众人围绕、笑容温软的浅杏色身影上。
相柳没有回答配药的问题,反而将一个朴实无华却沉甸甸的木盒放在桌上,推给玟小六。“你的药很好。”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这是贺礼。”
玟小六看着那盒子,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这“贺礼”的份量。这哪里是贺礼?分明是无声的警告!是在提醒他,灵儿之外,麻子、春桃、乃至整个回春堂,都成了他手中新的“筹码”!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怒,脸上笑容更加谄媚,嘴里却忍不住低声嘀咕:“与其给贺礼,倒不如让灵儿回来……我看她在军营都瘦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相柳似乎并未听见他的嘀咕,或者听见了也毫不在意。他的目光透过面具,投向窗外那片喧嚣的暖色。看着灵儿被众人呵护、被孩童亲近、脸上洋溢着纯粹快乐的模样,他血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随即又被更深的不解与孤寂取代。
“你是神族,” 相柳的声音忽然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寒泉滴落,打断了玟小六的忧思。他并未回头,依旧看着窗外,“等他们都化为尘土时,你只怕依旧是这副模样。守着这弹丸之地,看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悲欢离合……” 他微微侧过头,面具的阴影下,眼神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困惑,“有意思吗?”
玟小六被他问得一怔,随即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不是还有灵儿嘛!”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相柳猛地转过头!面具虽遮掩了他的表情,但那道透过面具缝隙射来的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洞穿人心的锐利和审视,死死钉在玟小六脸上:“灵儿?”
玟小六心头警铃大作,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连忙打哈哈,试图掩饰:“啊哈哈……军师大人误会了!我是说……我也不知道灵儿那丫头具体是什么人,但看她这样子,灵力虽不高,最低也跟我一样,是个命长点的低级神族吧?” 他语速飞快,眼神闪烁,“而且……而且我怕寂寞啊!以前在世上漂着,寻不到长久的相依,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一次偶然,遇到了灵儿……”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真实的感慨,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个温暖的身影,“才有了现在这点热乎气儿的日子。跟他们相遇,哪怕相伴短暂,也是好的。”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更何况……有灵儿在身边,我觉得这已经是天尊给的最大福气,天大的快乐了!”
相柳的目光在玟小六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分辨他话语中的真假。最终,他缓缓收回了那逼人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喧嚣的院落,不再言语。
玟小六见状,赶紧殷勤地拿起酒壶,给相柳面前的空杯斟满。那酒液清亮,散发出淡淡的果香和米香。“既然来了,就喝杯喜酒吧,” 玟小六脸上堆满讨好的笑,“这还是灵儿去年秋天亲手酿的呢,就埋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相柳的目光落在杯中酒上。他记得,灵儿在辰荣军营里也尝试过酿酒,可惜那些酒还未启封,就被那些闻着味就挪不动步的义军士兵们偷偷瓜分完了。他连一滴都没尝到。此刻,这杯来自回春堂的、灵儿亲手所酿的酒就在眼前。
他端过酒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了一下。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他当然知道玟小六在酒里下了什么。这滑不留手的家伙,无时无刻不在试探他的底线。
没有犹豫,相柳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与果香交织着滑入喉咙,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带着麻痹感的阴寒毒素,瞬间在他经脉中扩散开来。他放下空杯,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依旧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淡漠口吻:
“除了酒里下的毒,”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味,“无一可取之处。”
玟小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紧张地问:“你……你中毒了吗?” 他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还是别的算计?
相柳猛地侧过头,面具后的目光如同寒刃,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直刺玟小六:“怎么?你很期待看着我毒发身亡?还是想等我毒发,你好趁机讨价还价,把你这个‘妹妹’留在回春堂?”
玟小六被戳中心事,脸色微变,颓然又带着点委屈地嘀咕:“什么叫‘留在回春堂’……这里本来就是灵儿的家……” 随即他又换上谄媚的笑容,“小的哪敢啊!只是……只是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万一那一天老天真开眼了,让你落在我的手上……” 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他渴望那渺茫的、能彻底夺回灵儿自由的机会。
相柳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他不再理会玟小六,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穿过喧嚣的堂屋,径直朝着院子里那个被众人围绕的浅杏色身影走去。
他一身白衣,气质冷冽如万载玄冰,所过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几分。原本喧闹的院子,在他靠近时,笑语声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迫人的寒意,下意识地噤声退开。
在众人惊愕、畏惧、不解的目光中,相柳走到灵儿面前,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走了。” 他声音冰冷,毫无情绪,拉着她就要转身离开。
“啊?” 灵儿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玟小六和老木他们,眼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舍。
“哎呀!大人!军师大人!” 玟小六急得从屋里追出来,脸上堆满了恳求的谄笑,声音拔高,“今天是我家大喜的日子啊!您看,**一刻值千金……赏几分薄面,让灵儿再待一会儿吧?好歹……好歹灵儿也是我们回春堂的一家人啊!” 他一边说,一边焦急地看向叶十七。
叶十七温润的眼眸此刻已凝聚起冰冷的锋芒,身体微绷,就要上前。玟小六眼疾手快,猛地一把死死拉住他的手腕,用力摇头,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焦急——“他现在不会伤害灵儿的!” 后面那句“若是贸然上去就不一定了”的潜台词,他没有说出口,但叶十七瞬间读懂了他眼中的沉重。
灵儿被相柳拉着,几乎是踉跄着坐上了毛球宽厚的背。她回过头,圆圆的杏仁眼里带着困惑和一丝未散的喜气,看向相柳冷硬的侧脸轮廓。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
相柳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猛地侧过头看向她!那冰冷的视线透过面具,猝不及防地与灵儿清澈的眸光撞在一起,吓得灵儿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毛球展开巨大的羽翼,载着两人腾空而起,将回春堂那片温暖的灯火和喧嚣的人声,迅速抛在了下方沉沉的夜色里。
夜已深沉。辰荣军驻地边缘,一处僻静的瀑布轰鸣着坠入深潭,激起漫天水雾,在月光下折射出迷蒙的光晕。寒气弥漫。
相柳独自一人坐在潭边的巨石上,背对着军营的方向。他摘下了面具,随意丢在一旁。银发披散,衬得侧脸线条愈发冷硬孤绝。他手里拎着一个酒壶,对着寒江冷月,沉默地灌着烈酒。背影萧索,仿佛与这天地间的喧嚣和身后的军营灯火都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灵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脚步很轻,在距离相柳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坐在了旁边的另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相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依旧对着江面独饮,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灵儿也不在意。她抱着膝盖,目光投向那奔腾不息、最终汇入深潭的瀑布水流,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水声。白日婚宴上相柳那倚门远望时、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孤寂,再次浮现在她心头。那份孤寂,与此刻他独坐寒江的背影,何其相似。
她拢了拢被水雾打湿的衣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宁静:
“我其实……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她侧过头,看着相柳冷硬的侧脸轮廓,“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和小六哥哥,还有串子、麻子、木叔相依相伴的日子。那个时候,串子麻子还很小,总是跟在我后面叫姐姐……可是渐渐地,他们长大了,个子越来越高,力气也越来越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的怅惘,“我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小六哥哥说,哪怕我灵力低微,说不定也和他一样,是个命比较长的神族。” 她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暖意的笑容,“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个春夏秋冬……春天去采药,夏天在溪边纳凉,秋天酿酒埋在地下,冬天围着火炉听木叔讲故事……日子有时候很苦,连肉都吃不上几顿,可是……”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满足,“只要大家在一起,互相依靠着,就觉得……再苦也是值得的。”
她停顿了一下,清澈的目光落在相柳身上,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温和与包容:“相柳大人,我不知道你以前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但是……”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一定很苦吧?”
相柳握着酒壶的手指猛地一紧!骨节泛白。他像是被这直白的怜悯刺痛了最深的逆鳞,倏然转过头!那双在夜色中依旧锐利如深渊的眼眸,此刻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自嘲,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刃:“你哪里看出我以前过的苦不苦?眼睛瞎了吗?!” 他厉声斥道,试图用暴戾掩盖内心深处那些不愿触及的黑暗——斗兽场血腥的泥泞、被唾弃的异类身份、在辰荣军中始终如影随形的质疑与孤独……那些被深埋的、名为“苦楚”的东西,此刻被眼前这个纯净得刺眼的少女轻易地揭开了封印一角!
然而,灵儿面对他骤然爆发的戾气,却无惧无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杏仁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她甚至微微扬起唇角,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纯净而温暖的笑容,仿佛在无声地说: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她不再继续那个可能再次刺痛他的话题。而是像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金灿灿的栗子糕——正是婚宴上她分给孩子们的那种。
“喏,” 她将油纸包递到相柳面前,脸上带着一点小小的献宝般的期待,“喜事上的甜品最甜了,你尝尝?” 她的眼神里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从婚宴到回来,他似乎一直没吃过东西。
相柳的目光落在那些糕点上。油纸包裹得很小心,但似乎还是因为路途颠簸或她紧张的抓握,有几块被压得有些变形,边缘都碎了。
“啊……” 灵儿看着变形的糕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明显的苦恼和懊丧,秀气的眉头都蹙了起来,小声嘟囔着,“我明明放的时候可小心了……怎么还是压坏了……” 那副模样,像极了弄坏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就在她兀自懊恼的瞬间!
一只冰冷得如同寒玉雕琢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掐住了灵儿纤细的下颌线!
力道之大,让灵儿瞬间吃痛,被迫仰起了头!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对上相柳那双近在咫尺的血色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被看穿伪装的恼怒,有被怜悯激起的戾气,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理解的、近乎失控的渴望!
“唔……” 灵儿的痛呼被扼在喉咙里。
相柳俯下身,俊美却带着妖异冷感的脸庞在灵儿眼中迅速放大!他没有丝毫犹豫,对着她裸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脆弱纤细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
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但紧接着,一股温暖而磅礴、带着浩瀚治愈生机的气息,如同涓涓暖流,顺着被咬破的肌肤,迅速流入相柳的口中,滑过他的喉咙!那气息纯净温和,却又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生命本源之力,瞬间抚平了他体内烈酒带来的灼热,甚至带来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舒适感,仿佛久旱的荒漠终于迎来了甘霖!
灵儿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挣扎。最初的惊愕过后,她只是愣在原地,感受着脖颈上传来的刺痛和那奇异的力量流失感,以及……相柳唇齿间传来的、带着酒气的冰冷气息。她的眼神从惊惶转为一种茫然的平静,仿佛在默默承受着什么。
冰凉的夜风吹拂着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巨大的瀑布轰鸣着坠入深潭,激起漫天迷蒙的水雾。清冷的月光穿透水雾,洒在深不见底的寒潭江面上。
江水的倒影里,清晰地映出岸边这诡异而暧昧的一幕——
白衣胜雪的孤傲男子,俯身紧紧禁锢着怀中纤细的少女,唇齿深深埋在她脆弱的颈间。
少女被迫仰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露出天鹅般优美的颈项曲线,月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投下脆弱的光影,眼神迷蒙而顺从。
他们的身影在动荡的水波中扭曲、交融,分不清是吞噬还是依偎,是掠夺还是救赎。只有那冰冷的占有姿态与温顺的承受姿态。
而水声轰鸣,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也仿佛掩盖了这江面倒影里,无声流淌的、复杂难言的情愫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