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笼罩着小小的回春堂。往日里晚饭后的轻松嬉闹荡然无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低迷。堂屋中央那张磨损的木桌旁,几个人影围坐着,脑袋几乎要凑到一起,只听见铜钱在粗糙桌面上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
老木、串子、麻子、灵儿,还有主心骨玟小六,都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那一小堆被反复清点的铜板。老木的脸色尤其凝重,他小心翼翼地从角落里捧出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那是回春堂公中的钱匣子。他掏出钥匙,郑重地打开,将里面仅剩的、裹得整整齐齐的一小卷铜钱也悉数倒了出来,与桌上的汇合。
“唉……”老木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开始将桌上所有的钱币分成几小份,动作缓慢而艰难,仿佛在割自己的肉:
“这份,是下个月进药材的本钱,省不了……断了药源,咱们这招牌就砸了。”
“这份,是下季度的房租,东家催得紧,也……省不了。”
“这份,是咱们几个人的嚼食,不能再少了……总得吃饭。” 他指着最后分出来的、明显最少的一小撮,“就剩这些了……杯水车薪啊。”
麻子的头垂得最低,肩膀垮塌着。下午老木被屠户高毫不留情地推出门、连带着礼物也被硬塞回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屠户高那蛮横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炸响:“凑不齐聘礼就别想结这门亲!说啥都没用!” 春桃躲在父亲身后,那抹着眼泪、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更是像根针一样扎在老木心上。婚事无望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大家心头,让大家几乎喘不过气。堂屋里一片愁云惨雾,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灵儿趴在桌边,清澈的眼眸望着那可怜巴巴的几枚铜钱,又看看垂头丧气的麻子和唉声叹气的老木。她抿了抿唇,努力想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带着一种天真的希冀:“我……我明天早点起来,多去采些草药!拿到集市上卖了,总能再添一点的!”
玟小六坐在她旁边,听着这带着明显安慰性质的、近乎杯水车薪的提议,心里又酸又软。他伸出手指,带着几分宠溺和怜惜,轻轻刮了刮灵儿挺翘的鼻尖:“傻丫头……”
灵儿被他刮得有些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抬起那双水灵灵的杏仁眼看向小六。面纱外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盛满了纯粹的笑意,仿佛在说:我才不傻呢!
看着这双不染尘埃、满是信任和温暖的眼睛,小六心头那股酸涩更甚。他抬手揉了揉灵儿的发顶,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傻丫头……”
灵儿却挺直了腰背,目光扫过桌边的每一个人,声音清亮而认真:“灵儿不傻!你们都是灵儿的家人,灵儿也要尽力维护家人啊!而且”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灵儿最想看到的!”
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稍稍驱散了屋内的阴霾。老木和串子都抬头看向她,眼神复杂。麻子更是眼眶微红,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夜深人静。一轮清冷的孤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洒下惨淡的银辉。回春堂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鼾声。
一道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响起。玟小六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自己屋里闪了出来。他背上早已捆扎好采药的背篓,手里握着磨得锋利的药锄,腰间还别着绳索和几个特制的药囊。他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准备推开那扇通往外面夜色的大门。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门闩时——
“吱呀。”身后传来另一道更轻的开门声。
小六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灵儿的房门不知何时已悄然打开。她静静地立在门内,身上那件嫩黄色的外衫穿得整整齐齐,发髻也一丝不乱,仿佛从未睡下。月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那双清澈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正定定地望着他。
小六心头猛地一跳,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被撞破的慌乱:“你……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睡觉!”
灵儿却轻轻迈出门槛,走到他面前。她太了解小六哥哥了,知道他此刻的决心有多坚定。与其徒劳地劝他别去,不如……她仰起脸,看着小六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坚毅的面容,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小六哥哥打算出门采药?天色如此深,带上灵儿吧!灵儿认得草药,也能帮上忙!”
“胡闹!”小六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就想拒绝,“深山老林,夜里多危险!你一个姑娘家……”
“你们这是……?!” 另一个带着浓浓睡意和惊骇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只见老木披着件单薄的外套,急匆匆地从自己屋里冲了出来,看清院中全副武装的小六和穿戴整齐的灵儿,顿时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调:“灵儿!小六!你们……你们这是要进山采药吗?!这大半夜的!”
小六见惊动了老木,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灵儿的肩膀,示意她赶紧回房:“没事老木,我们……”
灵儿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甚至往小六身边靠了一步,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老木急得直跺脚,几步冲到两人面前,压低声音,生怕吵醒麻子和串子,语气又急又怕:“不成啊!绝对不成!那值钱的灵草都长在深山老林!可那是辰荣军的地盘!洪江将军治军严明,或许不滥杀无辜,可……可那个军师九命相柳!”老木提到这个名字,声音都带上了恐惧的颤音,“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主儿!哎哟喂!去不得啊!快回去睡觉!钱的事,咱们……咱们再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嘛!” 他伸手就想拉住灵儿和小六的胳膊往回拽。
玟小六却避开了老木的手。他挺直了腰背,目光越过老木,望向远处被夜色吞噬的群山轮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心:“老木,串子还能等等。麻子的婚事……不能拖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对小辈的维护,“总不能为了几个钱,眼睁睁看着麻子瞅准的好媳妇跑了吧?那小子心里得多难受?”
他拍了拍背上的药篓,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眼神里却闪烁着冒险的光芒:“放心!我们就是去挖几株草药,又不闯营盘!要是运气好,挖到两三株值钱的灵草,不但麻子的婚事解决了,串子娶媳妇的钱说不定也都有了!”
“哎呀!你……”老木急得直搓手,看着小六那副“我意已决”的样子,再看看旁边同样眼神坚定的灵儿,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无力:“那……那你们千万小心!绕着点辰荣军的营地走!千万别逞强!一有不对,赶紧回来!”
“知道啦!”玟小六潇洒地挥挥手,随即自然地牵起灵儿的手。这一次,他不再是拉着手腕,而是十指相扣,将灵儿微凉的小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里。
他侧头看向灵儿,故意用轻松调侃的语气说:“再说了,我们灵儿本事大着呢!有灵儿保护我,对不对?”
灵儿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力量和信任,心头一暖。她迎上小六的目光,又看向忧心忡忡的老木,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认真和保证,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清脆而坚定:“嗯!木叔您放心!灵儿一定会保护好小六哥哥,也保护好自己!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
月光下,老木看着眼前这对紧紧牵着手、眼神同样坚定的年轻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他挥挥手,声音疲惫:“……去吧……千万小心。”
玟小六不再犹豫,紧了紧握着灵儿的手,低声道:“走!” 两人便不再回头,踏着清冷的月色,推开院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背篓和药锄的轮廓在月光下投下模糊的影子,朝着那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深山,义无反顾地走去。
山路崎岖,月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碎影。玟小六拉着灵儿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不知道何时叶十七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后,脚步沉稳,那条受过伤的腿竟也跟得毫不费力。灵儿频频回头,拉拉着玟小六的手,示意他叶十七在后面跟着。玟小六对着灵儿摇摇头,此时的玟小六还以为叶十七会因为腿脚的不便自己回去。
走了一段,小六忍不住回头,对着那固执跟来的清俊身影龇了龇牙,故意压低声音,用一种阴森森的语气恐吓道:
“喂,我说叶十七!你知道这山上是啥地方不?这可是辰荣军的地盘!”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制造点紧张气氛,“传说啊,这辰荣军里有个九头妖怪,叫什么相柳的!长得那叫一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专门杀人弑命,凶残得很!” 他边说边做出夸张的狰狞表情,还用手比划着“九个头”的样子,“而且啊,他最喜欢干的,就是猎杀神族!逮着一个,就‘啊呜’一口——通通吃掉!骨头都不吐!” 他特意加重了“吃掉”两个字,说完,还朝旁边的灵儿挤了挤眼。
灵儿接收到小六的“信号”,立刻心领神会。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叶十七,努力瞪圆了那双本就清澈圆润的杏仁眼,小脸绷得紧紧的,试图配合小六营造出恐怖氛围。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努力模仿的“严肃”:
“嗯!吃掉!” 然而,她那软糯的嗓音和那双过于纯净、毫无威慑力的大眼睛,非但没让人觉得恐怖,反而透着一股笨拙的可爱,像只虚张声势的小奶猫。
叶十七看着眼前这对“唱双簧”的活宝,一个装腔作势地吓唬,一个努力配合却可爱得犯规。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清俊面容上,嘴角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似乎想极力压抑住什么,但最终,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意,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悄然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连带着那紧抿的唇线也柔和地微微上扬。他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这难得流露的情绪,但那瞬间柔和下来的气场,却无法骗人。
玟小六看着叶十七那想笑又强忍的模样,心里“嘿”了一声,知道这“恐吓”彻底失败了。这小子,看着乖顺,主意倒是正得很!
叶十七伸手接过玟小六背上的药篓。
就在这时,灵儿眼尖,发现前面一处陡峭的山崖石缝里,隐隐透出一点温润的玉色光泽!
“小六哥哥!快看!” 她惊喜地指着那处。
小六顺着望去,眼睛顿时亮了:“灵犀草!个头不小!”
那石缝位置颇高,可是倒是有落脚的地方,灵儿二话不说,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像只灵巧的小鹿,手脚并用地就往那陡峭的山崖上攀去。她的动作出乎意料地利落,对山石的借力点把握得极准,几个呼吸间就爬到了那处石缝旁。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避开锋利的岩石边缘,稳稳地将那株品相极佳的灵犀草采了下来。
她攀着岩石下来时,小六在下面紧张地张着手臂虚护着。灵儿稳稳落地,顾不得拍掉手上的尘土,便献宝似的将那朵还带着山野气息的灵芝捧到小六面前,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喜悦:“小六哥哥!给!”
“好样的!”玟小六接过那株灵犀草,仔细看了看,脸上笑开了花,忍不住伸出手指,亲昵地刮了刮灵儿沾了点泥土的鼻尖,“还是我们灵儿厉害!眼睛真尖!手也真稳!”
灵儿被刮得有些痒,缩了缩脖子,却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夸奖。她雀跃地说:“有了这个,就可以换好多钱啦~”
解决了一半心头大事,三人的心情都轻松不少。小六拉着灵儿的手,脚步轻快地朝着前方传来潺潺水声的方向走去。转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一条清澈的山溪豁然出现在眼前。溪水在阳光下流淌,曲水汤汤,撞击在溪中的卵石上,激起细碎的白色水花,如同无数斑驳晶莹的碎银撒在溪床上。
“渴死了!”小六欢呼一声,拉着灵儿就往溪边跑,迫不及待地想掬一捧清凉的溪水解渴。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叶十七却快走了两步,伸手轻轻拉住了小六的胳膊。
小六疑惑地回头:“嗯?”
叶十七没说话,只是动作自然地解下一直系在自己腰间的一个葫芦。他拔开塞子,将葫芦递到小六面前。一股清冽甘醇、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茶香顿时飘散出来,显然不是溪水,而是精心收集的晨间露水泡的茶。
玟小六看着递到面前的葫芦,又看看叶十七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眸,有些狐疑:“露水茶?给我的?”
叶十七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沉默得如同影子,用点头或摇头来回应。
小六也不客气,咧嘴一笑:“谢啦!” 接过葫芦,仰头就“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那露水茶带着山野的清甜和茶叶的微涩,入口生津,瞬间缓解了喉咙的干渴。他舒坦地叹了口气,把葫芦递给身边的灵儿:“给,灵儿,你也尝尝,十七泡的茶还挺香!”
灵儿却笑着摇摇头,声音温软:“我不渴,留给十七吧。他背了好久的背篓,又走了这么远的路,更辛苦呢。”
叶十七的目光,随着灵儿的话语,从玟小六身上,自然地转向了她。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里,映着溪水的波光和月亮的清辉,也映着灵儿那张即便隔着面纱也能感受到纯粹善意的脸庞。
他静静地注视着灵儿。这个女孩……从第一眼在回春堂见到,他就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不一般。那种纯净到极致的气息,那份对世间万物无差别的温柔悲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与这粗陋环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天然贵气……都让他隐隐觉得她的身份绝非普通村女。
他并非没有提防过。只是这样怀疑是在经历了那场几乎将他摧毁的变故后,他对任何接近的人都保持着本能的警惕。然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的那点疑虑和提防,却在灵儿那如同白纸般纯洁无瑕的心性面前,一点点消融殆尽。
她就像山涧最清澈的泉水,一眼就能望到底。她的善良毫无伪饰,她的喜悦和悲伤都那么真实直接。她对回春堂每个人的好,是发自内心的守护与依恋。这样纯粹的灵魂,在这纷乱复杂、充满算计的大荒之中,简直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若非伪装……那只能是上天赐予这浊世的奇迹。叶十七想。也难怪回春堂上下,乃至整个清水镇的街坊,提起“灵儿姑娘”,脸上都会不自觉地带上笑意。她就像一轮温暖的小太阳,不耀眼,却足以驱散人心底的阴霾。
月光、溪流、茶香,还有身边这对毫无心机、互相扶持的“兄妹”。叶十七握着被灵儿推回来的葫芦,感受着掌心残留的露水茶的微凉。他垂眸,掩去眼底深处那抹复杂却温暖的思绪,只是默默地重新系好了葫芦。山林的夜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也带来了某种久违的、名为安宁的气息。
短暂的溪边休憩后,三人收拾行装,继续在月色笼罩的山林中穿行,寻觅着价值不菲的草药。山路愈发陡峭崎岖,林间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
“等等!” 玟小六突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一处陡峭崖壁的中段。月光下,一株叶片形似燕子尾羽、边缘泛着奇异暗红光泽的植物正随风轻轻摇曳。“燕尾燎!好东西!这玩意儿可稀罕得很!”小六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灵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中也露出亮光。她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我去采!”
“别动!”小六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灵儿的手腕,将她牢牢拉回身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那地方太陡太险!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那崖壁近乎垂直,落脚点极少,下方是乱石嶙峋。
“可是……这燕尾燎不常见的……”灵儿看着那珍贵的药材。
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叶十七,目光也落在那株燕尾燎上。他看了看陡峭的崖壁,又看了看被小六紧紧拉住、面露担忧的灵儿,几乎没有犹豫,向前一步,声音因久不说话而略显沙哑,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我……去。”
“可是……”灵儿立刻转头看向叶十七,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担忧,话还没说完——
“没什么可是!”小六直接打断了她,拉着灵儿的手腕将她往旁边安全地带扯了几步,远离崖壁下方。他目光扫过叶十七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息,语气笃定,带着点理所当然,“他是高等神族!这点高度对他不算什么!让他去!”
灵儿被小六拽着,只能焦急地站在原地,仰头望着叶十七开始攀爬那近乎垂直的崖壁。他动作并不华丽,却异常沉稳有力,每一次落脚、每一次抓握都精准无比,展现出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和协调性。灵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就在灵儿全神贯注盯着崖壁上的叶十七时,玟小六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侧前方灌木丛里闪过一抹雪白的灵动身影!
“哎?!是胐胐!”小六的眼睛瞬间比看到燕尾燎时还要亮!他兴奋地几乎跳起来,指着那雪白小兽消失的方向,语速飞快地对灵儿说,“灵儿!你等着!六哥给你逮回来养着玩!这玩意儿可稀罕了!又漂亮又通人性!养腻了转手一卖,以后串子的婚事钱也有着落了!” 他满脑子都是胐胐能换来的白花花银钱,根本顾不上看灵儿焦急伸出的手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话音未落,小六就像离弦之箭般,朝着胐胐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茂密的林木之后。
“小六哥哥!”灵儿急得大喊!她猛地站起身,看看还在崖壁上小心采摘燕尾燎的叶十七,又看看小六消失的方向,心乱如麻!她记得清清楚楚,刚才小六追逐胐胐的方向,分明越过了那块标志着辰荣军地盘的界碑!
不能再等了!灵儿当机立断,仰起头对着崖壁上的叶十七焦急喊道:“十七!我去看着小六哥哥!你小心点!!” 喊完,她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朝着小六消失的方向拔腿追去!纤细的身影在昏暗的林间跌跌撞撞,树枝刮过她的衣衫也全然不顾。
“小六哥哥!等等!那边危险!”灵儿一边跑一边呼喊,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惶急。
循着隐约的动静和残留的踪迹,灵儿气喘吁吁地追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溪水池畔。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血液凝固!
只见她的小六哥哥,正哆哆嗦嗦地跪在冰冷的溪边湿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而在他身旁不远处,一只体型异常庞大凶恶、通体羽毛雪白、眼神锐利如刀的巨雕,正用它锋利的喙撕扯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浓烈刺鼻的血腥味直冲灵儿的鼻腔!
是胐胐的尸体!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灵儿!她顾不上自身安危,更顾不上那只凶恶的白雕,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扑了上去,张开双臂,用自己纤细的身体紧紧地护住了抖成一团的玟小六!
“小六哥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在她抱住小六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实质般的威压从天而降!灵儿猛地抬头!
只见溪畔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树枝头,一个身影正端坐其上。月光勾勒出他修长孤绝的身形。银发如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脸上覆盖着一副由碎冰凝成、折射着幽冷的雾纱面具,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毫无温度的眸子。他身披一袭似雪若云的束袖白衣,衣袂飘飘,仿佛不染凡尘,却又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都不用猜就知道他就是辰荣军师———九命相柳。
相柳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穿透面具,冷冷地扫视下来。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个突然闯入、紧紧护住地上男人的身影时——那是一个穿着嫩黄色压褶坎肩,白色束袖长裙的女孩。她明明眼神里充满了惊惶,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可那护住身后之人的姿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
相柳的眼神倏地变得更加凌厉!仿佛被这不知死活的举动激怒了。他微微歪了歪头,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和审视。今日真是不知死活的人格外多。先是那个胆大包天、敢往他身上洒毒药的小倌,现在又来一个……不怕死的少女?
灵儿被他那毫无感情的目光看得心底发寒,但她抱着小六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她强迫自己迎上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眸,尽管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相柳冰冷无波的声音如同碎冰相撞,在寂静的溪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直接锁定了灵儿:“你又是谁?”
玟小六一听这声音,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想从灵儿怀里起来,语无伦次地求饶:“大人!大人息怒!她是小人的妹妹!她年纪小不懂事!求大人开恩,让她先走……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想把无辜的灵儿摘出去。
“我问她是谁!” 相柳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冰锥刺入骨髓,直接打断了小六的哀求。那无形的威压瞬间增强,压得小六几乎趴伏在地,再难出声。
灵儿感到怀中小六哥哥的颤抖更加剧烈,心头的恐惧瞬间被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压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仰起脸,直视着高踞树梢、宛如神魔的白衣男子,声音虽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而坚定:“我是灵儿。我和哥哥不慎闯入此地,惊扰了大人,绝非有意冒犯。还望大人海涵,放我和哥哥回去。” 她的话语不卑不亢,带着一种天然的礼貌,却也透着一股容忽视的坚毅。
相柳面具下的眸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她的名字,还是因为她这份在绝对威压下的镇定。然而,他并未言语。
下一刻!
只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高枝上飘然跃下!衣袂翻飞,如同巨大的白色蝶翼,朝着灵儿和小六的方向凌空飞来!速度快得在空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啊!”灵儿惊呼一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危机感让她来不及思考!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将怀中的小六往自己身后更深处一推!自己则挺身挡在了最前面!
与此同时,她纤细的双手在胸前迅速交叠,结出一个古老而奇异的法印!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淡粉色灵光,她眼眸死死盯着那飞速逼近的白色身影,里面充满了决绝——她知道自己挡不住,但她必须挡!为了身后的小六哥哥!
冰冷的杀气如同潮水般涌来,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两人笼罩。
那抹似雪若云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无声地落在溪畔柔软的草地上。相柳一步步向灵儿和玟小六走来。雪白的长靴,靴面上隐约可见繁复的银丝暗纹在阳光下流转,每一步落下,都精准地踩在枯败的落叶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响,在这死寂的森林里,如同敲在人心头的丧钟。
每靠近一步,那股刺骨的寒气便浓重一分,空气仿佛都要凝结成冰。灵儿挡在玟小六身前,纤细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微微颤抖着,像一只明知不敌却誓死护崽的幼兽。面对那排山倒海般的威压和死亡气息,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退缩,只有决绝!
就在相柳踏入三丈之内的瞬间!
灵儿动了!
她的双手在胸前翻飞结印,动作快得几乎留下残影,那施法的姿态飘逸灵动,点点柔和的粉光如同被唤醒的萤火,骤然自她纤细的指尖迸发、汇聚!
“嗡——!”
天空毫无征兆地炸响一声撼人心魄的雷鸣!紧接着,一道刺目欲盲的惨白闪电撕裂云层,如同天罚之鞭,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精准无比地劈在相柳面前一步之遥的地面上!
“轰隆!!!”
泥土碎石飞溅!地面被炸开一个焦黑的深坑,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开来!甚至狂暴力量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相柳前进的脚步猛地一顿!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眼眸瞬间锐利如刀!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竟能引动如此刚猛狂暴的天象之力!这绝非寻常妖族或神族的手段!
惊愕只是一瞬,随之而来的是被挑衅的滔天怒意!“找死!” 相柳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影,瞬间欺近!他并未拔刀,仅凭一双包裹着冰寒灵力的手掌,便带起凌厉的罡风,直取灵儿要害!他要亲手碾碎这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灵儿毫不畏惧,指尖粉光流转,身形灵动如蝶,竟凭借着精妙的身法和那奇异的手印引动的自然之力,险之又险地格挡、闪避!两人身影交错,粉光与冰寒灵力碰撞,在寂静的溪畔爆发出激烈的能量涟漪!枯叶被卷得漫天飞舞!
躲到树后面的玟小六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他死死抱着脑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我的天尊!没人告诉我灵儿这么厉害啊?!她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
然而,灵儿的抵抗终究是强弩之末。她体内深处,那场为斩杀水魔兽而留下的未曾彻底痊愈的沉疴旧伤,在这全力催动灵力的激斗下,如同蛰伏的毒蛇被惊醒,骤然爆发!一股钻心的剧痛从丹田蔓延开来,灵力运转瞬间一滞!
就是这一滞的破绽!
相柳眼中寒芒暴涨!他并未用掌,而是反手抽出了腰间那柄寒气森森的弯刀!刀光如同匹练,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撩而上!目标并非致命,却是要彻底揭开这神秘少女的面纱!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灵儿脸上那层素白的面纱,被锋利的刀尖精准地挑落,如同断翅的蝴蝶,飘然坠地!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张终于显露的容颜上。
刹那间,仿佛时间都为之凝滞。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珠圆玉润,如同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尤其是那双此刻因惊怒而圆睁的杏仁眼,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此刻却盛满了星辰破碎般的惊惶与不屈。即便在生死关头,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也足以让天地失色。她就像春色中骤然绽放的桃花。
相柳面具后的眸光似乎也凝滞了一瞬。但这失神比闪电更快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被冒犯的冰冷杀意!他刀势未老,手腕一翻,冰冷的刀锋带着万钧之力,朝着灵儿纤细的脖颈横斩而去!这一刀,快!狠!绝!
生死关头,灵儿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她足尖在相柳的刀背上用力一点,借力凌空一个惊险万分的后翻,险险避开了那致命的刀锋!
然而,相柳的动作更快!就在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滞空瞬间,相柳的右腿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蟒,裹挟着刺骨的冰寒灵力,狠狠地踹在了灵儿柔软的腹部!
“唔——!”
一声压抑痛苦的闷哼!
灵儿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袭来,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娇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后方一棵粗壮古树的树干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令人心颤!
灵儿顺着树干滑落在地,头无力地垂下,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遮住了半边绝美的脸庞。一缕刺目的鲜血从她苍白的唇角缓缓淌下,滴落在身下的枯草败叶上。她已然晕厥过去,人事不省。
相柳收刀而立,白衣胜雪,不染纤尘。他微微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树下昏迷的少女,眼神高傲、冰冷、不可一世,仿佛只是在看角斗场里一只刚刚被碾死的、微不足道的蝼蚁。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无尽的漠然。
“灵儿——!” 玟小六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他连滚爬爬地扑到灵儿身边,颤抖着用手擦去她唇边的血迹,触手一片冰凉。巨大的恐惧和心痛几乎将他吞噬!他猛地抬头,对着那宛如杀神般的白衣身影,拼命地磕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子上也浑然不觉,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哀求而变调:“大人!大人开恩啊!我们真的不是什么细作!也不是逃兵!我们就是清水镇的小老百姓,进山采药迷了路!求求您放过我妹妹吧!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
相柳冷漠地看着地上磕头如捣蒜的玟小六和昏迷不醒的灵儿,如同看着两只待宰的羔羊。他薄唇微启,冰冷无情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来人。”
随着他的话音,四周的阴影里瞬间涌出十几名身着辰荣军制式皮甲、手持利刃的士兵,将两人团团围住,杀气腾腾。
“把这两个人,通通带走。” 相柳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是!军师大人!” 士兵们齐声应诺,上前就要拿人。
玟小六心如死灰,紧紧抱着昏迷的灵儿,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和唇角的血迹,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就在士兵拉走灵儿的刹那——准备转身离去的相柳,脚步却猛地一顿!
他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眸子,如同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死死地盯在灵儿身下——那几滴刚刚从她唇角滴落、渗入泥土的鲜血之处!
只见那被鲜血浸润的、原本枯黄败死的草地上,此刻正发生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神迹,几点柔和的粉色光芒正从血滴落下的地方悄然亮起!紧接着,几株嫩绿的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迅速抽枝、展叶!仅仅几个呼吸之间,几朵娇嫩欲滴的粉色小花便在那片枯草地上,傲然绽放!
不仅如此!
以那几朵小花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充满勃勃生机的力量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周围原本枯黄的野草,竟也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褪去了死气,焕发出新绿的光泽!短短片刻,灵儿身下那一小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充满盎然生机的“绿洲”!与周围萧瑟枯败的枯叶景象形成了触目的对比。
枯草焕发生机!鲜血滋养繁花!
这绝非人力所能为!
相柳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震惊的裂痕!他死死盯着那几朵在寒夜中倔强盛开的粉色小花,又猛地将视线转向士兵拖走少女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深邃、锐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
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冰冷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透过粗粝的地面刺入骨髓深处。灵儿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意识如同沉船般缓慢浮出水面,随之而来的是炸裂般的头痛和腹部遭受重击后残留的、令人窒息的闷痛,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秀气的眉头。
眼前是昏暗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这个破旧不堪、弥漫着尘土、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营帐角落。她发现自己像一件被丢弃的货物般蜷缩在地,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着手腕脚踝,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和麻木感。那双曾清澈如初雪消融的杏眸此刻湿漉漉的,盛满了惊惶未定的水光,费力地扫视着这陌生的囚笼。帐内空无一人,只有角落散落的破败杂物,如同她此刻破碎的处境。灵儿也不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小六哥哥……” 她下意识地呢喃,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恐惧,“小六哥哥……你在哪呀……” 白净的脸颊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泥污,更衬出她此刻脆弱无助的惊心。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开始徒劳地挣扎,纤细的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痛苦地扭动,试图挣脱束缚,麻绳却更深地陷入皮肉,留下更深的紫痕。
“小六哥哥……小六哥哥……” 一声声带着绝望哭腔的呼唤,在死寂的营帐里回荡,破碎得令人心颤。
“唰——!”
营帐入口厚重的垂幕被人猛地掀开!一道刺眼的光线如同利剑般劈入昏暗。
灵儿如同受惊的幼鹿,瞬间停止了挣扎,湿漉漉的眼睛充满惊惧地望向门口。
只见一道胜雪的白影踏入。相柳缓步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银发在帐外透入的天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寒芒。然而,最令人心神剧震的是——他那副标志性的、由碎冰凝成的雾纱面具,竟已消失不见!
一张俊美异常、近乎妖异的脸庞,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灵儿眼前。眉飞入鬓,凌厉如刀裁;鼻梁高挺,线条冷硬;薄唇紧抿成一道毫无温度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似寒星溅血,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锐利得似能洞穿九幽,里面没有丝毫属于人间的温度,只有冰封万载的漠然与审视,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瞰蝼蚁。
绳索被辰荣军粗暴地解开,深紫色的勒痕在灵儿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她几乎在获得自由的瞬间,就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用自己依旧虚软的身体,盈满惊惧的眼眸,死死锁住几步之外那宛如杀神的白衣身影。
“小六哥哥呢!” 她的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质问,恐惧被更深的担忧压过。
相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冰冷的唇边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骨髓生寒的弧度。他声音泠泠,如同冰珠碎裂在寒玉盘上,带着一种玩味的审视:
“呵,倒是有意思。”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在灵儿那张终于显露真容、此刻写满戒备的绝美脸庞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一件奇特的战利品。
他阴恻恻地开口,打破了营帐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自然保你哥哥平安无事。”
这句话像一根救命稻草,让灵儿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她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眼中的担忧未减,但戒备地重新看向相柳,等待着他的问题。
相柳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带着非人感的动作,将他俊美面容上的疑惑、冰冷的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展露无遗。他看着灵儿那毫不掩饰的防备眼神,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清越,却不含一丝暖意,反而透着一股阴戾的嘲弄。他含笑直视着灵儿的眼眸,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与审视。
“大人!” 灵儿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却强撑着勇气,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带着无比的诚恳,“我们真的不是坏人!不会伤害别人,更不是什么细作……求您相信我们!”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更加坚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承担,“如果您生气,也是灵儿先动的手,和小六哥哥无关!他是无辜的!求求您……让他先回家吧!灵儿求您了!” 哀求声在冰冷的营帐里显得格外无助。
相柳走到营帐上首,姿态随意却充满压迫感地坐下。他目光似剑,带着审视猎物的兴致,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怕得要命、却倔强护着“哥哥”甚至揽罪的女孩。
“那你告诉我,” 相柳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直指核心,“你,究竟是何人?”
灵儿被他问得一愣,迷茫地眨了眨那双纯净得不染尘埃的大眼睛。她先是下意识地看向相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
“我……” 她樱唇微启,声音带着全然的茫然和理所当然,“灵儿就是灵儿啊……清水镇回春堂的灵儿。”
“呵。” 相柳发出一声极冷的讥诮。他修长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薄薄的纸笺——显然是探子刚送来的情报。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纸笺边缘,目光却如同冰锥般钉在灵儿脸上,将她毫无伪装的迷茫尽收眼底。
探子的消息与她所言并无二致:清水镇回春堂,玟小六的妹妹,来历不明,性情温顺。
然而,相柳一个字都不信!
一个能引动天雷、滴血生花、瞬间治愈重伤的女孩,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女?!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说实话。” 相柳的声音陡然沉下,营帐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冰点,无形的威压如同巨手扼住灵儿的咽喉!“你,究竟是谁?”
灵儿只觉得呼吸一窒!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无措地看着周围冰冷的营帐,看着相柳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锐利目光,喉咙被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
“我……我……” 她努力想发出声音,却只能吐出破碎的音节。在相柳越来越凌厉的逼视下,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再次喊出:“我……就是……清水镇回春堂,玟小六的妹妹灵儿!”
营帐内死寂。只有灵儿急促压抑的喘息。相柳那双寒星血眸,牢牢锁住她,翻涌着深沉的探究、冰冷的怀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相柳站起身,缓步走到灵儿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灵儿被迫抬眸,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霎那间,那双眼眸如同被鲜血浸透,骤然化作一片妖异的赤红!红光流转,带着摄人心魄的诡异力量!
帐外隐约传来玟小六的闷哼和挣扎声…….
灵儿看着那双赤色魔瞳,眼神瞬间变得空洞、涣散。相柳压抑着声线,如同魔咒的低语再次响起:“你,到底是谁?”
灵儿张了张嘴唇,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恐怖的画面:一个巨大无比的妖兽在眼前轰然爆裂!腥臭粘稠的血水如同决堤的洪流将她吞噬!刺鼻的腥味疯狂涌入她的口鼻耳……灭顶的绝望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
“我是…清水镇…..回春堂….灵儿……” 她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在幻境的冲击下,依旧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唯一的答案。
相柳眼底的红光敛去,恢复成冰冷的寒星。他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却并未解惑,反而更添疑云。只能收起幻术。灵儿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脱力地软倒在地,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大口喘息着。
相柳漠然地扫了她一眼,一个眼神示意旁边的辰荣军。他转过身,撩起长袍下摆,重新坐回上首。灵儿瘫坐在地上,虚弱地喘息,如同刚从噩梦中挣脱。
相柳冷笑着,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们的话,没有一句能说服我。既然……”他抬眸,目光如冰刃刺向灵儿,“你们坚称只是清水镇回春堂里的‘人’?那我就等你们自己说。辰荣义军,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灵儿没有骗你啊!” 灵儿慌张地抬头,急切地辩解。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猛地从隔壁营帐穿透过来!是玟小六的声音!
这声惨叫如同尖锥狠狠刺入灵儿的心脏!她瞬间慌了神,像一个彻底无措的孩子,泪水汹涌而出,对着上首的相柳苦苦哀求:“不要!求求你们!不要伤害小六哥哥!求求你们了!不要打他!都是灵儿的错!求求你们……” 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相柳面无表情,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两名辰荣军立刻上前,粗暴地将哭泣哀求的灵儿架起,拖向隔壁传来惨叫声的营帐。
营帐门帘掀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灵儿的目光焦急地搜寻着,当看到帐中景象时,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玟小六被死死绑在一条厚重的条凳上,后背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一名体格魁梧、肌肉虬结的辰荣军行刑官,正高高扬起一条浸透了盐水、带着倒刺的黝黑皮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下!
“啪——!” 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绽裂声!伴随着小六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
灵儿脑海中瞬间闪过清水镇石先生唾沫横飞讲过的故事——九命相柳手下的行刑官臂力惊人,曾一百二十鞭活活打死一个千年妖兵!
一股巨大的、足以冲垮理智的心痛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体内轰然爆发!瞬间压倒了所有对相柳的恐惧!
“小六哥哥——!!” 灵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她竟完全不顾站在营帐中央、散发着恐怖杀气的相柳和他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蛮牛,猛地挣脱了架着她的士兵,浑身爆发出不稳定的粉色灵光,不管不顾地朝着玟小六冲了过去!
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直接将那个魁梧的行刑官撞飞出去!她扑跪在条凳旁,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用最快的速度、近乎疯狂地去撕扯、解开那些深深勒进小六皮肉里的绳索!
“小六哥哥!小六哥哥!”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紧紧抱住伤痕累累的小六,顾不上自身灵力枯竭带来的剧痛和强烈的反噬,拼尽最后一丝本源,将温暖纯净的治愈灵力源源不断地、毫无保留地输入小六体内!淡粉色的光芒在她掌心和小六血肉模糊的后背间急促闪烁………
相柳皱眉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看着那女孩不顾一切催动本源的模样,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玟小六感受到涌入体内的温暖力量,瞬间明白了灵儿在做什么!他心中大骇,急忙用尽力气想推开她:“灵儿!别!停下!” 然而,灵儿已经因过度透支本源灵力,身体猛地一软,彻底昏迷过去,软倒在小六怀里。
玟小六紧紧抱住昏迷的灵儿,心如刀绞。他明白了,相柳故意让灵儿看到他被鞭打,就是要用这份痛苦彻底击垮他!相柳,不愧是掌控人心的军师!他抱着灵儿冰凉的身体,抬头看向相柳,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想好了!我答应为你所用!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相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场闹剧,冰冷地吐出三个字:“再鞭笞,二十。”
玟小六看着怀里昏迷中依旧眉头紧蹙、脸色惨白的灵儿,又感受着自己后背因灵儿灵力而愈合了大半的伤口。二十鞭,他可以咬牙扛住,但昏迷的灵儿绝对承受不起任何鞭打!他急忙改口:“两个!两个条件!求大人!”
然而,行刑官冰冷的皮鞭已经带着风声落下!
“啪——!”
玟小六瞳孔一缩,毫不犹豫地用自己整个身体死死护住怀里的灵儿!将她的头脸和身体紧紧包裹在自己身下!
“啪!啪!啪——!”
沉重的皮鞭如同雨点般狠狠抽打在玟小六的背上!刚刚被灵儿灵力勉强修复的皮肉再次绽开,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后背,也溅到了他身下灵儿嫩黄色的坎肩和白色的裙摆上!哪怕有他拼死护着,凌厉的鞭梢依旧在灵儿手臂、肩头带出了几道刺目的血痕!
二十鞭打完,玟小六整个后背已是一片狼藉,血肉模糊。他痛得满头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依旧用身体死死护着怀里的灵儿,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珍宝。
相柳走到他们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对在血污中相拥的“兄妹”,声音听不出情绪:“还有条件吗?”
玟小六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里,他死死盯着相柳,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你……就是打死我……也是两个条件!”
“说。”
“第一,我……绝不离开清水镇!”
“第二,”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灵儿,声音带着泣血的哀求,“不能伤害灵儿!”
“你若不答应……就打死我吧!”
相柳沉默了片刻,冰冷的眸光在灵儿苍白染血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终于开口:“好。” 他给出了条件,“帮我配置我想要的药物。平时你可以留在清水镇做你的小医师,但我传召时,你必须听命。”
玟小六如蒙大赦,脸上立刻挤出讨好的、近乎卑微的憨笑:“好!好!不过……大人,不是您说配什么,就能配什么的……有些药……”
相柳低眸看着他,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是吗?” 这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玟小六怀里的灵儿身上,“不过,这个丫头,我可不让她跟着你回去。”
玟小六如遭雷击,猛地抬头:“可…您答应不伤害她!”
“我只答应让你回清水镇,不伤害她,” 相柳的声音带着残忍的玩味,“可没答应放她走。” 说着,他抬起脚,那雪白绣着银丝暗纹的长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踩在玟小六血肉模糊的后背上!
“呃啊——!” 玟小六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呼,身体剧烈一颤,伤口处鲜血再次汩汩涌出!
昏迷中的灵儿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睫毛剧烈颤抖,紧闭的眼角滑落晶莹的泪珠。她纤细无力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揪住了相柳垂落在地的洁白袍角,仿佛想阻止这暴行,却连让他移开靴子的力气都没有。
“一次配不出来,” 相柳脚下用力碾了碾,看着玟小六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你猜……你的妹妹会受什么苦楚?” 他俯下身,如同恶魔低语,“我会让她……受比你现在还要痛上千百倍的苦楚!”
“如何?”
灵儿紧闭的眼角落下更多的泪,在玟小六耳边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呢喃:“哥哥……不……要……不……怕” 玟小六后背疼得几乎要裂开,身体因相柳的踩踏而重重压在灵儿身上。灵儿承受着他的重量,一只手下意识地想护住他后背,手背却正好被相柳冰冷的靴底踩住,死死压在他翻卷的伤口上!
钻心的剧痛让玟小六眼前发黑,他听着灵儿那气若游丝的哀求,感受着背上那只冰冷靴底的碾压,所有的挣扎和条件都化作了绝望的尘埃。他认命般地垂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彻底的屈服: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不知不觉已然白天,神农军营地外围,森严的壁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巡逻士兵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然而,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悍然闯了这铜墙铁壁般的警戒圈!
“什么人?!站住!” 巡逻士兵厉声呵斥,同时三支示警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向叶十七的脚边!
刺耳的箭鸣瞬间撕裂了营地的宁静!越来越多的士兵如同被惊动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叶十七的身影团团围住!刀枪出鞘,寒光凛冽,指向中央那个沉默却坚定不移、目标明确地朝着营地深处核心区域冲去的男子。
“报——!” 一名士兵冲入扣押灵儿和玟小六的营帐,声音急促,“军师大人!有人闯营!已至营外!”
营帐内,玟小六正抱着高烧昏迷不醒的灵儿,心如油煎。他听着外面的骚动,心中燃起一丝渺茫的希望,祈求着相柳能大发慈悲,放过灵儿。然而,当他抬眼看向那端坐上首的白色身影时,心瞬间沉入谷底。
相柳只是冷漠地扫了一眼帐外喧嚣的方向,那毫无波澜的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着:绝无可能。
相柳的目光重新落回玟小六身上,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你是条泥鳅,滑不留手,不小心就会惹一身泥。” 他微微倾身,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但我是什么样的性子,这一夜一天,你也该知晓一半了吧?”
玟小六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恨,咬牙道:“不敢劳大人多教!”
相柳不再看他,起身,撩开帐帘,缓步走了出去。
帐外,士兵们层层叠叠围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刀枪剑戟对准中央。而被围在核心的叶十七,目光如同穿透黑夜的星辰,死死锁定了那个刚刚走出的白色身影!他无视指向自己的无数利刃,目标明确地朝着相柳的方向就要冲去!
“站住!你是谁!胆敢私闯辰荣军营!所谓何事!” 一名军官模样的士兵大声呵斥,试图阻挡。
叶十七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越过挡路的士兵,直直落在相柳脸上,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叶十七,来找玟小六和灵儿姑娘!”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相柳那向来淡漠如冰的眼神,两道同样深沉、同样强大的视线在空中激烈地交汇、碰撞!无形的气场激荡开来,仿佛有看不见的电光火石在虚空中迸发!周围的士兵被这无形的威压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
营帐内,玟小六听到叶十七的声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紧紧抓住灵儿冰凉的手,声音带着狂喜和哽咽:“灵儿!灵儿!你听到了吗?叶十七来了!他来救我们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仿佛听到了这声呼唤,昏迷中的灵儿睫毛剧烈地颤动,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眼缝。视线模糊,但她努力聚焦,对着小六的方向,苍白干裂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弱的、却充满安抚意味的笑容,气若游丝地回应:“嗯……回家……” 然而,她体内的状况早已糟糕透顶。本源重创加上不久前为救小六而彻底透支的灵力,让她此刻如同风中残烛,连说这几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冷汗瞬间布满了她光洁的额头。
玟小六看着灵儿那努力挤出的笑容,心如刀绞。他强撑着想要扶起她:“走!灵儿!我们走!”
灵儿却反手紧紧覆在玟小六扶着自己的手背上。一股极其微弱、却依旧纯净温暖的淡粉色灵光再次从她掌心涌出,源源不断地渗入小六后背那狰狞的鞭伤!她竟在油尽灯枯之际,还在试图治愈他!
“灵儿!别!” 玟小六急得几乎吼出来,想要甩开她的手!
灵儿虚弱地摇摇头,那双因剧痛而蒙着水汽、却依旧清澈如初雪消融的杏仁眼,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持,望着小六:“小六…..哥哥…..我怕是……走不掉的…..至少…..你的伤势……”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出来,虚弱得让人心颤。
玟小六哪里肯听?他固执地半抱半扶着灵儿,踉踉跄跄地冲出营帐,打破了帐外那令人窒息的凝滞局面。他对着相柳的方向急声大喊:“相柳大人!别伤他!他是我的仆人!叶十七!是来找我们的!”
叶十七的目光瞬间越过重重人墙,牢牢锁定了被玟小六艰难扶出来的灵儿!看到她气若游丝、面白如纸的模样,他温润如玉的眼底瞬间翻涌起骇人的风暴!灵儿也看到了他,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对着他极其勉强地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仿佛在说:我没事。
可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那摇摇欲坠的身形,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灵儿姑娘!玟小六!” 叶十七再不顾其他!他身形如电,猛地朝着灵儿和玟小六的方向冲去!试图阻拦他的士兵如同纸片般被轻易震飞出去!然而,更多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上,再次将他重重围困!
“十七!不要动手!听话!” 玟小六见状,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叶十七的身形猛地顿住!他死死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真的不再动作,只是那双温润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盯着包围圈外的相柳。
玟小六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心念电转。他猛地松开扶着灵儿的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相柳脚下冰冷的泥地上!
他仰起头,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到近乎卑微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大人!大人息怒!我带他们走!小的已经是您的人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仆人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磕了个头,额头沾满泥土。
相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着脚下这个能屈能伸、滑不留手的玟小六。他那双冰冷的血眸扫过跪地的小六,又掠过被士兵隔开、强撑着摇摇欲坠的灵儿,以及被重重包围却依旧如同孤峰般挺立的叶十七。终于,他极其冷淡地抬了下手。
包围叶十七的士兵如同得到敕令,训练有素地、带着警惕缓缓让开了一条通路。
叶十七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风,瞬间飞纵至玟小六身边,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玟小六起身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拉旁边的灵儿一起离开。
“她,留下。” 相柳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宣判,毫无转圜余地。
灵儿被这声音惊得微微一颤,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但她却强撑着,对着满脸焦急和不甘的玟小六,还有扶着小六、眼神同样充满担忧的叶十七,露出了一个极其安抚的微笑。那笑容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灵儿会没事的……哥哥先回家……”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木叔他们……肯定急坏了……” 她说着,目光转向叶十七,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恳求,“十七……拜托你…..带哥哥回家……灵儿….不胜感激……”
叶十七看着灵儿苍白虚弱却依旧努力安抚他们的样子,再看看玟小六后背依旧渗血的狰狞伤口,下意识地就想抬手用灵力替他疗伤。
“别!” 玟小六猛地按住叶十七的手,声音嘶哑,“灵儿已经……帮我疗过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灵儿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痛楚、无法保护她的自责,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承诺。他握紧拳头,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郑重:
“灵儿……等六哥……带你回家!”
灵儿望着他,那双盛满了水光的杏仁眼用力地、点了点头。就在点头的瞬间,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如同凝聚了月华星辉的珍珠,毫无征兆地、缓缓地从她抬眸那一瞬间滚落。
那滴泪,滑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在初生的阳光光线下,折射出破碎而惊心动魄的光芒。
叶十七扶着小六的手猛地收紧,眼中翻涌着滔天的痛惜和冰冷的杀意。相柳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眼眸,在看到那滴泪滑落的瞬间,瞳孔也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极致脆弱又极致坚韧的一幕,轻轻拨动了一下。
然而,最终,相柳只是漠然地转开了视线。叶十七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火光与泪光中孤立无援的纤弱身影,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不再犹豫,半扶半抱着伤势不轻的玟小六,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踏入了营外浓重的黑暗之中。
灵儿目送着他们踉跄却坚定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随之抽离,她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晕倒在冰冷的营地上。只有那滴泪痕,在火光下,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
夜色如墨,沉重的脚步踏碎了回春堂小院的寂静。叶十七背着玟小六,踉跄地跨过门槛。听到动静,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的老木、麻子、串子立刻从堂屋里冲了出来!
“六哥!”
“六哥你怎么样?!”
“灵儿呢?!”
麻子和串子手忙脚乱地帮着叶十七将玟小六从背上小心地扶下来。玟小六脸色苍白如纸,后背虽被灵儿强行愈合了大半,但那粗布衣衫下透出的暗红血渍和浓重的血腥气,依旧触目惊心。他几乎是半倚在麻子和串子身上,才勉强站稳。
老木急切地扶住玟小六的一条胳膊,浑浊的老眼焦灼地在他和叶十七身后不断张望,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灵儿呢?灵儿丫头呢?!她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玟小六心上。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在众人焦灼、期待又逐渐转为不安的目光中,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嘶哑地开口,将山林遇险、被俘入营、遭受鞭笞、叶十七闯营、以及最后……灵儿被强行扣下的经过,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相柳……不放她走……” 玟小六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力感和刻骨的痛楚。
随着他的讲述,小小的回春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灶膛里未熄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得令人窒息。老木扶着玟小六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麻子张着嘴,眼神空洞,似乎无法消化这个噩耗。串子死死攥着拳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没有人说话。
只有角落里,叶十七放下玟小六后,默默地走到药架旁,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拨弄着簸箕里的药材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那单调的声音,在这片凝固的悲恸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一下,两下,三下……仿佛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存在的动作。
整个回春堂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充满了绝望和山雨欲来的压抑。
与此同时,辰荣军营地深处,一座守卫森严的营帐内。
相柳并未坐在他惯常的上首位置,而是姿态略显随意地坐在了床榻边沿。榻上,昏迷的灵儿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条还算干净的薄毯。一名军医刚刚为她处理完手臂和肩头被鞭梢刮出的伤口,又搭了脉,正对着相柳低声汇报着什么。军医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和敬畏,显然对这个女孩奇异的体质束手无策。
相柳挥挥手,军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两人。跳跃的烛火在相柳那张俊美妖异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深邃如寒星血潭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落在灵儿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毫无防备的脆弱姿态,与白日里引动天雷、滴血生花的奇异力量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沉默片刻。
相柳忽然伸出手,动作不算轻柔地握住了灵儿放在薄毯外的一只手腕。她的手腕纤细冰凉,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另一只手的指尖,不知何时凝聚起一点极其细微、却锋锐无比的冰蓝色寒芒。没有丝毫犹豫,那冰刃般的指尖在灵儿细嫩的手腕内侧,轻轻一划!
一道血痕瞬间出现,殷红的血珠如同红珊瑚珠般迅速渗出、汇聚,沿着她苍白的手腕滑落,血迹流到相柳握着她手腕的、骨节分明的手背上。
那温热的、带着奇异生命力的触感,让相柳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背,看着那几滴如同红宝石般嵌在冷白皮肤上的血珠。他微微低下头,伸出舌尖,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野兽般的探究本能,极其缓慢而仔细地舔舐过手背上的血迹。
舌尖传来微咸的腥甜。然而,就在这寻常血液的味道之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而浩瀚的生机力量,如同涓涓细流,瞬间透过舌尖涌入他的四肢百骸!那力量纯净、温和,却又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磅礴底蕴,它与他体内至阴至寒的妖力截然不同,非但没有冲突,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的……舒适感?
相柳面具下的眉头紧紧锁起,黑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困惑与惊疑。
是人?不可能!凡人血液绝无此等力量!
是妖?可这力量中正平和,毫无妖邪之气!
是神?……哪个神族的血会是这般……如同万物母源般的生机勃勃?
他低头,再次看向床上昏迷的女孩。那张绝美的容颜在昏睡中也带着挥之不去的脆弱感。相柳沉默片刻,从旁边拿过干净的纱布,动作竟难得地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仔细地将灵儿手腕上那道划痕包裹好,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包扎完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灵儿光洁的额头。入手依旧是一片滚烫。
“怎么还在发烧?” 相柳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烦躁。这不符合常理。以她展现的力量,这点伤势和灵力透支,早该自行恢复才对。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灵儿似乎陷入了极不安稳的梦魇。她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长睫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紊乱。苍白的唇瓣微微开合,发出细碎模糊的呓语,带着浓重的惊恐和悲伤:
“不……不要……小六哥哥……”
“血……好多血……好痛……”
“相柳大人……求您……”
“回家……灵儿想回家……”
断断续续的梦呓,如同破碎的珍珠,滚落在寂静的营帐里。每一句,都牵扯着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牵挂。
相柳静静地坐在床边,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营帐壁上。他听着那无助的呓语,看着那张在昏睡中也饱受折磨的绝美脸庞,血色的眼眸深处,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无人能解的暗流。
营帐内烛火昏黄,将相柳孤绝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毛球此刻收敛了庞大的妖身,化作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雪白小鸟形态,正歪着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豆豆眼充满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啾啾”地叫着,在昏迷的灵儿枕边蹦跳了两下,似乎想用喙去啄她散落的发丝。
“安静。” 相柳并未睁眼,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毛球立刻缩了缩脖子,委屈地“啾”了一声,乖乖跳到床尾的架子上,小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灵儿。
相柳的目光落在灵儿额头上。那里依旧滚烫,细密的汗珠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他沉默片刻,起身走到一旁的水盆边。盆里是士兵刚换的、刚从山涧打来的冰冷泉水。他拿起盆中浸着的干净布巾,拧去多余的水分。那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他惯有的生硬。
他走回床边,将沁凉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略显笨拙地敷在灵儿滚烫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似乎让昏迷中的灵儿眉头微微舒展了一瞬。
相柳的视线随即落在灵儿那只被他划伤的手腕上。白色的纱布包裹着,但此刻,那纤细的手指却无意识地紧紧揪着身下的薄褥,用力之大,以至于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再次渗出刺目的鲜红,迅速在纱布上洇开一小片。
相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伸出手,似乎想掰开她紧攥被褥的手指。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冰凉手背的刹那——
昏迷中的灵儿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那只未受伤的手猛地抬起,无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死死抓住了相柳欲撤回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
相柳身体一僵!血色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错愕和冰冷的戾气。他下意识地想要运力震开这不知死活的触碰!
然而,当他低头,看到灵儿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苍白唇瓣间逸出的痛苦呓语,以及那只揪着被褥、渗出血迹的手……他周身凝聚的冰寒气息,竟奇异地滞了一滞。
他尝试着微微抽动手腕。
灵儿抓得更紧了,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相柳盯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属于昏迷女孩的手,又抬眼看了看她额上敷着的湿布巾和她腕间洇开的血迹。那张俊美妖异的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最终,他像是放弃了挣扎,又像是某种妥协。他不再试图挣脱,反而就着这个被抓住的姿势,顺势在床沿重新坐了下来。
他闭上眼,竟真的开始入定修炼。周身弥漫起一层淡淡的、冰蓝色的寒雾。只是那只被灵儿死死抓住的手,却始终没有收回。一大一小两只手,以一种极其怪诞又无比紧密的姿态,紧紧握在一起。一只冰冷如霜雪,一只滚烫似烙铁;一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一只纤细脆弱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坚持。这奇异的连接,在昏黄的烛光下,构成了一幅无声而诡异的画面。
营帐外不远处,几棵老树下。几个轮值休息的辰荣军士兵正围坐在一起,就着劣质的酒水低声说笑。酒意上头,话题渐渐放肆起来。
“喂,看见没?那个被军师大人亲自带回来的小丫头?”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士兵灌了口酒,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猥琐的探究,“啧啧,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比王都的贵女还好看!军师大人这……嘿嘿……”
“好看顶个屁用!” 另一个三角眼的士兵啐了一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怨愤,“军师大人什么身份?那可是九头大妖!可谓是凶名赫赫的九命相柳!咱们是什么?是神族后裔!是辰荣义军的脊梁!让一个妖怪当军师,统领我们,本来就已经够憋屈了!现在倒好,还弄回来一个身份不明的小丫头片子,宝贝似的藏在营帐里?谁知道是不是什么妖女!”
“就是!” 旁边一个醉醺醺的士兵附和道,声音大了些,带着酒气和怨气,“神妖不两立!咱们跟着洪江将军是复国大业!他相柳算什么东西?一个嗜血的妖怪!整天冷冰冰的,看人的眼神都像要生吞活剥!现在又弄个女的……谁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说不定就是用什么妖法邪术迷惑了将军……”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刀疤脸赶紧捂住他的嘴,警惕地看了看营地方向,“这话要是传到那位耳朵里……”
“怕什么!” 三角眼借着酒劲,声音反而更高了,充满了恶意的揣测,“我看呐,说不定就是那妖怪看上了人家姑娘的美色!一个妖怪,一个身份不明的丫头,倒是绝配!哈哈哈……”
污言秽语和充满歧视的编排,在酒气和夜色中弥漫开来。
清水镇,回春堂。
夜色已深,但小院的厨房里还亮着灯。玟小六独自一人蹲在灶台旁,面前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晒干的毒虫毒草,散发着刺鼻的混合气味。他眼底布满了浓重的青黑,眼白里爬满血丝,显然已经熬了很久。
他强忍着不断袭来的困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泪水都挤了出来。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小心翼翼地按照一本破旧的毒经,将几味剧毒的粉末混合在一起,又滴入某种腥臭的液体。
“阿嚏!” 刺鼻的气味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发酸的鼻子。
然而,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头的忧心忡忡。他一边机械地配着毒药,脑子里却全是灵儿昏迷前苍白脆弱的脸,是她被相柳强行留下的无助,……相柳那冰冷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一次配不出来……你猜你的妹妹会受什么苦楚?……..千倍万倍……”
“灵儿……” 小六低低地唤了一声,看着手中那碗颜色诡异、冒着气泡的毒液,眼神里充满了疲惫、焦虑和深不见底的担忧。他知道,这碗毒药,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或许能换回妹妹平安的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也带着致命的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