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数次从梦中惊醒,田羽宁精神不太好,蔫蔫的,身上像蒙了一层阴影,一米九的大高个平白矮了一个头。
大群里剧务老师通知围读在隔壁酒店。田羽宁早饭都没吃,板着一张没表情的脸就过去了。早上出门隔壁房间依旧安静,不像有人入住的样子,他有些不安,想问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心脏里就无端生出了躁,大清早灌了一瓶冰水都没能压下去。
提着一大杯降火的绿茶,田羽宁走进隔壁小宾馆。宾馆其实不小,就是有点老。面积大,陈设简单,家具装饰是一水的老旧款式,十年前的流行风格。
田羽宁啧了下嘴,宾馆的采光不太好,碎花墙壁看着就让人觉得沉闷。
剧组租了几间屋,改成了小会议室。围读就在其中一间,里面的床铺都被搬走了,摆了两张长桌,首尾相连。
老式宾馆的房门都不高,门框也矮,田羽宁跨过房门的时候低了头,可头顶几缕发丝依然擦过上门框。他胡乱捋了把自己的头发,抹去可能存在的灰尘,又嫌弃地甩甩手,眼睛开始四处乱瞄,想找找有没有纸巾。
秦诗早早就到了,此时正坐在桌子一边,对着田羽宁招手,“田老师来这么早,快过来坐。”
听见招呼声,田羽宁转回脑袋,唇角微提,礼貌地回应,“早上好,秦导。”
下一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张着嘴呆呆看着他的黑色小脑袋。
发呆的小朋友穿着白T和淡蓝长裤,圆圆的小脑袋上还套着一顶黑色小帽子,衬得他的脸巴掌大,小巧玲珑。纤幼的胳膊搭在深绿的桌布上,皮肤白得像暖玉,洇出了光晕。
眉毛很浓,唇却很薄,很突兀的,田羽宁脑子里闪过一句话,薄唇的人最多情,也最无情。
子鱼坐在秦诗的对面,两人隔着桌子同时偏头看向田羽宁,一人含笑,一人木呆。
下一秒子鱼似是反应过来,垂下视线,脑袋微微低下,不再看田羽宁。而秦诗笑着招呼人,“啊,小田来了,来,进来。”
田羽宁收回视线,官方地回应秦诗,“秦导,早啊。”
这时,子鱼也抬头,对着田羽宁笑,拉直唇角,笑得很开朗,“田老师,早。”
闻声田羽宁转向子鱼,淡淡招呼,“你好,子鱼老师。”
秦诗抬手示意田羽宁坐下,“这边,先坐,其它人还没来,再等等。”
田羽宁顺势向里走去,刚绕过桌角,一股浓烈的柑橘味侵入鼻息,好香,清冽明媚,活力满满。
然而等他擦过子鱼后背,绕到桌子最里面挨着子鱼坐下后,香味又变成了热烈张扬的橙花,还夹着琥珀香。
田羽宁摒住口鼻的动作,胸膛剧烈地滚动一下,满吸一口气。
子鱼的小脑袋随着田羽宁的行进从左转到右,咧着嘴注视田羽宁在自己右边坐下,露出八颗牙,还挺白的。
田羽宁的余光扫了子鱼一眼,嘴里应付着秦诗的关心,“啊,还行,挺好的。”
房门处传来声音,展知与刘城一前一后到了会议室,秦诗停下闲聊,转头去招呼人了。
子鱼笑嘻嘻地旁边秦诗与田羽宁的对话,毛脑袋一会儿转向秦诗,一会儿又偏向田羽宁,也不说话,就那么咧着嘴坐一边听。
这会儿田羽宁闭了嘴,视线非常自然地落到子鱼脸上,正迎上子鱼亮晶晶的眼神和开朗的笑容,只是,那两个嘴角非常地平。
人到齐了,围读很快开始。除了他们四个主演,还有个出乎田羽宁意料之外的人,剧中汪硕的扮演者,向乐。
田羽宁看过剧本,汪硕在剧里是池骋的前任,角色出现在后半部分,却这么早就出现在围读。他瞟了两眼秦诗与执导骆辉,把疑问压在心底,想着晚上回去给郑哥打个电话。
这几年大大小小的剧组漂过,圈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田羽宁眼里飞速闪过一缕尖锐的暗芒,最好不要扯到他身上。
摆出工作时的专用表情,他打开笔袋,里面装着烟啊口喷啊,还有各种颜色的笔。子鱼歪着脑袋盯着他的笔袋,又飞快的把小脑袋偏回去,似乎是觉得盯着看不太礼貌。
田羽宁的余光瞥见了这一幕,心里暗笑,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打开剧本,五个人加旁白老师,在秦诗与骆辉的主持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读了起来。
四个人台词念得太过规矩,秦诗急了,刚读到池骋掐吴所畏脖子,就开口要求,“先把动作做出来,就是把那个掐上做出来。”
田羽宁把脑袋从剧本里拔出来,先跟秦诗对视一眼确认她没在开玩笑,然后略带无奈地转身对着子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上手,浅浅哈了一口气,又低头去研究剧本。只有脸在子鱼的哈,哈,哈的僵笑中越来越红,逐渐蔓延到了耳根。
“动作一做出来,你那个劲儿就有了,就那个很强势的劲儿就有了。”秦诗还在解释,接着又被逗乐了,“怎么脸红?”
小朋友反应很快的接了一句,“少女的脸红说明一切。”还拍了拍小手。田羽宁觉得很可爱,含着笑转头看他耍宝,手里抓着笔身体前后晃,胳膊搁在桌上纹丝不动。
骆辉年纪更大些,看出了田羽宁的担心,劝他,“我觉得没事没事。”
四顾一圈,大家都在劝,子鱼也跟风大笑着劝他,“快点儿。”语调很坚决,命令式地开口,“快点掐我。”
田羽宁得到了允许,这才左手搭椅背上,侧身对着子鱼,准备伸出手。
秦诗继续解释原因,“掐上去,你的强势感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池骋是个强攻。”大家又都笑了,子鱼笑得尤其大声,嘿嘿嘿的,每一声嘿吐字都很重,间隔也久。
田羽宁直觉他并不是那么不在乎,所以非常犹豫,伸出去的右手又缩了回来,食中两指顶了下鼻尖,大力揉搓后才对子鱼说,“来。”
说完,田羽宁就用劲一把抓上子鱼的脖子,嘴里念叨着台词,眼睛却在仔细观察子鱼的反应,见他没什么难受的表情,这才放下心来。
小朋友真的很努力,台词再羞耻,他也会直视对方的眼睛对话,认认真真的工作。
即便已经看过两遍剧本,甚至原著也断续地读完了,田羽宁依旧对剧里的台词感到十分不适应,羞耻感爆棚。可他忍得住,脸上丝毫不显,表情语气都随着场景变化而不同,或深或浅,或阴湿或冷酷。
而小朋友就不一样了,每当念到那些发烫的台词,他总会大叫,还会用力拍自己的胳膊与胸膛,似乎想借动作舒缓自己的紧张,还有在大庭广众说这些羞耻台词的难以忍受。
田羽宁察觉到了这一点,“屁股还不小。”他改了剧本的台词,不想让小朋友太过尴尬。
可是这样不行,田羽宁在刘城与向乐聒噪的抢戏声中不耐地吸气,后面的戏尺度更大,总这么紧张,没法对戏。
田羽宁一边担心,一边觉得这样的小朋友好可爱。听不下去池骋黄腔时的那一哆嗦,自己故意凑他面前‘我想上你’时双手高举仰头大叫,还有不赞同剧中池骋行为时提高音量的朗笑,田羽宁都觉得可爱到螺旋升天。
但小朋友不只是可爱,他还不服气。
“我也想上你。”子鱼那飞过来的小眼神,潜着不甘示弱的小挑衅。田羽宁口干舌燥,无意识地右手扯开烟盒,抽出一只烟单手捏爆,叨在嘴里,想压一压自己忽来的躁动。
读剧本对台词时,田羽宁习惯于在脑子里构建画面与场景。他的演技来源于自学,也有上表演课学习技巧,但更多的是自我体验与感悟,脑子里幻想构建当前场景可以帮助他迅速共感池聘的感情,引发共鸣。
共鸣越深,田羽宁身上池骋的影子越浓,渐渐的,众人都觉得自己是在跟池骋对话,而不是田羽宁。这一点,身为剧中爱人的子鱼感受更深,不知不觉间,子鱼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越来越像吴所畏,池骋的爱人。
“你怎么知道你喜欢男的?”田羽宁颧骨提到眼睑下,似笑非笑地身体前倾,凑到子鱼面前说出这句话,眼珠子牢牢钉在子鱼脸上,眨都不眨,很合秦诗要求的阴湿感。
子鱼眼睛上翻睨了他一眼,小小爆发一回,“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男的,我就知道,我喜欢你。”轻重合度,情感浓郁,就像吴所畏本畏站在眼前。只可惜时效不长,下一秒自己就破了功,撑不住笑了场,用力拍着大腿,双手环着自己的肩膀,又害羞了。
子鱼的紧绷就这样被田羽宁化解了,却没想到,接着迎来了小朋友的逆反。这让田羽宁哭笑不得,可以接受亲密,却不愿被他压制。小朋友的心思,真难猜。
剧中池畏二人的初吻发生在玉米地,子鱼依旧害羞,眼神里却没有真正的不自在,大声唉哟喂之后,别过脸去藏起来,不让田羽宁看见。他似乎察觉到了田羽宁的默默观察。
但更让田羽宁心神动荡的是一场池畏两人的电话**,子鱼对此的反应就是锐评了一句太变态,边说还边晃动着小脑袋表示不赞同。田羽宁手里的笔帽一下两下地被拔出又盖上,顶着红透的脸屏息深呼气,顶顶牙,接上词。
“看小田脸红的。”秦诗轻声打趣了田羽宁一句,子鱼那小脑袋噌地就转了过来,眼睛亮闪闪,却没跟着羞他,只咧着嘴笑。然后用很可爱的夹子音边抠小帽子边对词,还在腰被刘城碰到后,表情搞怪大叫,一边往自己身边靠,一边单手隔开刘城护着自己。
田羽宁心痒难耐,右手紧紧握着笔杆,一下一下用力顿在桌面上,迎来了又一场吻戏。摇摇头,这剧吻戏多到雷人,简直没眼看。他放下剧本,拿左手给自己的头洗了个空气浴。谁知小朋友也学会了,紧跟着也一手洗头遮眼。一前一后,有默契的很。
旁白老师的声音很平静,田羽宁很佩服,这么羞耻的台词在老师口里一点起伏都没有,‘笔直的身形,健壮的四肢,挺翘的臀部...’。
子鱼扯下小帽子,把脸藏起来,无法直视剧本。田羽宁转头去看他,会心一笑,又专注下一幕。
只是定睛之后,田羽宁张张嘴,又点了支烟。他把剧本扔在桌子上,左手挟着烟卷,右手拇指轮番摩擦着其它几根手指。
嗯,大哥不笑二哥,他这待遇也没好过子鱼。拷,作者是有什么大病吧,电话打飞机,这么癫的剧情真能上映?哦,对,是海外播放。
然而后面还有更令两人羞耻的一场,这回连骆辉都没抗住,嘿嘿尬笑,子鱼帽子遮脸短时间里再度上演。
田羽宁的抵抗力稍稍增强了一点,没有笑场,却被子鱼逗乐了。小帽子下的脑袋闻声被转了过来,隔着一层黑毛线与田羽宁对视。
旁白又起,两人同时转头,子鱼把帽子捋上去,笑着说自己有点困了,而田羽宁食中两根手指一直怼着桌面,身体不自觉地前后晃动,佯装自己在看剧本。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子鱼的声音像绵软的奶油滑入食道,又柔又轻,刚出生的小奶狗噫噫呜呜抓住众人的耳朵。骆辉第一个受不了,低低吐气,在对上子鱼的视线后,给了一个肯定,“对,很好。”
而田羽宁没反应,他快溺死在子鱼的声音里了,哪敢多说什么。只是在对词时,下意识地温柔,“我又没怪你。”
然而这不对,这是田羽宁,不是池骋,池骋是个很狂野的人。被秦诗指出来后,田羽宁很快纠正了自己的语气,由温柔变得很拽。
可小朋友还在加码,他顶着那张可爱的小脸,用着直男腔认真反问为什么会更喜欢骗你耍你的人,就像是吴所畏坐在那儿,认真地拷问着池骋。
这句台词差点就唬住了田羽宁,直觉先于理智笑出声,“为啥?”他的脸上是茫然与困惑,不能理解为什么子鱼这么认真。
子鱼没有如田羽宁所期盼给予回应,而是继续低着头又问了一句,“为什么。”语气比刚才那句更坚决,更执着,满满的势在必得一定要追寻到一个答案。
追问声里田羽宁已不太能分清自己并不是剧里的池骋,回答得坚定又霸道,“因为这样你就欠我了。”
话音落地,田羽宁敛去笑容,意识到了不对,子鱼,半天的时间,已经能模糊他对自己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