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才干了两瓶啤酒,话匣子打开了,“林森又打电话过来了。”
田羽宁一怔,下意识眉间收紧,颇有些为难,“这是第三次了吧?”
孙才点头,挟了筷子凉菜,“不好再推了。”
田羽宁也知道事不过三,别说他现在十八线都算不上,就是混上个三四线,也不好连推三次,传出去其他导演和制片心里怎么想。
想到这里,他仰头一口干了一瓶酒,抹了把嘴,“还是上次那本子?”
孙才拿起撂在沙发上的剧本扔到茶几上,“喏,剧本。”
田羽宁眼里飞快划过一道精光,孙才咧嘴直笑,“就知道你小子鬼精鬼精的。”
捏着啤酒罐,孙才另只手的食指搭在剧本上,声音幽幽,“公司做了个市场调研,国内**这一块还是空白,需要去探探路。”
田羽宁立刻皱起了那双浓眉,预感很不好。但他没有冒然插话,等着孙才说完。
“林森这个本子正好撞上了,而她属意你来做主角。”
田羽宁酒量不佳,可这个时候,他需要酒精的刺激。又拉开一罐啤酒,跟孙才碰了碰才说话,“这是公司的意思?”
孙才灌下一口酒才回答,“是公司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孙哥?”田羽宁疑惑,这跟上一次孙才所说差距过大,简直天翻地覆。前次林森也正式邀请他去演主角,可当时孙才极力反对。不过一年,孙才就推翻了他自己的话,这令田羽宁本能觉得有些不适。
这次孙才沉默了良久,久到田羽宁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直接,“小田,你跟我也跟了五年了。说实话,孙哥我不是个有本事的。”
他摆着手止住田羽宁想否定的意图,自嘲地笑笑,“你孙哥我要真有本事,凭你这样貌身才还有演技,不至于到现在还圈里查无此人。”
深吸一口气,孙才借着酒劲接着自暴,“我想你也明白,你27了,不出头就再没出头的机会了,而这个,”他点着桌上的剧本,“是个绝佳的良机。”
田羽宁听懂了孙才的潜台词,他的年纪确实大了,再过一两年过了三十,没溅起水花就可以宣告退场。事实上,这一两年,公司给的资源下滑严重,去年一年他一直轮转于网剧剧组。
多地奔波,密集拍摄,连轴转严重消耗了他的精神与体力,别说什么提升演技,就是保持状态也成了妄想。
放下啤酒罐,田羽宁两条胳膊搭在大腿上,双手手指交叉,“哥你觉得拍**比拍网剧要好?”
孙才摇着头,“至少它能让你出名,不会让你在娱乐圈无人问津。”
又灌了下半瓶酒,孙才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不说林森,她拍一部火一部,就是前面那几对,哪个拍之前不是小透明,拍了之后立即上桌,成为顶流。”
他握着酒瓶狠狠捶在自己腿上,“我也不求你跟那几对一样大红大紫,只要拍了之后有戏接有饭吃就行。”
田羽宁的手指用力搅在一起,青筋暴出。他低着头,视线牢牢地盯着桌上的菜,那双又黑又透的眸子早就褪去了曾经的锋利无畏,染上了麻木。
孙才平了平自己的情绪,接着劝他,“这个行业就这么操蛋,但有句话说得对,不上桌就没有挑的资格。现在,这就是你上桌的机会。”
田羽宁的眼神还是没有什么波动,只淡淡问了个问题,“另一方是谁?”
孙才眼一亮,“你答应了?”
田羽宁声音淡得出奇,“我要知道另一方是谁?”
孙才一拍大腿,掏出手机就给林森发了个消息,没两秒,那边回信息了。
“子,鱼,?这谁?”孙才没听过这个名字,右手在手机上划来划去,搜着人。
田羽宁眼皮一颤,被压弯的腰忽然就挺直了一分。他伸出手拿起筷子,挟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咀嚼,两三口咽下,“哥,这事,我应了。”
孙才张着嘴抬头看他一眼,又转头瞅一下手机,他还没搜到这个子鱼,“啊,啊,你答应了?”
然后像是回过神来,孙才扔下手机,语速加快,非常迫切,“真的,你答应了?先说好啊,答应可就不能反悔了。”
田羽宁终于抬起了头,直视孙才。他拿起啤酒递到孙才面前敬他,“哥,你是厚道人,为我好,我明白,我敬你。”
孙才眼眶微热,连忙也端起酒重重地撞上田羽宁的啤酒罐,“不说这个,只要你别怪哥就行。”
一口气吞了一罐酒,孙才一抹嘴,“哥也是没办法,但凡还有点希望,哥也不会来找你。”
田羽宁又陪着孙才干了一罐,拿起另一瓶开了放到孙才面前,“哥,这话别说,你没亏待过我,这么多年,一直受你照顾,我都记得。来,再干一瓶,今天我们喝个痛快。”
孙才的眼眶红了,他悄悄吸了吸鼻子,“好,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喝。”
从红霞满天到华灯初上,再到夜更深重,两人你来我往好一番尽兴后,孙才提出告辞。田羽宁看他情绪太过激荡,担心不安全,特地自己给他找了个代驾,这才送他出门。
他酒量不佳,晚上陪孙才多喝了几瓶,过量了。
酒意上冲,神志不够清醒,却又太清明。
锁了门,关上餐厅的灯,回过头,落地窗外是余杭不灭的夜。
他都有些忘了是因为什么要离开家乡,来到余杭。印象里似乎是想挣钱给她更好的生活。只可惜,他俩没能走到最后。
田羽宁移开视线,倒在沙发上,习惯性地用小臂盖住眼睛,默默地计划,今年要找个时间再去趟寺里。连着去求三次才有效,还差一次,不能半途而废。
说到拜佛求事业,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孙才,还有他刚才说的话。
凭心而论,孙哥真是个厚道人。虽说公司本对艺人这一块不重视,要求也不高,但肯掏心窝子的经纪人,业内也没几个。其他人,哪个不坑蒙拐骗的。
更别说,前年私生贴脸,孙哥为了护住他拦在了车头前,直接被撞了个趔趄,胳膊擦出了血。就论这个,孙哥的话是要听的。
**,他并不排斥。他排斥的,只是被人所左右,不能全力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像以前,他喜爱模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泡在片场,忽视了女友,这才恋情终结。也像现在,他爱上表演,宁愿不要可观的收入,没日没夜地奔波,也不愿离开。
只是,太难了。日渐稀少的资源,日益增长的年纪,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纵然他还不想放弃,也不会放弃,可外人来看,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可以望到头。
低低呵笑出声,年轻小可以在不入流剧本里演演青春男大,过了三十,大概也就只能在剧里演别人的爹吧,还得追着捧着那些制片和导演,弯下腰不要脸,别把自己当人才能求到个小小的配角。娱乐圈,一向这么现实。
所以,孙才急了,田羽宁真的不怪他,他懂,懂得不能再懂。
随意丢在沙发角落里的手机一阵阵的震动,连续不停,可田羽宁无心理会,动都不动,依旧自顾自地仰面望着天花板,眼神执拗又坚定。
就拼这么一把,就算捆绑一辈子,只要能继续演戏,他认了。
下定决心,田羽宁的心思又转到了搭挡上。没想到,这次居然会是那个小朋友。他拿起手机,随意划走层层叠叠的未读信息提示,切了小号打开大眼,熟门熟路地找到小朋友的主页。
上一条更新还是一周前,奇怪,最近小朋友在干什么。田羽宁下意识拧起双眉,眼角下压,眼尾上抬,眉峰往中间一挤,面容顿时变得凶悍,不复平素的淡漠。
沉默消化了一会儿,不顾微信里又再度袭来的大波信息,田羽宁扔下手机,直起身再开了一罐啤酒,一口干了。缓了口气,他望望茶几,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去了浴室,丢下满桌狼藉。
快速洗漱后倒入大床,入睡前一个念头悠悠地从心底浮起,飘摇直上占据田羽宁的脑海,小朋友真是太不容易了,跟他比起来,自己的潦倒都显得虚伪。再差,还能比小朋友打工去还卖身钱来得差。
下一秒,他沉沉睡去,惟有被遗忘在沙发上的手机还在兀自明明灭灭。
第二天,挑了个时间,和林森简单地连线见了一面,问了问对**剧的态度,这事就定下来了。
一周的假期,田羽宁宅在家里过了两遍剧本。林森和秦诗没耍花枪,交到他手上的是完整版,方便他揣摩角色。以他这些年混迹大大小小剧组的经验来看,池骋这个角色,难度不大,高光不少。只要不出幺蛾子,火是一定能火的。
这一点,于他非常有利。只是有一项他非常不习惯,剧本里面吻戏非常多,后半段简直密集到每场都有。甚至还有好几段亲密戏,也不知道到时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本能反应。
不过他也没多少时间考虑这些,只在家待了一周,他又进了另部网剧的剧组。好在体量小,周期短,出来后,差不多爱上情敌就该开机了。
田羽宁答应出演的消息传来没多久,林森就定下了开机的日子。微信里郑哥刚发来日程表,23号开始先围读五天,28号正式开机。
站在片场一角,田羽宁划拉着消息,眼底难得露出了一抹真实的温柔,就要见面了,见到那个坚强勇敢真实的小朋友。
围读地点在吴锡,离余杭很近,田羽宁就把自己的车开去了剧组。郑哥透露过秦导这个组资金不足,想必用车没那么便利,还是自己开车省事。再者他也有私心,有了车接送小朋友也方便点。
久居江浙,黄梅将至,本该是细雨绵绵的盛景,偏偏出发之日,阳光直穿乌云,给天空镶了道金黄边框,光与暗交汇在一起,有种语言无法形容的明丽。
田羽宁自己开着车行驶在高速上,透过驾驶窗赏着美景,兴致一起张嘴就唱起了歌。他知道自己五音不全,但没关系,小朋友很会唱也很会跳,可以多请教请教,说不定真的有希望开个唱。那是他二十几年来倔强的梦想。
抱着美好的期待,他奔驰在路上,朝着吴锡一路驶去。抵达剧组向秦导报到后,当晚就在剧组定好的酒店入住了。
酒店等级偏低,但内部设施齐全,装修简洁。他住705号房,据说旁边就是小朋友的房间,人还没来。送他过来的剧务还打趣了两句真巧,房号和子鱼老师的生日重合了,有趣。
嗯,是挺巧的,他也觉得很巧,运气不错,就在隔壁。
心有顾虑,入住之后,田羽宁就窝在了房间里,临时决定今天就不去跟其它主演打招呼,免得小朋友觉得唐突。一边半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剧本,田羽宁留了半只耳朵在房门那儿,半副心神都在关注外面走廊的声响。
然而直到剧务在群里通知放饭,田羽宁也没听到隔壁房间有动静。他有心想问问,聊天框里输入几个字,又觉得不好意思,拿起手机删掉,反反复复,来回折腾了好久。最后还是有心无胆,灰溜溜去吃饭。
也没什么胃口,随便选了两个菜,包上米饭就又窝回了房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门外一片安静无声。
胡乱吃了几口,田羽宁丢下盒饭,拿起手机切小号又冲起了浪,同担们也没有新消息,吃瓜的吃瓜,哀嚎的哀嚎。
他失望地把手机扔在被褥上,就当微信里一阵紧过一阵的消息不存在,抱着头歪在床上闷闷睡去。只是睡得不安宁,一夜都在梦里浮浮沉沉,一会儿是血色浸透的手写信,一会儿是路透中红肿的脸颊与黝黑眼眸。
他第一次见的小朋友并不体面,但隔着厚重口罩那双黑眸直击他的心脏,绝不妥协,绝不屈服。哪怕枷锁缠身,也要拼尽全力斩断锁链,为自己挣扎出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