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无恨（陈阿娇） 第8章 虫啮桃根（上）

陈姀随着刘嫖到了长信宫，见窦太后似乎才起床不久。现在正坐在镜子前，由苏蓉给她梳头。刘嫖见了，给那苏蓉使了个眼色，苏蓉会意，把梳子递给刘嫖。刘嫖接过梳子，替窦太后梳起了头发。苏蓉是窦太后身边的老人，对刘嫖不加通传便进来的行为已经司空见惯，便退了下去。

窦太后虽对着镜子，却看不见身后的人，只听她开口道：“苏蓉，可是有人来了。”

刘嫖听了，笑着说：“母后的耳朵可真灵。”

陈姀见母亲出声，便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给皇祖母请安。”

“好孩子，快过来，快到哀家身边来。”窦太后听声音便知陈姀跪了下去，忙唤她起来，而后对刘嫖说：“你呀，愈发没有规矩，进来也不让人通传一声，还不如我们阿娇懂事。”

陈姀闻言，乖巧地走了过去，把手放在窦太后的腿上，好让她知道自己的位置。“今天太阳可好了，再过不久，御花园的花便要开了。”

窦太后摸了摸陈姀的脑袋，慈爱地说：“我们的阿娇又长高了。”

刘嫖赶忙随声附和道：“是啊，再有几年便要嫁人了。”

窦太后闻言，脸上的笑容一滞，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阿荣才封了太子，你进宫的次数便越来越频了，你弟弟再怎么纵容你，你也不该把主意打到自己女儿身上。”

“母后这是哪儿的话，太子比阿娇大十多岁，我怎么会在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上犯糊涂？”窦太后哪里知道，刘嫖早就已经放弃刘荣了。

“你知道便好！”说罢，又轻轻拍了拍陈姀的手背，“阿娇可想过嫁给什么样的人？”

“回皇祖母，阿娇想嫁给战功赫赫的将军。夫子才教与我《周礼》，其中讲夏官司马，掌邦政，统六师，定邦国。听闻周将军曾一人率兵平定七国之乱……”(引用自周礼尚书)

“住口！”刘嫖一听她提起周亚夫，猛地握紧手里的梳子，赶紧让她住口，生怕她再说错什么。

窦太后一双暗淡的眼睛看不出喜怒，可一开口便知道她心中不快，周亚夫居功自傲，窦太后对他意见颇深，如今陈姀这般夸奖他，窦太后怎么能不动怒，“阿娇，这些是谁教你的？”

“我……”陈姀不了解朝中政事，只担心她说这番话连累了夫子，便开口道，“《周礼》是夫子给我讲的，周将军的故事是我听人说的。”

“有些话，听听也就罢了，你的母亲是长公主，她自然会为你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将军什么的便不要想了，若是遇上战争，不能在身边陪你也就算了，若是再把命给搭上，你以后可怎么办。”窦太后常常想，为什么周亚夫没有战死沙场。

陈姀对上别人向来是能言善辩，可在窦太后面前可不敢乱说话，只好应了下来。窦太后只当陈姀还小，因此陈姀方才说的话她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陈姀说的话到底是惹了窦太后不悦，窦太后冲刘嫖摆了摆手，说道：“不必梳了，哀家累了。”

“这……”刘嫖拿着梳子的手悬在半空，有些尴尬，窦太后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刚起不久，怎么又乏了。“母后可是身子不适？”

“无碍，只是年纪大了，有些嗜睡。最近几日晚上失眠，越起越晚，也不知道哀家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多久。”说罢，揉了揉太阳穴，她确实感觉越来越累了。

“母后在宫中，要多保重身体。女儿告退。”刘嫖不敢再叨扰，自从文帝驾崩，窦太后的脾气愈发不好。若是平日，陈姀还能哄她，只是今日，是陈姀惹怒了她。刘嫖只好带着陈姀告退，她本打算与窦太后提起自己女儿与刘彘的婚事，想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回到府中，刘嫖越想越气，对陈姀说道：“我与你说的话，你都忘了？那些浑话也敢在你皇祖母面前说！”

陈姀头一次见母亲对自己动怒，赶紧跪在地上，“女儿知错了。”

刘嫖见她跪下，一把把她拽起来，力道之大让陈姀有些站不稳。“我说过，你以后是要当皇后的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给人下跪。”

陈姀有些委屈，她给自己的母亲下跪，怎么能算做别人，“可夫子说……”

“够了，你给我好好思过，下午也不必去找夫子了，明日我会给你换个先生教书。锦墨，带翁主回房！”刘嫖说完，锦墨从外头进来，应了一声“诺”，便看向陈姀。

陈姀深吸一口气，她终究还是连累了夫子。可她不明白，夫子教她的，分明没有错。她也不过是说出了心中所想，何错之有？可既然母亲都说了，她便只能跟着锦墨走。

刘嫖不仅重新给陈姀找了夫子，又换了一批下人，如今的公主府，人心惶惶。

乙丑年，三月三，太子冠礼。

未央前殿，刘荣一身元服，跪在大殿中央，礼乐声止，礼官唱词。刘启从高座上缓缓走下，替刘荣带上冠冕。冕旒九玉，前短后长，沉甸甸地压在刘荣的脑袋上。

刘启开口道：“既行冠礼，当治人，齐家，谋政。”(引自《礼记大学》)

刘荣再次行礼，朗声道：“儿臣虽不敏，亦谨记父皇教诲。”

刘启点了点头，回到高座之上。百官跪拜，妃嫔叩首，直呼“吾皇万岁，太子千岁”。

于满朝文武，这是辅佐了一代帝王，又即将见证另一代帝王的荣耀。于后宫嫔妃，则是心中各有算计。窦太后经坐在景帝右侧，她虽看不到太子冠礼，可她听得到那礼乐声，礼官词。她不曾见过先帝加冠的场景，如今也看不到孙儿加冠的盛典，可她一想到自己的皇孙已经长大成人，一颗被宫墙围住的心，顿时柔软了许多。

陈姀规规矩矩地跪在刘嫖身侧，她悄悄张望着四周。殿内，一个未及笈的公主都不曾瞧见。小小的她，不知道母亲为自己带来了多少殊荣。陈姀瞥了眼她的皇舅舅，这是她头一次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偷瞄刘启。只见高座之上，刘启的神态不似私下见到的那般随和，不似宫宴上瞧见的那样大气，而是严肃冷漠。他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与父亲看弟弟的眼神一点都不一样。或许，这就是帝王。

礼成，众人入座。陈姀跪坐在刘嫖身旁，对眼前的吃食没多大兴趣。她瞥见王娡在给刘彘夹菜，有些不屑。别的皇子都可以不与母妃同席，他却还要坐在母亲身旁。陈姀听闻，江都王刘非的封号是他十五岁那年，于七国之乱大破吴军得来。在陈姀眼中，即使刘非与刘彘亦是云泥之别。

陈姀与刘彘接触了大半年，可她还是不喜欢与比自己小的娃娃一起玩。不过刘彘也算是好欺负，不管从她这儿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不曾向刘嫖与王娡告状。陈姀虽当时心里有愧，可再见他时欺负起来还是不手软。

“阿娇，想什么呢？”刘嫖与一侧的王娡说完话，低头见女儿心不在焉，便低声问道。

“没事，只是觉得这样的宫宴好无聊，明明是你们寒暄客套，带着我来做什么。”陈姀拿筷子戳着眼前的鸡肉，闷声说道。她饭量本就不大，又不喜鱼肉，草草的吃了两口便觉得饱了。现在坐在这里，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

“你这孩子……”刘嫖有些恨铁不成钢，可又担心在这样的场合，陈姀说错什么话，只好松了口，“你要是实在觉得无聊，便去别的地方玩儿吧，记得宫宴结束前回来找母亲。”

陈姀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站起身来，从容地向景帝行礼告退。刘启素来纵容姐姐的女儿，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有些见惯了刘嫖娇惯女儿的大臣，早就对陈姀在宫宴中突然离席的举动习以为常。

栗姬见了，眼里多了几分嘲讽，一双吊眼打量着陈姀，红唇虽未张开，可那眼神分明在说：这等没规矩的丫头，也配做我们阿荣的太子妃？

刘嫖读懂了她的眼神，可她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她举起桌上的酒樽，冲着栗姬笑得更加从容，让栗姬顿时不寒而栗。

陈姀出了未央殿，顺着小路径直跑到了御花园。现在宫里的妃嫔都在宴会上，她也不必担心冲撞到谁。

御花园里，成片的牡丹没有留住陈姀的脚步。陈姀凭着记忆，七拐八拐地寻到了那棵桃李树。桃花开得明艳，李树却畏畏缩缩的长在桃树的荫庇下。陈姀有些好奇，它是如何熬过这个冬天的。这两棵树长的并不好看，可陈姀盯着它们看了好久。她少有自由在皇宫里走动的时间，因此许久没有来过这里。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这树，还有树下与那人的对话，不过是一场梦。

“你这丫头，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陈姀闻言，转了身，见来的是刘荣，便行了个万福礼。可瞧着他头上垂下来的冕旒，一时间觉得有些不习惯，仿佛以后刘荣就是大人，就不能和自己玩儿了，于是嘴上说着：“臣女见过太子，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刘荣低头看着她，陈姀正低头行礼，头顶的玳瑁簪子闪闪发光，大概是刘嫖替她选的，“你这丫头，个子倒是长了不少，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

“表哥上次见我还是年十五，难道才两个月，我就又长高了？”陈姀开心地转了两个圈，可一想到自己将近三个月没和刘荣玩耍，又有些委屈地撅了嘴，“我隔三差五便随母亲进宫，却也见不着表哥一面。表哥一定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不愿与我玩儿了。”

刘荣见她这样，有些好笑，“我是太子，自然不能整日闲着。如今我行了冠礼，以后要学的东西更多，不像阿彘，能陪阿娇玩儿。下次再见阿娇，只怕要等五月初五的宫宴了。”

“也是，表哥要学习治国之道，哪有空陪我玩儿。不对，今日是你的大日子，你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皇帝舅舅会怪罪你的。”陈姀打小就听说，冠礼是男子一生中重要的礼节之一。至于刘荣提起刘彘，陈姀选择性地忽略。

“你也知道今天是我的大日子，一来便愁眉不展的，又中途告退，真是不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刘荣话虽这么说，可他一双清澈的眸子，哪里有生气的意思。他在席间就注意到陈姀闷闷不乐，又见她早早便告退，担心她有什么心事，这才找了个由头跟了出来。

陈姀吐了吐舌头，“宫宴上都是大人们客套来客套去的，一个个笑得脸都僵了，我看着都替她们累。”

刘荣这才放心，原来她只是不喜欢那样的场合。见惯了宫里的尔虞我诈，就连不同宫里的公主虽都是同一个父亲，见了面也是各怀心思。像陈姀这样率真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多久不曾见过了。

陈姀见刘荣不说话，蹦起来在他面前招了招手，“荣表哥，你发什么呆呢”

刘荣道：“没什么，如今池子里的莲花还没长好，池底的鱼儿看得一清二楚。我听说阳信总爱去池边喂鱼，今日正好无事，我带阿娇去池边看看吧。”

陈姀用力点了点头，以往刘嫖从不让她靠近池子，现在好不容易得空，虽说她更想去池中央摘莲蓬，可喂鱼听起来也很有趣。

刘荣见她点头，率先迈开了步子。临走前，他深深看了眼那桃李树，眼里似乎有几分欲言又止。

陈姀跟在刘荣身后，她小小的个子，刚好能藏在刘荣的影子里。三月初的太阳虽然不大，可树木还没长好，御花园里的小径还没被荫庇完全遮盖。陈姀刚懂了爱美，自然不喜被晒到。刘荣担心她跟不上，特意放慢了步子。

走到池边，陈姀低头一看，果真是池水清澈，莲叶还未长大，水里的鱼儿清晰可见。那些鱼儿一看就是被人喂惯了的，一见有人靠近池子，便一齐游过来，争先恐后地把头探出水面，嘴巴一张一合等着人喂食。陈姀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自己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来池边，因此没带东西喂它们，如今看它们这样，仿佛是自己戏弄了它们一样。

刘荣看出了她的心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里面包着几块糕点。陈姀眼里放光，她接过糕点，在手里捻成碎末，扔在水里，片刻间就被鱼儿们吞进肚里。

陈姀心中欢喜，嘴上却说：“堂堂太子殿下，居然把宫宴上的糕点偷了出来。若是让人知道了，只怕要笑话你了。”

刘荣笑着摇了摇头，“表哥为了陪表妹玩儿，有什么可笑话的。你少放些，不然一会儿没得喂。”

陈姀还没来得及接话，只听远处传来稚嫩的呼喊，“皇兄，阿娇表姐！”

听到刘彘的声音，陈姀只觉得头大，刘彘怎么来了。

跟在刘彘身后的奶娘给刘荣与陈姀问安，陈姀盯着水里的鱼儿，头也不回。

刘彘见陈姀在喂鱼，也觉得有趣，便抓着陈姀的胳膊摇了起来，“阿娇表姐，我也想喂鱼。”

刘荣看在眼里，由衷的羡慕两个孩子无忧无虑。

陈姀一脸的不耐烦，“只剩这一块糕点了，都给了你，我拿什么喂？”

陈姀这般态度，刘彘早就习以为常，刘荣有些不解，似乎陈姀对谁都是大方得体，只有对刘彘这般不耐烦，刘荣开口劝道：“阿娇，阿彘还小，你就分给他一半吧。”

陈姀一听刘荣替刘彘说话，心里便来气。她哪里想到，刘荣是自己的表哥，也是刘彘的哥哥。陈姀把一整块糕点胡乱揉了两下，直接扔到水里。有几块大的，鱼儿吞不下去，便缓缓沉入水底。“现在没了，谁也不用喂了。”

刘彘见此，便眼巴巴的看着刘荣，刘荣有些无奈地又看了一眼陈姀，转头对奶娘说：“阿彘想喂鱼，你去宫里取几块糕点吧，”

“这……”奶娘有些为难，她哪里放心把刘彘自己留在这。

刘荣眼看着刘彘都快急哭了，只好说道：“我在这你还不放心吗？快去快回便是。”

奶娘犹豫了一下，见刘彘一脸渴望，便行了个礼，快步走向了漪澜殿。

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出自《汉乐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虫啮桃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