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
东北角深处的一座小院子,是门客居所。
门客风雅,给小院起了名字。
疏桐院。
院子不大,分东西厢房,屋内装饰朴素,符合门客清雅贫寒的身份。
奚秋风住在东厢房最末一间。
灯已熄了,屋内的人却依然笔挺挺地坐在书案前,衣饰整洁,浸润在黑夜中,犹如鬼魅。
他在等人。
月光最后一丝尾巴扫过窗棂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外间打开。
“奚先生。”
奚秋风睁开假寐的眼,起身迎上去,“属下在。”
来者夜行衣打扮,黑巾覆面,身形瘦削而有力,显然是个练家子,声音却比寻常男子更柔。
他虚扶起奚秋风,把人拉到座椅上,仍旧没有掌灯。
奚秋风的神情隐于黑暗中,“主子怎么突然来了宣德?”
黑衣人:“奚先生整日待在刺史府,可是连最近的新鲜事都没听到?”
这是问责。
奚秋风后背一紧。
“非是属下不尽心,实在是这女妖出现得奇怪,她又偏巧盯上乱葬岗,我不得不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她身上,外面的事,难免有些疏漏。”
女妖的事,罗贤立已经上报了,黑衣人显然也是知情的。
他缓和了语气:“女妖的事,主子已经知晓,虽然不知道她的具体身份,但定然是来者不善。”
说起这个,奚秋风忙把道士出现的事说了。
听完,黑衣人沉吟许久,才道:“这道士来得挺巧。”
“属下也这么觉得,但这人确实有几分本事,罗大人还让他单独留在书房,很信任。”
黑衣人神色一敛,“你是说,那道士还在刺史的书房?”
奚秋风点头,不敢言语。
黑衣人冷哼,“咱们这位刺史大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胆小呢。”
奚秋风心里叫苦。
说得轻巧,能从镜子里跳出来的女妖,换谁谁不怕!
更何况,那女妖还是为挖眼案而来。
罗刺史心里有鬼,哪能不怕?
心中腹诽,奚秋风嘴上仍十足恭敬。
“大人,依您看,这女妖该怎么办?那道士能捉住她还好,若抓不住......
只怕,罗大人他,他要扛不住了!”
黑衣人抬眸看他,“女妖还没得逞吧?”
“没有,罗大人最近一直躲着。”
黑衣人点点头,突然转了话题,“除了女妖,刺史府最近可有别的事发生?”
奚秋风略想了想,道:“昨日,有一名自称大理寺捕快的人登门,说是办案路过宣德,要拜见刺史,我没让人进。”
“姓李吧?”
“正是!”
黑衣人冷笑道:“果然是他。”
奚秋风:“大人,这人是谁呀?”
黑衣人冷哼:“一个讨厌的家伙,若不是他,主子也不用亲自来宣德,还要脏了手。”
脏了手?
奚秋风心念急转,还没想出所以然,黑衣人已经把这几日发生的事都说了。
奚秋风越听,脸上的汗就越多。
“大人,这么说,咱们的事已经被大理寺发觉了?”
奚秋风声音微微颤抖,“不会是......已经查到刺史府了吧?”
黑衣人从鼻腔中呼出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拿着。”
“这是?”
“想办法,给罗刺史喝下。”
奚秋风还哪有不懂的?
他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大人,罗大人他......他罪不至此吧?”
虽然罗贤立自来谨小慎微,但对他这个假门客,还是不错的。
奚秋风不忍心。
“别忘了你的身份。”
黑衣人冷冷地提醒他,“你是主子的人,不是姓罗的人。”
“属下自然不会忘。”
奚秋风仍是跪在地上,“大人,属下不是给罗刺史开脱,而是觉得......觉得......”
“觉得什么?”
黑衣人恼怒起身,“觉得大理寺查不到他头上?觉得那姓李的就是虚张声势?觉得那女妖是随便找上的他?还是觉得他嘴巴够严,绝不可能出卖主子?”
奚秋风瑟瑟不敢言。
他一件都不能保证。
黑衣人叹口气,压低声音道:“那姓李的捕快,是长公主独子,李昀。”
“什么?!”
奚秋风大惊,“他是皇家人?”
“如果他只是普通捕快,主子也不会舍弃罗贤立。”
黑衣人把他拉起来,言辞恳切,“那三家五十多口人,还怕多一条人命吗?可他的身份太过敏感,且武功极高,只怕不光杀不了他,还可能反被他利用。”
“还有那女妖。”
黑衣人叹口气,“主子的原话是,‘这女人不好惹,躲着吧’,我问你,这么多年,能让主子躲着的人,有几个?”
奚秋风心中大骇。
“大人,这女妖......她到底什么来路啊?”
黑衣人摇头,“主子没说,我也不敢问,但定然不是普通小妖。”
“可不对啊!”
奚秋风皱眉摇头,“她要真是了不得的大妖,怎么几次三番被刺史府的守卫赶走,以至于找不到机会接近罗刺史?”
黑衣人仍是摇头,“具体的我不清楚,有些事,也不是咱们下边的人该过问的。”
“秋风啊,你是我亲自举荐的人才,这么多年,你困在刺史府,当一个小小门客,实在是委屈你了。”
黑衣人把他按在座位上,说:“罗贤立这次是保不住了,等这边事情了了,你随我回京,以后大有可为。”
奚秋风心中狠狠一动。
十年寒窗,一朝及第,他也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只是仕途艰难,他不得不隐姓埋名,隐在罗贤立身后,做了个上不得台面的谋士,连娶妻生子都不能。
如果能堂堂正正走到阳光下,谁不想呢?
他看着桌面上那张纸包,还是收了起来。
“主子对属下有大恩,一切......听从主子安排。”
“不用想太多,罗贤立借着主子的朝天梯,这才一路步步高升,有借有还,他不亏。”
黑衣人拍了拍他肩膀,又安抚了几句。
走之前,他又问:“那个道士,也不能留,一起送走吧。”
对罗贤立,奚秋风尚存着三分情谊;
对凭空冒出来的道士,他可不会心软。
“大人放心,这人进过刺史的书房,本就不可留,等他除了那女妖,属下定然送他上路。”
黑衣人轻笑,“只怕是故弄玄虚,那女妖,他除不掉。”
说完这些,黑衣人不再停留。
他走后,奚秋风却并没有安寝,而是快速踏入黑暗中,朝着后院而去。
后院住着刺史府女眷。
他好似对路径很熟悉,脚下几乎没有停歇,且巧妙地避开了院中守卫,可见是常走的。
没多久,奚秋风就闪身进入一处小院。
南宫扫了眼院门。
微月斋。
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她也跟着闪身而入。
奚秋风已经用一枚石子敲开了屋门,开门的是一个十分风韵的女子。
南宫靠在窗边,听着里面二人黏黏糊糊的咬嘴声,默默掏了掏耳朵。
等二人腻歪完,那个纸包就落到了女子手中。
和奚秋风的犹豫相比,这女子倒是十分干脆,脸上甚至带了终于解脱的笑意。
“秋郎,你终于要带我走了!”
女子黏腻腻地贴过去,磨蹭着男子胸口,“斋娘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奚秋风摩挲着女人腰上软肉,也有些心猿意马,可到底没有昏头。
他推开女人,“斋娘,把我说的记好了,见机行事,切不可着急。”
“秋郎放心,都忍了这么久,斋娘知道分寸的。”
二人匆匆告别,奚秋风沿着原路,返回了疏桐院。
......
李无忧已经在书房待了一天一夜,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翻看了一遍。
他突然袭击,所以罗贤立没来得及整理书房。
也或许,他从最开始,就没想让自己活着,所以才如此“大胆”。
李无忧靠坐在椅子上,入眼是一闪一闪的红光。
南宫走之前说,法术可以维持三天三夜。
不知道,她那边顺不顺利......
身后突然响起异动,李无忧一喜,正欲回头,那抹红色已经撞进了自己眼里。
南宫抬腿坐上书案,毫无形象地叉着腰。
“你猜对了!”
李无忧面上并无太多惊诧,倒了杯水,递过去。
“喝点水,慢点说。”
南宫接过杯子,漫不经心地喝着。
等她面上因为奔跑而带出来的红晕散去,李无忧才问:“来找奚先生的是什么人?”
南宫摇头:“遮着脸,没看见,就算看见了,也不认识。”
“他们没说什么?”
“说了。”
南宫看向他,“你追查的灭门案,拐带案,我查的挖眼案,都是他们做的。”
她呼出口气,“可他们是谁,我不知道,他们只提到‘主子’,可主子的身份,一点没泄露。”
南宫需要借助李无忧的脑子,于是把自己听到的所有话都转述一遍。
她是灵,过耳不忘,过目不忘。
听完,李无忧沉吟片刻。
“想到什么?”南宫追问。
“能帮助罗贤立一步步登上刺史之位,这位‘主子’的身份定然不低。”
李无忧声音和缓,“我大概能猜到了。”
南宫:“和你之前的猜测一致?”
“差不多。”
南宫哀叹一声:“我好好捉个妖,怎么绕来绕去,绕到皇帝头上了?”
李无忧被心中的谜团困着,自言自语。
“南宫,你觉得挖眼、拐带、灭门,这三件事之间,有关联吗?”
“既然是同一伙人做的,那有关联的可能性很大。”
南宫托着腮,“可关系到底是什么,还需要罗贤立告诉我们。”
李无忧点头,“是,要撬开他的嘴。”
南宫在李无忧面前晃了晃手,“别愁眉苦脸了,既然想不明白,就去查,总能查得到。”
说着,她掏出一张纸包,晃了晃,“猜,这是什么?”
“不会是补药吧?”
南宫咯咯笑:“补上天的药!”
李无忧接过纸包,前后翻看,“用这个,应该能撬开罗贤立的嘴了。”
南宫凑过去,狡黠地眨眨眼,“李道长,该你出场了。”
隔着极近的距离,两人默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