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以逃避的周末假期很快过去,转眼又是周一工作日。萧瑜不得已借着面上云淡风轻的坦然淡薄以掩饰内心的巨大压力,如同往常一样,走进了刑侦队办公室。
在办公室中煎熬忐忑了两天之后,萧瑜的心终于放下了些:秦绍仿佛也失忆了,再次见到他时,默契地没有同他提及那晚的事情,两人之间的相处完全倒退回了正常的同事状态。
“还好,”萧瑜暗自庆幸,“或许是那晚他也喝醉了,之后的事情他也不记得了吧……”
见两人的关系重归平静,萧瑜之前的种种担忧终于有了落处。由此而生的扰乱心绪得以平抚,不再跌宕,他便将心思重新拉回正轨,专注于对警犬霄天的照顾和训练工作中,对秦绍的态度也由观望端详的谨慎小心,平缓过渡回了与办公室中其余同事相同的寻常交际。
但是,慢慢地,萧瑜再次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秦绍开始频繁地在下班之后独自一人外出,不知去往何处。
照理说,这本是个人私事,自不必萧瑜关心。但是,云曙市刑侦队单位为队内人员配置的食堂就在刑侦大院内,住处公寓也仅有一墙之隔,日常的生活需求大部分都已满足,实在是不需要像秦绍那般在下班后频繁向外跑动的。最近秦绍的这个样子,显然是他那边有了什么事情发生……
刑侦队中的众人,除几个协助文职外,大部分都是警校刑侦专业出身,他们很快便和萧瑜一样,注意到了秦队的异常表现,由此而生的种种猜测不一。
终于有一天,队中的某些人耐不住性子,开始上前问询——
秦绍在单位食堂匆匆用过晚饭后,一边抬手看向腕表,一边向食堂外走去,显然是又打算进行他最近那秘而不宣的“诡秘行踪”了。队内的张赫明见状,立即把手中的饭勺向面前的碗中一扔,快步跟了上去。
“秦队,最近忙什么呢?这两天下班后经常不见你人影儿。”
张赫明此话甫一出口,在餐厅用餐的众人便都被他的大嗓门惊动,纷纷暂停手上筷子的动作,转头看向这边。
秦绍感受到了来自各处的目光,但有意不去理会,只对着面前的张赫明无奈笑了笑,含糊其辞地答道:“没事儿,你忙你的。”
“走了!”说罢,秦绍故作坦然地向张赫明挥了挥手。然后,趁他的下一句追问到来之前,快速撤离出了他下一次进攻的“瞄定目标位置”。
正坐在一旁和其他同事一同看向这边的萧瑜见状,不觉眉头轻皱,沉默望着秦绍离开的背影,却也瞧不出究竟。几秒过后,萧瑜几不可见地轻摇了一下头,暗自反思如此关心他人动向属实是没有必要。念及此处,萧瑜面色平静地收回目光,重新抬起拿着筷子的右手,专注用餐。
秦绍走出食堂后,独自驾车来到市中心的某家大型心理咨询机构。在与接待人员说明了预约信息后,秦绍被引进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心理咨询室中。
咨询机构的接待人员小吴在秦绍坐定后,转身走向房间角落的饮水机,以一次性纸杯接了两杯温水,将其放在秦绍手边的桌面上,而后,便轻掩房门,走出了房间。
预约的心理咨询师还没来到,秦绍独自在这间心理咨询室中静坐,仔细思索着上次咨询时,心理咨询师臧月花老师要他回去再仔细考虑清楚的那个问题。
几分钟过后,房门处传来细微的指纹门锁启动声响,房门应声而开。
秦绍正运行着的思绪被这外来的声响惊扰,应激躲藏进了意识的深处。秦绍见状,就势由方才的思索中抽身回正,循声转头望向房门的方向。
只见心理咨询师臧月花老师身穿天蓝色衬衫,下着白色长裙,推门走进了房间,而后,转身轻掩关上房门。
房门在与门框相合的瞬间,发出了“叮”的落锁提示音,以慰房内的人们宽心:接下来不会再有任何人前来打扰,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在这里,你可以把你心上的武装暂时卸下,以寻得灵魂的暂时喘息与片刻静谧。
心理咨询师臧月花拿着来访者的密封资料册,在鞋底高跟陷入轻薄地毯而发出的不清脆、却也不沉闷的典雅与朴素兼顾的脚步声中,向秦绍走近。
她将手中的资料册轻放在两人座位旁的桌上,而后,双手下落整理着裙摆,脊背挺直地坐在秦绍的对面,举手投足间尽是女性专属的优雅与沉静风韵。
虽然在两年前她便已年及半百,但是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缀压霜雪,反而是以长久的阳光普照滋润了她的心神。她的容颜虽然和旁人一样,不可避免地逐渐老去,头上生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但是同时,在她眼中添了份坚韧沉稳,在她嘴角勾勒出宽和的微笑。她的面庞就像是经过雨水沁润的森林,就算开始老去,也并不会枯槁。岁月在她的心中眼中,积蓄着一汪清泉。在她周身上下,满是岁月馈赠的底蕴与温柔,平和,宁静。
她像冥想,像瑜伽,像阅读,像练字,自身便是宁静安详,从容治愈。她具象了心理咨询。
臧月花将资料册打开,取出来访者的资料表和前几次的咨询记录。在将这几张纸张平铺在桌上之后,她抬头看向秦绍,平声问道:“上次咨询时,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当时回答得很痛快。但我认为你应该回去仔细权衡考虑之后再作决定……”
说到此处,她刻意停顿了几秒,而后,继续问道:“那么这次,你的回答是怎样呢?和上次相比,有没有发生变化?”
秦绍看着对面的心理咨询师,摇头答道:“和上次一样。”
“经过了几天的冷静推演,还是和上次一样?”咨询师饶有兴味地问道。她看向他的眼神中略有不甘,同时,却又无比矛盾地暗藏着期待。
秦绍闻言,坚定地点了点头:“这几天的认真考虑,并不能够让我改变主意,反而让我确定:无论多少次提问,我的回答都会是一样的,并将一次更比一次坚定。”
臧月花听得秦绍此话,不由得沉默了几秒,而后,她望着秦绍,以尽量平和、谨慎的语气,开口说道:“请原谅我现在并不是以一位咨询师的角度,而是以自恃年长的‘过来人’身份,再追问一句……”
臧月花停顿了一下,眼中似乎有些恍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几下悠长的呼吸过后,臧月花再次开口,问道:“小秦,为了这样一个并不一定会爱你的男人而改变自我,你这样做值得吗?”
不及秦绍回答与否,臧月花继续“劝说”道:“虽然恐犬症的确是心理方面的病症缺陷,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缺陷本身也是组成你自身的一部分?”
“它是你人格的一部分,这意味着你当然可以选择改变它,但也同样可以试着接纳它。关键在于,你要分清:你做出改变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你爱的那个人?是你自己想要去改变,还是你为了那个‘他’而‘不得不’改变?”
秦绍闻言,认真思考着咨询师这番话中的意味,未做言语。
臧月花见秦绍犹豫,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烦躁。不过,她马上便意识到了自己这种极其不合规的情绪的冒头,并以多年来练就的专业素养和肌肉记忆将其耐心按下。
她将自身立场重新调和至居中不倚的位置,以不动声色的姿态地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说,心理咨询历来是一个双向的坦诚互动过程。其中情况并不像世人所以为的那个样子:来访者在咨询师的引导下心念发生转变,而是与之相反地,来访者才是真正的转变发起方,你自己才是要走向今后自身道路的唯一的那个人。而咨询师只是你人生路口的某个指示路标,我们本身并不能决定你的选择,以及在这个选择背后的你的命运究竟会通向何方。”
“心理咨询的成效如何,从不取决于咨询师的等级资质,而是在于来访者的自身意愿。只有你真正想改变的时候,你才应该改变,也才能够改变。”
秦绍闻言,一时陷入长久的静默。
臧月花坐在秦绍对面,尽力平复着自己因说出这些话而激起的震荡心绪。她眼望着对面的秦绍,心怀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在细细的思索过后,秦绍再次抬眼与臧老师对视,像是以自身的坚决,直面她方才话语中的种种劝退质疑。
“臧老师,我考虑好了,我是真的‘想要’去改变,而不是‘不得不’改变。”
“我爱的人,他爱不爱我,我现在的确还不知道。但我现在很确信:我非常想要去爱他。”
“未来的成败,并不足以动摇我此刻的坚持。”
“既然决心已定,自会愿赌服输,无论日后的是非功过如何,都绝不会反悔。”
臧月花听得秦绍的此番肯定答复,心中暗自庆幸,不觉松了口气,身体姿态也变得放松了些,不再似方才那般紧绷僵持,多添了一些自然随意。
看着眼前和当年的自己做出同样选择的秦绍,臧月花的眼前忽然有一道刺眼强光闪过——那是当年手术台头顶设备发出的灯光——她恍惚又感受到了术前麻醉面罩带来的那阵迷惘眩晕……
当年的臧泠光,和眼前的年轻人一样,怀着对爱情的雀跃憧憬,躺在病床上被推进了手术室。当麻醉药效过后,再次睁开眼,臧泠光从此改叫臧月花,‘他’就变成了‘她’。
岁月匆匆,几十年转瞬而逝,曾经红颜也已随流年的经过而日趋老迈。但几十年来忙碌奔波和辛苦经营换来的,却并不是福泽美满,反而是憧愿破碎,失望难逃……
她悠长地调和了一下呼吸,收拾心情,看着对面的秦绍,仿佛跨越时空再次与当年的自己对话:“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那我们现在开始吧。”
四十多分钟之后,秦绍从这房间内侧打开房门,走出咨询室,带着心理咨询带给他的全新认知和内在自我的含蓄力量,开车返回刑侦大院后墙外的公寓。
心理咨询机构的接待人员小吴见预约时段已经过去,并且来访者已经离开,便以为咨询已经结束。却不想,当他推门走进咨询室时,瞧见臧老师仍坐在房中的椅子上发呆。
作为心理咨询的全程维护者和进行者,咨询师的情绪压力和能量消耗可想而知。其他的咨询师在结束咨询值后,也经常会进入耗尽心力过后的放空状态,以恢复自身能量,这本并不稀奇。只是小吴没想到,作为行业中经验与资格均最资深、最专业权威的戴老师,也会有这样的混乱时刻……
但这虽说罕见,却也是人之常情。或许,对于咨询师来说,永远坚强本身并不存在,而偶尔的脆弱流露才是寻常。过刚易折,大概完美就是要有一点点缺,才会有转圜生机,而不至于窒息。
念及此处,小吴小心地退出了咨询室,给臧老师留了这方用以沉淀反思的安静空间。
方才咨询结束,在整理好此次咨询的记录资料之后,臧月花便一直坐在这里发呆。此时工作人员突然闯入,她方才坚定不移的顽固思路被暂时打乱,她不得已重新着眼于眼前的人间世。
她立即反应,重新装扮上“臧老师”这个光鲜优雅,却也辛苦束缚的人设外壳,向来人得体地微微点头致意,目光中满是演技高超的亲切随和。
在目送小吴离开房间之后,她眼中的温度骤然转冷,周身气质重回孤寂落寞。她转头望向四周,刹那间,她与这间空荡的咨询室遥相呼应,却又同时感受到与这里面的温馨治愈装饰之间的水火不容。
她将无限哀愁的目光收回,拿出手机,关闭为了专注咨询而设置的静音模式,然后,打开了那个安置在相册最角落、尘封已久的照片集合。那里,是一张张的老照片。照片中的少年,热情,勇敢,有着对生活和爱情的无限热望,就像是一只小鹿,天真烂漫,敢想敢做任何事情……
当时的他名为泠光,但内藏热烈,与现在的她实在不同。
她逐一翻看着一张张照片,面上的深沉表情不觉被岁月那头少年的热情所融化,开始有了温度。
当一张双人合照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的指尖一顿,视线贪恋地长久凝望着照片中的二人——那是她还是“他”的时候,与丈夫的热恋合影——照片中的两人青涩,炽热,彼此的爱意可透过屏幕直扑向此时的她。
那时的他和他,共同看着对面的照相机。即便当时的二人没有对视,但她知道,他们彼此的心都在对方身上,并未因目光的错落而远离分毫。
臧月花看着照片中的臧泠光和杜鹤塘,温柔地笑了笑,目光中满是怀念流连。
她与岁月那头的自己,透过这张照片对视。少年眼中的炽烈,穿透过时空,瞬间便点燃了她这个早已苍老的灵魂,将她重新拉回到当年心境。
“未来的成败,并不足以动摇我此刻的坚持。既然决心已定,自会愿赌服输,无论日后的功过是非如何,都绝不反悔。”
秦绍方才的话语声,仍在臧月花的耳边盘旋萦绕,久久不去。
臧月花看着照片中的自己,轻声说道:“我也不曾真正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此话落定,她一直以来的执念痴迷瞬间便得以释怀。在这一瞬过后,无尽的后悔与惧怕越过心中重重设防的边疆关隘,同时向她奔袭而来,与她之前的种种绝望心绪征伐交战,大动干戈。
——她的心完全慌了。
她又盯着手中的照片看了几秒,心中战况纷纭,火势渐大。
她焦虑地闭上眼睛,试图重归平静,却无奈越是尝试压制,便得到越猛烈的吞噬反扑……
她深沉地叹了口气,任心中的东风西风彼此势均力敌地较量对抗。但是,不知为何,耳边开始出现一个声音,催着她向门外走去。
无尽内耗的焦虑怀疑随着她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凶,终于将她心中的堤坝边防完全推翻。
她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到了最后,竟顾不上一直以来自恃女性身份的端庄优雅,开始重现当年那无所畏惧、迎风冲阵的少年姿态。在高跟鞋磕碰地面的敲击声中,她小跑向咨询机构大楼旁边的停车坪。
来到车旁站定,她不顾自身的吁吁气喘,用尽全身气力打开了副驾驶位的车门,焦急地推动着坐在那里的丈夫的手臂,暗暗祈祷能够将其唤醒:“鹤塘!鹤塘,快醒醒!”
一个多小时前——
心理咨询师臧月花和丈夫说,她等下有一场咨询要进行,要他在这里等她。
她知道他等在这里无聊,而他的手机又被她在前几天“不小心”摔坏了。他二人多年夫妻,她对他早已了如指掌。她知道,他一定会在这里打盹睡觉。
“行,那我眯一会儿,你快点儿回来。”她听丈夫答道。
她坐在驾驶位上,直到丈夫的呼吸逐渐平稳悠长,意识开始随梦涣散,这才离开座位。
动身前,她关闭了所有车窗,同时打开了车载空调,将其调整到适宜睡眠的温度。
做完这些,她迈出车外,然后,大力关上了车门。
她以为这样会吵醒丈夫。但同时,她也非常清楚:在他睡觉时,并不会在意这样的突然惊扰。
他永远只会顾念自己。
她看见他果然被她制造的巨大声响惊动,然后,就像每次吵架时那般,对其无动于衷。他只抬手挠了左侧脸颊几下,连眼睛都未睁开,便又昏昏睡去。
她满眼失望地最后看了丈夫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咨询机构大楼,开始着手准备与当年的自己同样天真愚昧、飞蛾扑火地妄想着完美爱情的年轻人的这场心理咨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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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