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期限,转瞬即至。乾安城内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目光皆聚焦于翌日早朝。楚藏楠居于鹰司密宅,反复推敲陈词,将刘明堂手札原件贴身藏匿,心潮澎湃难平。封岩送来一套七品御史官袍,低声道:“头领吩咐,望大人明日,不忘初心。”
“不忘初心……”楚藏楠默念此言,只觉其中深意重重。那位神秘头领,似乎总在关键时刻点醒于他。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烛火通明。陆挽屏退左右,独自对镜。镜中人,紫袍玉带,眉目冷峻,权阉之威仪刻入骨髓。她缓缓抬手,指尖拂过冰冷镜面,仿佛欲触碰那个早已模糊的、名为苏挽的影子。明日朝堂,非但是她与也宣的生死对决,更是她以“陆挽”之身,为“苏挽”鸣冤的第一步。她取出一方素白丝帕,其上以极细银线绣着几茎墨竹,清雅孤傲——这是她作为苏挽时,唯一留存至今的旧物。她将丝帕仔细叠好,收入怀中,贴近心口。明日,她便要带着苏挽的魂,踏入那修罗场。
太尉府密室,也宣面目狰狞,对着心腹低吼:“都安排妥当了?明日朝堂,若那楚藏楠真敢攀咬,便按计划行事!还有陆挽那阉狗……‘玄影’的人,可已就位?”
心腹颤声答:“太尉放心,宫中侍卫、御史台、甚至……陛下身边,皆有我们的人。‘玄影’高手已潜伏于皇城之外,只待信号。只是……如此兵行险着,万一……”
“没有万一!”也宣眼中布满血丝,状若疯魔,“不是他死,便是我亡!陛下病重,此乃天赐良机!若事成……哼!”他未尽之语,是滔天的野心。他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蜡丸,捏碎后,露出一张微黄的纸条,上面竟是一枚模糊的、与皇帝玉玺极为相似的印鉴图样。“去吧,依计行事。”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楚藏楠身着御史官袍,随百官序列,步行入宫。宫道肃穆,甲士林立,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他目光扫过前方,只见也宣身着超品国公朝服,步履沉稳,与周遭官员谈笑风生,仿佛浑然不觉今日将有风暴。而那位神秘的司礼监掌印陆挽,则按例随侍圣驾,并未出现在百官队列中。
行至金水桥前,一名小太监匆匆自楚藏楠身边走过,不着痕迹地塞入他手中一物。楚藏楠不动声色地握住,乃是一枚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雕工寻常,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与那伤药瓶上的气息一般无二。玉佩入手,他心中一定,仿佛获得了莫大的勇气。他抬眼望向巍峨的奉天殿,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汉白玉阶。
奉天殿内,百官依序肃立。老皇帝燕晟高坐龙椅,虽强打精神,却难掩病容憔悴,陆挽垂手静立其侧,低眉顺目,如同泥塑木雕。
依例议政毕,殿中暂寂。楚藏楠正欲出列,忽有一名御史抢先一步,高声奏道:“陛下!臣弹劾新科状元、巡灾御史楚藏楠!其于皖县赈灾期间,滥用职权,结交江湖匪类,更与身份不明之鹰犬往来密切,恐有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嫌!此为皖县士民联名血书及部分物证!”言罢,竟真呈上数卷血书与几件破损兵器。
此劾一出,满殿哗然!也宣一党官员纷纷附和,言辞激烈,直指楚藏楠年少轻狂,不堪重用,其赈灾之功亦值得怀疑。
楚藏楠心中震怒,此乃也宣的倒打一耙,釜底抽薪之计!他若不能自辩清白,后续弹劾便无从谈起。
面对汹汹指责,楚藏楠稳住心神,踏步出列,声音清越朗朗:“陛下!臣楚藏楠,确有本奏!然非为自辩,实为弹劾当朝太尉、国公也宣!”
他语惊四座,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也宣身为太尉,却纵容门下,勾结皖县令王德才,贪墨赈灾粮款,致使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此其一罪!”
“臣奉旨巡灾,也宣屡次派遣死士、勾结‘玄影’杀手,于落鹰峡、黑水涧等地截杀于臣,意图灭口,藐视皇权,此其二罪!”
“而其最为十恶不赦之罪——”楚藏楠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直射也宣,“乃是与十七年前,端悫太子燕谨煜中毒暴毙一案,有莫大干系!臣已寻得当年经手太医刘明堂临终手札为证!”
他高举那份泛黄的手札,字字铿锵:“手札清晰记载,太子乃中‘牵机’之毒身亡!而也宣,便是当日力主更换太医,并于太子毒发前夜,密会太子,进献可疑安神汤的‘那位大人’!”
“血口喷人!”也宣须发皆张,出列怒斥,“黄口小儿!仅凭一纸来历不明的手札,便敢污蔑当朝太尉,攀扯太子旧案,其心可诛!陛下!此子居心叵测,扰乱朝纲,请陛下明鉴,将其拿下治罪!”
龙椅上,皇帝燕晟在听到“端悫太子”、“牵机毒”时,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死死盯着楚藏楠手中那份手札,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痛苦,更有一种深沉的恐惧。
“手札……呈、呈上来……”皇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内侍上前,欲取手札。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如石的陆挽,忽然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无波地开口:“陛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
陆挽不看也宣,也不看楚藏楠,只对着皇帝躬身道:“陛下,楚御史所奏,事关国本,干系重大,岂能单凭一纸手札定论?奴才这里,恰好也有几份陈年旧档,或可与此手札相互印证。”
他轻轻击掌。殿外,秦知复双手捧着一个蒙着黄绸的托盘,低头趋步入内。黄绸揭开,上面是几卷陈旧档案,以及……一小块烧得焦黑、却仍能辨认出部分纹路的木质残片,和半块色泽黯淡的玉佩!
也宣在看到那木质残片和半块玉佩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
陆挽拿起那半块玉佩,声音冰冷地响彻大殿:“此乃端悫太子贴身之物,蟠龙玉佩的另一半月牙残片!当年太子寝宫大火,此物本应焚毁,却机缘巧合,被一忠心老宫人拼死带出,藏于民间,直至近日才重见天日!而其上,沾染的些许灰烬,经查验,与刘明堂太医手札所用纸张、以及当年太子服用安神汤的药碗残渣成分……完全一致!”
他又拿起那焦黑木片:“此物,乃当年也宣太尉府上秘制‘安神香’的香炉残片,其内里残留香灰,与‘牵机’毒引……药性相合!”
此言一出,如同石破天惊!
物证!这是比手札更为有力的物证!直接将也宣与太子之毒联系了起来!
“胡说八道!伪造!都是伪造!”也宣彻底慌了,指着陆挽厉声尖叫,“是你!陆挽!是你这阉狗陷害于我!陛下!切勿听信此阉人之言!他才是包藏祸心!”
他猛地转向殿外,发出一声凄厉长啸!
啸声未落,奉天殿沉重的殿门竟被轰然撞开!数十名黑衣蒙面、身手矫捷至极的杀手,如同鬼魅般涌入!为首者,正是那“玄影”木质面具头目!
“护驾!护驾!”殿内顿时大乱,百官惊惶失措,侍卫纷纷拔刀,却见部分侍卫竟临阵倒戈,与“玄影”杀手一同攻向忠于皇帝的侍卫!
也宣竟狗急跳墙,欲在朝堂之上,行那弑君篡位之事!
“也宣!你敢谋逆!”皇帝又惊又怒,猛地站起,却因身体虚弱,一阵摇晃。
混乱中,数名“玄影”杀手直扑龙椅!陆挽眼神一寒,身形如电,瞬间挡在皇帝身前!他袖中滑出那柄乌黑短刺,招式诡谲狠辣,竟以一己之力,暂时挡住了数名高手的围攻!动作间,那方绣着墨竹的素白丝帕,自他怀中悄然滑落,飘落在地,无人注意。
楚藏楠亦拔剑与攻来的叛军侍卫战在一处,他目光焦急地搜寻着那道身影,见他(她)在万军丛中护持君王,身形依旧挺拔,却显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激斗中,楚藏楠被一名叛军逼至角落,脚下忽踩到一物,柔软丝滑。他下意识低头,正是那方飘落的丝帕。他趁隙弯腰拾起,入手细腻,那几茎墨竹绣工精湛,气韵清绝,绝非寻常宦官所用之物。更让他心头狂震的是,帕角竟以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字——“挽”。
苏挽?!
这方丝帕,这清雅的绣工,这独特的“挽”字……与他记忆中那位惊才绝艳、喜爱墨竹的苏家小姐,何其相似!难道……这方丝帕是那位神秘头领的?他(她)与苏挽,究竟是何关系?是至亲?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一个惊人的秘密即将破土而出。他将丝帕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个滚烫的真相。
就在殿内混战,也宣面露得意之色时,殿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只见九门提督赵崇一身戎装,手持长刀,率领大批精锐禁军冲入殿内!
“也宣老贼!尔等叛党,还不束手就擒!”赵崇声如洪钟。他早已得到陆挽暗中传递的消息,布下重兵,只等也宣发动,便来收拾残局。
禁军加入战团,形势瞬间逆转!“玄影”杀手虽悍勇,但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下,很快被分割包围,死伤殆尽。那木质面具头目见大势已去,深深看了一眼陆挽,竟不顾也宣,身形一晃,如同青烟般遁出大殿,消失无踪。
也宣被数名禁军死死按住,挣扎不得,面如死灰。
混乱平息,奉天殿内一片狼藉,血迹斑斑。老皇帝燕晟看着被押跪在地的也宣,身体不住颤抖,指着也宣,嘴唇哆嗦着,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目光扫过那份手札,那半块玉佩,那香炉残片,最终落在护在他身前、气息微乱的陆挽身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也宣……弑君……谋逆……毒害储君……”皇帝每说一个词,脸色便灰败一分,“罪……罪证确凿……着……着革去一切官职爵位……押入天牢……择日……择日……”话未说完,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向后倒去!
“陛下!”
“快传太医!”
殿内再次乱作一团。陆挽与内侍连忙扶住昏迷的皇帝。
朝会以一场血腥政变和皇帝的晕厥告终。也宣党羽被大规模清算,九门提督赵崇因护驾有功,权势更盛。楚藏楠手持证据,于朝堂之上勇劾权奸,名声大噪。
然而,楚藏楠心中却无多少喜悦。他握着那方丝帕,望着被内侍簇拥着离开的皇帝,以及紧随其侧、背影孤绝的陆挽,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团与不安。太子之案,似乎并未随着也宣的倒台而彻底了结。皇帝那复杂的眼神,陆挽那不合身份的丝帕,都暗示着水下仍有冰山。
当夜,楚藏楠于驿馆中,对灯凝望那方“挽”字丝帕,心绪难平。窗外,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一阵悲凉琴音。他推开窗,只见远处屋脊上,一抹刺目的红影一闪而逝,如同燃烧的血,又如同盛放的彼岸花。
那红衣……他心头莫名一紧,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皇宫大内,皇帝寝殿。昏迷中的燕晟,紧紧攥着陆挽的手,模糊呓语:“谨煜……朕的儿……是父皇……对不住你……”
侍立一旁的陆挽,面无表情,眼神却冰冷如万载寒冰。
丝帕上的“挽”字如同烙印,灼烧着楚藏楠的心。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方丝帕的主人,与当年的苏挽有着极深的渊源。是姐妹?是忠仆?还是……一个他不敢深思的可能。他想起那神秘头领清冽的气息,单薄的身形,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与这丝帕气质相符的清雅孤绝。
他必须弄清楚。
利用新获的声望和官职之便,楚藏楠开始暗中查访与苏家相关的旧人。苏家灭门已十七载,物是人非,知情者寥寥。他几经周折,才找到一位曾在苏府做过绣娘、如今已双目昏花的老妪。
当楚藏楠小心翼翼地将那方丝帕呈到老妪手中时,老妪干枯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墨竹绣纹,浑浊的眼中竟淌下泪来。
“这……这是小姐的绣样……老身认得……小姐最爱墨竹,说其‘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这‘挽’字,是小姐及笄那年,自己改了绣上去的,说‘挽’字有留驻之意……”老妪泣不成声,“大人从何处得来此物?小姐她……她早已……”
楚藏楠心中巨浪滔天!这丝帕,竟是苏挽本人的旧物!那神秘头领,为何会有苏挽的贴身之物?还如此珍视地贴身收藏?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在他脑中成型——难道那武功高强、权势滔天、屡次救他于危难的头领,就是本应死于那场大火的苏挽本人?!
这怎么可能?!苏家小姐,如何能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这十数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朝堂风波暂息,但暗涌更甚。皇帝病重,卧床不起,朝政几乎全由陆挽与几位内阁大臣把持。也宣虽倒,但其残余势力仍在暗中活动,更有那逃脱的“玄影”头目,如同毒蛇潜伏在侧。
陆挽(苏挽)深知,也宣不过是一枚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的对手,或许还未浮出水面。皇帝那日的反应,让她心中疑窦丛生。那恐惧,那愧疚,绝不单单是因为也宣。
她加紧了宫中的掌控,同时命鹰司全力追查“玄影”及其背后主使。然而,一股无形的阻力似乎总是在关键时刻,让调查陷入僵局。
这夜,陆挽在司礼监值房处理政务至深夜。窗外忽有极轻微的破空声袭来!她眼神一凛,侧身避过,一枚乌黑的细针钉在她身后的柱子上,针尾嗡嗡作响,泛着幽蓝光泽。
又有刺客!而且能潜入守卫森严的司礼监,身手绝非寻常!
陆挽未及出声,数道黑影已从不同方向袭入值房,招式狠辣,配合默契,直取她要害!这些人,并非“玄影”路数,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值房内空间狭小,陆挽伤势未愈,又要应对数名高手围攻,一时险象环生。短刺与对方兵刃碰撞,火星四溅。她肩头旧伤被掌风扫中,剧痛钻心,动作不由一滞,一柄淬毒短剑已刺至她咽喉前!
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道剑光如银河泻地,精准地格开了那柄短剑!一道身影迅捷如风,挡在了陆挽身前,与她背靠而立。
是楚藏楠!
他今夜心绪不宁,鬼使神差般来到司礼监附近,恰好察觉异动,不顾一切冲了进来。
“你怎么……”陆挽又惊又怒。
“小心身后!”楚藏楠无暇多言,挥剑迎敌。他的剑法虽不及陆挽诡谲,却正气凛然,大开大合,与陆挽那刁钻狠辣的短刺竟形成奇妙的互补,两人背靠背,竟一时挡住了死士的围攻。
激斗中,两人气息交错。楚藏楠能清晰地闻到身后之人身上那清冽的冷香,与丝帕上的气息如出一辙。他心中那个猜测愈发强烈,几乎要脱口问出。
陆挽则心中纷乱如麻。他为何会在此出现?是巧合,还是……他察觉了什么?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温热和那坚定护卫的姿态,她冰封的心湖,再次被投入一颗石子。
死士见久攻不下,为首者发出一声唿哨,几人同时掷出烟雾弹,浓烟瞬间弥漫值房。
“屏息!”陆挽低喝。
待烟雾散去,死士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几具同伴的尸体。
危机解除,值房内一片狼藉。楚藏楠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眼前之人。她依旧戴着那冰冷的面具,但气息微乱,肩头似有血色渗出。
“你……”楚藏楠上前一步,手中紧紧攥着那方丝帕,几乎要递到她面前,“你到底是谁?这方丝帕……”
陆挽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视线和追问,声音冷硬地打断他:“楚大人!此地乃司礼监重地,非请勿入!今夜之事,多谢相助,但请大人即刻离开!”
她不能让他问出口!不能在此刻揭开那血淋淋的真相!
楚藏楠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心中一阵刺痛。他深吸一口气,将到了嘴边的话强行压下,将那方丝帕更紧地握住。“……你好生休息,伤口……记得换药。”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那眼神中,有担忧,有关切,更有不容错辨的探究与……一丝受伤。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陆挽(苏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面具下,已是泪流满面。她不能承认,不能相认。这条复仇之路,注定孤绝,她不能将他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翌日,一道密诏传入司礼监,昏迷多时的皇帝竟短暂清醒,指名要单独召见陆挽。
养心殿内,药味浓重。皇帝燕晟靠在龙榻上,形销骨立,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锐利。
“陆挽,”皇帝的声音嘶哑低沉,“也宣倒了,你……满意了吗?”
陆挽垂首跪在榻前,心中警铃大作,语气却依旧恭顺:“陛下明鉴,也宣罪有应得,奴才只是尽本分。”
“本分?”皇帝冷笑一声,目光如钩,死死盯着他,“你的本分,就是查清太子之死的‘真相’?还是……为你那被满门抄斩的苏家,复仇?”
陆挽(苏挽)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骇!皇帝……他竟然知道?!
看着陆挽的反应,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痛楚,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才平复,喘息着道:“朕……早就怀疑了。从你入宫,一步步爬上这个位置,朕就在看着你。苏徽的女儿……果然……非同一般。”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愧疚,有恐惧,也有一丝疯狂:“你以为,也宣就是害死谨煜的真凶吗?呵呵……他不过是一条听命行事的狗罢了!”
“真正下旨,用那碗‘安神汤’……毒杀太子的……是朕!!”
如同五雷轰顶!陆挽(苏挽)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龙榻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帝王,她的……杀父杀母、灭她满门、毒杀她未婚夫的血海仇人!竟然……也是他?!
为什么?!谨煜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仁厚贤明的储君!
皇帝看着她眼中迸发出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恨意,惨然一笑:“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他查到了朕……与北境蛮族私下盟约,欲借其力,清除朝中像你父亲那样的‘顽固’忠臣,巩固皇权……他竟敢指责朕……卖国求安……他不死,朕的皇位……如何坐得稳?!”
他仿佛用尽了最后力气,声音越来越低,眼神涣散:“报应啊……都是报应……如今……你也知道了……你待如何?杀了朕吗?陆挽……或者,朕该叫你……苏挽?”
巨大的真相如同山崩海啸,瞬间将陆挽吞噬。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指向了最终、也是最绝望的目标——当朝天子,她的君王,她的……灭门仇人!
她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皇帝,杀意在她眼中疯狂凝聚,袖中的短刺,已悄然滑入掌心。
养心殿内,死寂如墓。陆挽(苏挽)指间的短刺冰冷刺骨,杀意如岩浆在血脉中奔涌。眼前这个垂死的老人,一句话碾碎了她十七年的信仰与支撑。原来她汲汲营营、赌上一切欲要扳倒的仇敌,竟是龙椅上这位赋予她权柄的帝王!
杀了祂?易如反掌。可然后呢?弑君之罪,天下共诛。苏家最后的血脉将彻底湮灭,谨煜哥哥的冤屈永世难雪,她十数年经营毁于一旦,更会掀起波及整个烬国的滔天巨浪,无数生灵涂炭。
不杀?父母血仇,灭门之恨,谨煜哥哥枉死的冤屈,如何能咽下?
她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在承受无形的凌迟。
皇帝燕晟浑浊的眼中,竟闪过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光芒。他喘息着,声音微弱却清晰:“动手啊……苏挽……杀了朕……为你苏家……为谨煜报仇……”
他看着她挣扎,嘴角扯出一抹扭曲的笑:“或者……你还可以选择……另一种报复。”
“朕……命不久矣……太子(指现任平庸的太子)懦弱,诸王虎视眈眈……烬国……需要一根定海神针……稳住这江山……”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陆挽:“你……有能力。替朕……稳住这江山……看着它……在你手中……延续……也看着它……在你手中……日渐腐朽……带着无尽的恨……去做这个……‘忠臣’……这才是对朕……对燕氏皇族……最残忍的报复……”
他用尽最后力气,从枕下摸出一块半旧的、刻着“如朕亲临”四字的玄铁令牌,塞入陆挽手中:“以此……可调动暗卫……清理……不臣……”
话音未落,他手臂垂下,眼睛圆睁,气息已绝。至死,他都盯着陆挽,眼神复杂难辨。
陆挽握着那块沉甸甸、仿佛沾满鲜血的令牌,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养心殿。外面阳光刺眼,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皇帝给了她一个比死亡更残酷的抉择。用她的余生,她的才华,她的恨,去守护这个由仇人建立、并害死她所有至亲的王朝。让她成为这腐朽帝国的裱糊匠,清醒地看着它在自己手中挣扎,却永不得解脱。
她抬头望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光亮。一滴泪,无声地从面具下滑落,瞬间没入衣领,消失无踪。
皇帝驾崩的消息被陆挽强行压下。她以皇帝需静养为由,隔绝内外,仅与几位心腹内阁大臣及九门提督赵崇密议。凭借玄铁令牌和对宫廷的绝对掌控,她迅速稳定了局面。
同时,她以雷霆手段,借“清理也宣余孽”之名,将那些知晓部分内情、可能威胁到她的皇室宗亲、权贵大臣,或贬或杀,毫不手软。朝野上下,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无人敢质疑这位司礼监掌印的权威,烬国的权柄,前所未有地集中到了“陆挽”一人手中。
楚藏楠敏锐地察觉到了朝局的变化。陆挽的手段变得愈发酷烈,身上那股阴郁冰冷的气息也愈发浓重。他几次求见,皆被拒之门外。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那份关于丝帕和“苏挽”的猜测,如同巨石压在心头。
楚藏楠并未放弃。他利用职务之便,继续暗中查访。终于,通过一位隐退的老宗亲,他得知了一个模糊的线索:当年苏家灭门,首辅陆徽或许并未葬身火海,而是被一神秘人救走,可能隐居在京城附近。
陆徽还活着?!
楚藏楠心中燃起希望。若能找到陆徽,或许就能解开所有谜团!他根据那老宗亲提供的零星信息,开始在京郊寻觅。
而此时,深山草庐中,油尽灯枯的陆徽(镜湖先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对哑仆艰难地比划着:“时机……到了……该……见面了……”
连日大雪,覆盖了京畿。楚藏楠根据一条极隐晦的线索,冒着风雪,独自来到西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几经寻觅,他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找到了一座几乎被积雪掩埋的简陋草庐。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开门的是那名哑仆,看到楚藏楠,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让开了身子。
草庐内,药味与陈旧的气息混合。楚藏楠看到轮椅上那个形销骨立、白发苍苍的老者时,心中巨震。尽管容颜苍老,病入膏肓,但那眉宇间的睿智与风骨,依稀可见当年首辅的风采。
“晚生楚藏楠,冒昧来访,见过……镜湖先生。”楚藏楠躬身行礼,心中激动万分。
陆徽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楚藏楠身上,仔细端详着,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的影子。良久,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你……终于来了……楚……藏楠……”
“先生……苏家……”楚藏楠迫不及待地想问。
陆徽却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悲凉地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场火……好大……烧了三天三夜……苏家一百三十七口……包括我那……年仅十四的幺女苏挽……都……没了……”
楚藏楠心中一惊,苏挽果然已经……
“但……老天爷……终究……留了一线……”陆徽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痛楚与一丝微弱的光,“挽儿她……当时……被她的贴身侍女……拼命推出火海……那侍女……穿着挽儿的衣服……代她……死了……”
苏挽没死?!楚藏楠心跳骤然停止!
“她……活了下来……”陆徽老泪纵横,“却……生不如死……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后来……为了复仇……她……她……”
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哑仆连忙上前为他抚背。
楚藏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可怕的猜想几乎要破胸而出!他猛地想起那方丝帕,那清冽的气息,那单薄的身形,那偶尔流露出的、与太监身份格格不入的清雅与脆弱……
“她……她怎么了?”楚藏楠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陆徽缓过气,看着楚藏楠,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绝望,他颤抖着抬起枯瘦的手,指向京城的方向,用尽最后力气,嘶声道:“她……就在那……皇宫大内……她……她就是如今……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陆、挽!”
“轰——!”
如同亿万道惊雷在脑海中同时炸响!楚藏楠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脸色煞白,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徽。
陆挽……就是苏挽?!
那个阴鸷冷酷、权势熏天的权阉,就是他记忆中惊才绝艳、清雅如竹的苏家小姐?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探寻真相、甚至……隐隐生出情愫的神秘“壮士”?!
这怎么可能?!她如何能忍受那非人的痛苦与屈辱,将自己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这十数年,她究竟在怎样的地狱里挣扎?!
巨大的震惊、心痛、怜惜、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想起她挡在他身前的决绝,想起她推开他时的冰冷,想起她高烧中的梦呓……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孩子……”陆徽气息微弱,抓住楚藏楠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眼中是最后的恳求,“挽儿……她……走得太苦……仇恨……已经把她……烧得……面目全非……老夫……求你……若有朝一日……她行差踏错……万劫不复之前……拉她一把……让她……回头……”
话音渐低,最终,陆徽的手无力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带着无尽的牵挂与遗憾,溘然长逝。
“先生!镜湖先生!”楚藏楠悲声呼唤,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窗外,风雪更急,仿佛在为这迟来的真相与逝去的生命哀歌。
楚藏楠跪在陆徽床前,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伤与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他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也明白了陆挽(苏挽)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绝望。
他紧紧握住陆徽渐渐冰冷的手,望着京城的方向,一字一句,立下誓言:
“先生放心,藏楠……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