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八年的初夏,在连绵阴雨后终于展露些许晴意,阳光穿透尚未散尽的薄雾,洒在琉璃瓦上,却驱不散紫禁城内愈发浓重的权谋硝烟。
李枫知以身为注的惊天一击,虽未立时倾覆杜党大厦,却已使其根基动摇,裂痕丛生。朝堂格局,正经历着微妙而剧烈的洗牌。
一、 朝堂风云忠奸辨
杜松年被“暂留府邸”,虽未夺职下狱,但其权势已然大打折扣。
昔日门庭若市的杜府,如今门可罗雀,唯有最核心的几名党羽仍暗中往来,商议对策,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然而,杜党的反扑亦在暗处疯狂酝酿。
冯伦掌控的北镇抚司加大了对“陆党”官员的清查力度,罗织罪名,构陷迫害,试图剪除陆挽羽翼。
朝堂之上,针对陆挽“任用私人”、“把持朝政”的弹劾依旧不绝,只是少了杜松年坐镇,显得散乱了许多。
这一日廷议,焦点落在了淮安水患后续治理以及北境军需补充的人选上。
杜党余孽意图安插自己人接手淮安,继续掌控漕运命脉,同时拖延北境军需,给镇北军制造压力。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际,久未就具体政务发表看法的皇帝,却忽然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朝班末尾、一直沉默的楚藏楠。
“楚爱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曾在淮安数月,于地方治理、水利修缮颇有心得。
如今淮安百废待兴,你以为,当务之急为何?又该由何人主持更为妥当?”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楚藏楠身上。
杜党官员眼神阴鸷,清流一派面露期待,而更多人是好奇与观望。
楚藏楠深吸一口气,出列行礼,声音清朗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回陛下,淮安之弊,在于吏治不清,水利不修。当务之急,在于选拔清廉干练之臣,彻查积弊,同时加速堤坝、泄洪渠等水利工事,以防患未然。至于人选…”
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御座之侧垂眸不语的陆挽,心中了然,这是她为他争取的机会,也是考验。他必须抓住,也必须回答得恰到好处。
“臣以为,”他朗声道,“当选派熟知民情、通晓水利、且不畏权贵、敢于任事之臣。
譬如…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赵文启大人,为人刚正,曾参与多项水利工程;
或翰林院侍读学士徐有贞大人,学养深厚,曾著《河防疏议》,见解独到。此二位大人,皆是合适人选。”
他没有推荐自己,也没有提名任何与陆挽关系过于密切之人,所荐两人皆是素有清名、业务精熟的中立或略微偏向实务的官员,既避开了党争嫌疑,又确保了事务能得以推进。
皇帝闻言,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又问道:“那北境军需呢?如今国库吃紧,漕运不畅,又如何保障?”
楚藏楠从容应对:“陛下,军国大事,不容耽搁。漕运不畅,可临时启用海路辅运,虽成本稍增,但能解燃眉之急。
臣听闻皇商梦玖川,其商队熟悉海路,或可承担部分转运之责。
至于钱粮,当从严查漕案、吏治中追回之款项优先拨付,既可解军需之急,亦可彰显陛下肃贪之决心!”
他巧妙地将梦玖川的商队引入,既解决了实际问题,又未直接提及陆挽,却暗合了之前陆挽动用梦玖川力量的布局。
同时,将解决军需与追查漕案挂钩,更是将了杜党一军。
一番对答,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既展现了才干,又懂得避嫌与借力,与当初那个在淮安横冲直撞的愣头青已判若两人。
朝臣中不少人都露出惊讶与赞赏之色。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目光深沉,最终淡淡道:
“楚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此事容后再议。至于淮安人选…就依你所奏,着赵文启、徐有贞会同办理。”
虽然没有立刻提拔楚藏楠,但这番当庭垂询与采纳建议,无疑是对他能力的一种公开认可,也向朝臣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
——这个昔日的状元、曾经的“罪臣”,即将被重新启用,并且是得了圣心的!
陆挽站在御座之侧,垂下的眼帘掩去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放松。
她开始为他铺路了,用她的方式,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为他争取立足之地,提升他的实力与地位,让他有能力,去完成那些她或许无法亲眼见证的将来。
二、 旧案重波迷雾深
李枫知掀开的,不仅仅是杜党的罪行,更是二十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端悫太子案的一角。
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疑点与线索浮出水面,仿佛平静湖面下暗藏的汹涌暗流。
北镇抚司大牢深处,李枫知虽身受酷刑,却始终紧咬牙关,未曾攀咬他人,亦未改其词。
他的刚烈与坚守,反而让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心生敬佩,也让冯伦的刑讯显得愈发酷烈与心虚。
这一夜,牢房阴影里,“星影”钟吟再次如同鬼魅般出现。
她看着倚靠在墙角、遍体鳞伤却依旧眼神清亮的李枫知,沉默地放下伤药和清水。
“值得吗?”她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声音比以往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复杂。
李枫知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虚无的笑容:“镜湖先生…可还好?”
钟吟浑身一震,眼中闪过极大的震惊!镜湖先生!那是她授业恩师的化名,亦是当年端悫太子最为敬重的幕僚之一,太子案发后便隐姓埋名,不知所踪。李枫知如何得知?!
“你…”
“我祖父,与镜湖先生乃莫逆之交。”李枫知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平静,“先生…他还活着,对吗?他手中,是否握有…足以翻案的关键证物?”
钟吟死死盯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师父的确还活着,隐居在江南某处,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搜集证据,而她,正是奉师命入京探查。
李枫知的搏命一击,打乱了她原有的计划,却也…让真相的揭露,加快了步伐。
“你想做什么?”钟吟冷声问。
“拨乱反正,以慰忠魂。”李枫知闭上眼睛,“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两颗因共同目标而靠近的心,在这黑暗的牢狱中,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钟吟的剑,不再只为复仇或报恩而出鞘,更为了那被掩埋的真相与公道。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内,陆挽看着秦知复呈上的一份密报,眉头紧锁。
密报显示,冯伦近日频繁接触一位早已致仕多年的老太监,而那老太监,当年曾在伺候先帝的宫殿当值,极有可能知晓端悫太子案的一些宫廷秘辛。
“冯伦也在查…”陆挽指尖轻叩桌面,“他是想抢先一步,销毁证据?还是…他背后之人,想要掌控局面?”
“督主,是否要阻止他?”秦知复问道。
“不,”陆挽眼中寒光一闪,
“让他查。他查得越深,露出的破绽就越多。正好…借此机会,把水搅得更浑一些。
让我们的人,将当年看管证物库的几个老人的下落,‘无意中’泄露给钟吟。”
她要在迷雾中投下更多的石子,看清每一道涟漪的方向,最终将那隐藏在最深处的真相,彻底逼出水面。
三、 情缘交织家国义
权力的漩涡无情席卷,而身处其中的人们,亦面临着情感与道义的艰难抉择。
杜府,后花园。
杜清云独自坐在水榭中,望着池中摇曳的荷花,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轻愁。
她是杜松年唯一的女儿,年方二八,容貌清丽,气质温婉,与其父的权欲熏心截然不同。
她饱读诗书,心地善良,对朝堂争斗素无兴趣,只愿岁月静好。然而,父亲的处境,家族的危机,如同阴云笼罩着她,让她无法安然。
“小姐,”贴身丫鬟匆匆走来,低声道,
“老爷…老爷又在书房发了好大的脾气,说是…说是北镇抚司的秦首领来了,态度很是强硬…”
杜清云心中一紧。
秦首领…是那个传说中鹰司的正首领,冯伦的顶头上司,秦知衡吗?
她虽深处闺阁,也听闻过此人之名,据说其手段酷烈,冷面无情,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此时来访杜府…
她忍不住站起身,走向前院书房的方向。
隔着月洞门,她看到书房外守卫森严,一个身着鹰司特有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的背影立在廊下,虽未见到正面,但那迫人的气势已让她心生寒意。
就在这时,那身影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转过头来。
杜清云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与秦知复有着七八分相似、却更加冷硬成熟的脸庞!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线条刚毅如刀刻。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不带丝毫感情,仿佛能洞穿人心,却又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杜清云慌忙垂下眼睑,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躲回了月洞门后,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
秦知衡*看着那抹惊慌失措的窈窕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冰冷的眸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杜松年的女儿…竟是这般模样?与他想象中骄纵跋扈的权臣之女,截然不同。
“秦首领,”书房内传来杜松年强作镇定的声音,“请进。”
秦知衡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硬,推门而入。他是来施压的,是来传达陛下(或者说,是陆挽)意志的。杜党的命运,已在他掌握之中。
只是…方才那惊鸿一瞥,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沉寂多年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一段始于对立、注定坎坷的情缘,在这危机四伏的杜府,悄然萌芽。
梦府密室。
楚藏楠并未因皇帝的当庭垂询而沾沾自喜,反而更加勤勉。他深知,这只是开始,未来的路将更加艰险。
梦玖川为他提供了大量的典籍、情报,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与梦玖川探讨经世致用之学,分析朝局动向。
“楚兄,”梦玖川摇着折扇,看着他废寝忘食的模样,笑道,“如今你已简在帝心,重返朝堂指日可待。可有想过,日后如何自处?”
楚藏楠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坚定:
“但求俯仰无愧于心。若得机遇,当以黎民社稷为重,整饬吏治,兴修水利,强兵富民…完成…她未能完成之事。”
最后一句,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牵挂与决心。
梦玖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陆挽没有看错人。
这个年轻人,有赤子之心,亦有经世之才,更难得的,是那份在磨难中愈发坚韧的意志与清醒的头脑。
他是陆挽选中的火种,是她在绝望中埋下的希望。
北境,镇北军大营。
江知序的箭伤在军医和秦知复暗中送来的良药调理下,渐渐好转。战事暂歇,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日夜操练兵马,整饬防务。
秦知复并未立刻回京,他以鹰司副首领的身份,协助江知序清理军中可能存在的细作,整肃军纪。
两人皆是沉默寡言之人,相处时大多时候是无声的。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却在共同御敌、守护边疆的行动中,悄然滋生。
月色下,两人再次并肩站在营垒上。
“京城…局势如何?”江知序望着南方,忽然问道。
“李枫知搏命一击,杜党根基动摇。督主…正在布局。”秦知复言简意赅。
“她…压力很大吧。”
“嗯。”
沉默片刻,江知序道:“边关有我。”
秦知复侧头看她,月光勾勒出她冷冽而坚毅的侧脸:“我知道。”
千言万语,化作最简单的信任与托付。他们的感情,如同边关的磐石,沉默,却坚不可摧。
四、 砥柱中流砥初心
朝堂的暗涌,旧案的重波,情感的纠葛…这一切,最终都汇聚到司礼监那座孤岛般的值房。
陆挽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霞光将她苍白的面容染上了一层虚幻的血色。
楚藏楠的成长让她欣慰,李枫知的刚烈让她动容,钟吟的转变让她看到契机,北境的稳定让她稍安…
但冯伦与燕芙蕖的暗中活动,杜党可能的垂死反扑,以及那即将被彻底掀开的、血淋淋的旧案真相,都如同悬顶之剑,时刻提醒着她处境的危险。
尤其是…端悫太子案。那不仅仅是政治斗争,更牵扯着先帝时期的宫闱秘辛,当今皇位合法性的根源!
一旦彻底揭开,引发的将是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地震!她准备好了吗?这个帝国,准备好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开弓没有回头箭。从她决定为那个冤死的灵魂讨还公道、为这腐烂的王朝寻求一线生机开始,她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母亲。”姬如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安。
陆挽转过身,看着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的孩子。
他长高了些,眉眼间的稚气褪去不少,眼神却依旧纯净。
“如淮,”她蹲下身,与他平视,语气是罕见的郑重,“你怕吗?”
姬如淮看着母亲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决绝,用力摇了摇头:“不怕!如淮会一直陪着母亲!”
陆挽心中酸涩,将他轻轻拥入怀中。这个孩子,是她冰冷人生中意外的温暖,也是她必须守护的软肋,更是她…对未来的最后一点寄托。
“好。”她低声道,“记住母亲教你的道理,记住…你今日的初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守住它。”
她砥柱中流,以身涉险,不仅仅是为了复仇与平反,更是为了给这个孩子,给楚藏楠,给天下千千万万的生灵,搏一个或许能不一样的将来。
哪怕,她注定看不到那一天。
夜色,再次降临。皇城内外,各方势力依旧在黑暗中活跃,谋划,角力。
破晓之前,往往是最黑暗的时刻。
但坚定的心,如同黑暗中不灭的灯塔,指引着方向,凝聚着力量,
等待着最终…黎明刺破黑暗的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