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八年的春雨,缠绵不绝,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
宫道血案的阴影尚未散去,朝堂上下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与不安。
各方势力在暗处涌动,如同蛰伏的毒蛇,吐着信子,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一、 夜雨沥沥真心诉
是夜,雨势稍歇,转为细密的雨丝,无声地滋润着,亦侵蚀着这座古老的宫城。
司礼监值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陆挽愈发清瘦苍白的侧脸。
她面前摊开着一份密报,是秦知复刚刚送来的——关于杜党与北境某些将领暗中往来、可能涉及军械走私的线索。
这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敲打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边关不稳,内患丛生。
这个帝国,仿佛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而她,这个被世人唾骂的“掌舵者”,正竭力想要堵住那些不断涌水的窟窿,哪怕是用自己的身躯。
“母亲,”姬如淮端着一碗安神汤走进来,小家伙如今越发沉稳,但看向陆挽的眼神里,担忧之色日益明显,“您又熬夜了。
秦叔叔说,您要保重身体。”
陆挽接过温热的汤碗,指尖传来的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她看着姬如淮酷似故人的眉眼,心中那处柔软再次被触动。
白日里他那句“因为您要守护很重要的东西”,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
“如淮,”她放下汤碗,罕见地主动拉过孩子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的绣墩上,
“若有一天…母亲不能再护着你了,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明白吗?”
姬如淮猛地抬头,黑亮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惊恐的泪水,他用力摇头,紧紧抓住陆挽的手:
“不要!母亲不会的!如淮不要离开母亲!如淮会很乖,会很用功读书,会努力长大保护母亲!”
孩子的反应如此激烈,带着全然的依赖与恐惧,让陆挽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将姬如淮搂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低哑:“好,不离开…母亲只是…假设。”
然而,这“假设”在她心中,却早已是正在步步逼近的现实。
她闭上眼,感受着怀中孩子温热的体温和细微的颤抖,一股巨大的悲凉与不舍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该如何告诉他,有些路,她非走不可?有些结局,她早已注定?
就在这温情与绝望交织的时刻,值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一丝熟悉的脚步声。
不是秦知复,也不是寻常内侍。
陆挽眸光一凛,轻轻推开姬如淮,低声道:“去内间。”
姬如淮乖巧地点点头,抹了把眼泪,快步躲了进去。
陆挽整理了一下衣袍,面上恢复冷静,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湿冷夜雨的寒气,楚藏楠再次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内侍服饰,发梢还在滴水,脸色因紧张和寒冷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你又来做什么?”陆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若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往日的波动。
楚藏楠反手关上门,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在离她仅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雨水顺着他俊朗的轮廓滑下,滴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
“我来,是想告诉您,”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如同宣誓,“无论您最终选择哪条路,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我楚藏楠,心意已决,绝不更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说道:
“我知道,我或许愚钝,或许帮不上什么大忙,甚至可能会成为您的拖累。
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您独自承受这一切!
宫道上的血,边境的危机,朝中的倾轧…还有您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和…藏在眼底深处的痛!”
“陆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避讳地唤出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陆公公”,那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错辨的情意,
“我看得到!我看得到你的孤独,你的挣扎,你的…身不由己!
我不要你一个人扛!让我陪你!生,我陪你涤荡这污浊!死…我陪你共赴黄泉!”
这番话语,石破天惊,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值房里。
他将自己最真实、最炽热、最不容于世俗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剖开,呈现在她面前。
没有权谋算计,没有利益权衡,只有最纯粹的、飞蛾扑火般的赤诚与爱恋。
陆挽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眼神却亮如星辰的青年,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听着他那一字一句、重若千钧的誓言,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停片刻,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向四肢百骸,冲击着她冰封多年的心防。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扶住了身后的书案,指尖微微颤抖。
她想厉声呵斥他的大胆妄为,想用最冰冷的言语将他推开,想告诉他这有多么愚蠢和危险…但话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值房内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寂静,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交织。
烛火跳跃着,在他们之间投下晃动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混合着紧张、悸动与悲壮的氛围。
躲在里间的姬如淮,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大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懵懂。
他虽然不完全明白楚大人话中全部的含义,但他能感觉到那话语里饱含的、如同火焰般灼热的情感,那是与他依赖母亲截然不同的东西。
良久,陆挽才极其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颤抖:
“楚藏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楚藏楠毫不犹豫地回答,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我的命,我的心,我的所有,都与您系在一处!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他上前一步,距离更近,近到陆挽能清晰地看到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沾染的细小水珠,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带着夜雨寒意的男子气息。
“我知道您有您的谋划,有您不得不做的理由。
我不问,也不拦。
我只求…一个站在您身边的资格。”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别再推开我了,陆挽…求你。”
最后那声“求你”,轻如耳语,却像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陆挽所有的防御。
她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真挚、痛楚与无限深情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失措而动摇的模样。
冰封的心湖,彻底碎裂了。
她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什么,却又在半空中凝滞。
最终,她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挣扎,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否认的、如释重负般的妥协。
“…值得吗?”她问,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值得。”楚藏楠的回答,斩钉截铁。
四目相对,万千言语,尽在不言之中。
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许久的、由身份、立场、算计构筑的坚冰,在这一刻,于这夜雨潇潇的值房内,悄然消融。
一种超越了世俗、超越了生死的情感,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两颗饱经沧桑 yet 终于靠近的心。
二、 宫阙深深杀机藏
然而,这片刻的温情与宁静,终究是偷来的。皇城深处,杀机从未远离。
就在楚藏楠夜闯司礼监后不久,冯伦便收到了燕芙蕖“无意”中透露的消息。
他阴沉着脸,立刻加派了人手,严密监视楚藏楠的寓所以及所有可能与陆挽有关的出入口。
同时,一份关于楚藏楠“勾结内侍、图谋不轨”的密报,也被迅速呈递到了皇帝的案头。
燕芙蕖坐在蘅芜苑的暖阁里,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草。
得知冯伦的行动后,他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感情用事,终究是成大事者的桎梏。”
他轻声自语,剪下一段枯黄的叶尖,“陆挽啊陆挽,你终究还是…有了弱点。这很好。”
他需要的就是这个弱点。
一个可以让陆挽方寸大乱,可以让棋局彻底倾斜的弱点。
楚藏楠的深情,此刻成了燕芙蕖手中最锋利的刀。
北镇抚司大牢内,李枫知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
狱卒的交谈变得更加谨慎,看守也明显增加了。
他靠着墙壁,闭目养神,嘴角却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要收网了吗?”他心中默念,“也好…这污浊的戏码,也该到头了。”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贴身藏着的、属于他祖父的遗物——一枚刻着“忠正”二字的私印,眼中是殉道者的平静与决然。
而此刻,远在北境的江知序,正面临着她军旅生涯中最大的一次危机。
深夜,敌军发动了大规模的突袭,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恶劣天气的掩护,攻势凶猛异常。
镇北军虽拼死抵抗,但防线一度岌岌可危。
江知序亲临最前线,银枪如龙,浴血奋战。
箭伤未愈的肩胛在激烈的动作下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战袍,她却恍若未觉。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血水从她脸颊滑落,她的眼神却比这寒夜更加冷冽坚定。
“守住!一步不退!”她的声音穿透雨幕和喊杀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将士的耳中。
也正是在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秦知复!他竟然不知何时,带着一小队鹰司精锐,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了战况最激烈的侧翼,以精妙的配合和悍不畏死的冲杀,硬生生撕开了敌军的一个缺口!
四目在乱军中遥遥相对,一瞬间,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与无数隔阂。
没有言语,只有彼此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担忧,以及一种在生死考验下重新确认的、深沉如海的情谊。
秦知复的到来,如同给疲惫的镇北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他们的感情,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洗尽了铅华,只剩下最本质的牵挂与守护。
三、 情义两难择路险
司礼监值房内,温情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秦知复便带着北境战事吃紧以及冯伦加紧行动的消息,匆匆返回。
陆挽听完禀报,脸上刚刚因楚藏楠而泛起的一丝微弱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眼神关切的楚藏楠,心中如同被架在火上煎熬。
北境危急,关乎国本,她不能不管。
冯伦的步步紧逼,楚藏楠的处境愈发危险…还有眼前这人,刚刚对她剖白心迹,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卷入这必死的漩涡?
“督主,”秦知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冯伦那边…恐怕很快就会有动作。
楚大人他…”
“我知道了。”
陆挽打断他,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夜雨,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楚藏楠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让我做什么?只要能帮到你。”
陆挽没有回头,声音飘忽:“你帮不了我。
现在,离开这里,回你的寓所,就当…从未认识过我。”
“不可能!”楚藏楠断然拒绝,
“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独善其身!”
“楚藏楠!”陆挽猛地转身,眼中是压抑的痛苦和怒火,
“你还不明白吗?你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我的软肋!会成为他们攻击我的靶子!你会死!你明不明白?!”
“那就一起死!”楚藏楠毫不退让,目光灼灼,“我说过,生死相依!”
“你…”陆挽气急,抬手似乎想给他一耳光,但手举到半空,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看着他倔强而深情的眼神,她所有的狠话都堵在了胸口,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
楚藏楠连忙上前扶住她,触手之处,只觉得她身体单薄得厉害,还在微微颤抖。
他心中大痛,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陆挽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那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让她贪恋的气息。
她挣扎的动作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任由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入他微湿的衣襟。
这一刻,什么权倾朝野,什么算无遗策,都失去了意义。
她只是一个在绝境中,终于抓住了一点温暖、却也因此而更加痛苦的普通女人。
秦知复默默地退到阴影处,低垂着眼睑,心中五味杂陈。
他看着相拥的两人,既为他们终于冲破心防而感到一丝欣慰,又为这注定悲剧的结局而深感悲凉。
四、 玉碎瓦全岂由人?
温情终究是短暂的。现实的压力,如同这无尽的夜雨,冰冷而残酷。
陆挽最终还是推开了楚藏楠。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的情绪,脸上恢复了掌印太监的威严与冷冽。
“秦知复。”
“属下在。”
“你立刻带一队最精锐的人手,暗中护送楚藏楠出宫,安置到…梦玖川那里。
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护楚藏楠周全。”
“督主!”楚藏楠急道,“我不走!”
“由不得你!”陆挽厉声道,目光如刀,“你若还念着一点情分,就听话!活着!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她看向楚藏楠的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决绝,有不舍,有命令,亦有一丝…卑微的祈求。
楚藏楠看着她那双仿佛承载了万钧重担的眼睛,所有拒绝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他明白,此刻的顺从,或许才是对她最大的支持。
“好…我走。”
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割,
“但你答应我,一定要活着!等我!”
陆挽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
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他。
秦知复上前,对楚藏楠低声道:“楚大人,走吧。”
楚藏楠最后看了一眼陆挽孤绝的背影,咬牙跟着秦知复,消失在值房外的雨夜中。
值房内,重归寂静。
陆挽独自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抬手,轻轻抚过刚才被楚藏楠泪水浸湿的肩头,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玉碎,还是瓦全?
她早已没有了选择。
从很多年前,她踏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了只能是玉碎。
只是,这碎玉之声,终究比她预想的,更痛彻心扉。
窗外的雨,更大了。仿佛天公,也在为这即将到来的、无法避免的悲剧,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