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的余波如同冬日里不易散去的阴霾,沉沉笼罩着乾安城。虽已过去三日,但“端悫太子冤魂索命”的流言,却像长了翅膀的瘟疫,在茶楼酒肆、深宅大院间悄然传播,愈演愈烈。朝会暂停,各部衙门气氛凝重,官员们交换眼神时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与讳莫如深。
楚藏楠并未如其他新科进士般待在驿馆等候授官,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独自走在城南略显破败的街巷。这里是乾安城的另一面,没有皇城的巍峨,只有市井的喧嚣与底层百姓为生计奔波的艰辛。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劣质煤炭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味。他手中捏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和“知情人”三个字。这纸条是今早莫名出现在他驿馆房间的,字迹潦草,透着一股鬼祟。
他本能地觉得这与宫中之变有关。是陷阱?还是真的有人想借他之手揭露什么?无论何种,他都无法坐视不理。上官炬曾劝他明哲保身,覃骋则笑他“自找麻烦”,但他楚藏楠十年寒窗,不是为了在浑水中独善其身。
按图索骥,他找到了一处低矮的、墙皮剥落的院落。敲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惊惶浑浊的眼睛。那是一个年迈的老宦官,姓孙,曾在冷宫当差,如今贫病交加,在此苟延残喘。
“谁、谁让你来的?”老宦官声音沙哑,充满警惕。
楚藏楠拱手,语气尽量温和:“老人家,晚辈楚藏楠,是新科进士。听闻您曾在宫中伺候,想向您打听一些旧事。”他亮出腰牌,并未提及纸条之事。
老宦官盯着腰牌看了半晌,又打量楚藏楠片刻,见他眉目清正,不似奸恶之徒,这才颤巍巍地开了门。院内狭窄破败,堆满杂物,与皇城的富丽堂皇判若两个世界。
“你想问什么?”老宦官缩在炉火旁,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关于……端悫太子。”楚藏楠压低声音。
老宦官浑身一颤,眼中瞬间布满恐惧,连连摆手:“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快走!”
楚藏楠心中疑窦更深,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老人家,我并无恶意。只是觉得,若太子殿下当真蒙冤,沉冤不得昭雪,恐非社稷之福。”
银子似乎起了一点作用,老宦官的恐惧稍减,但依旧犹豫。他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紧闭的院门,又看了看楚藏楠,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用极低的声音,如同耳语般说道:“太子……太子殿下仁厚,待人极好……他、他死的前几天,还赏过我们这些老奴才糕点……不像、不像后来传言的那样……”
“那传言是?”
“说、说太子是急病暴毙……可、可老奴有个同乡,当时在太医院当差,他说……他说那晚太子宫里传唤得很急,去的却不是平日给太子请脉的太医,而是、而是……”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而是当时并不当值的刘太医……第二天,就传出太子薨逝的消息,而那位刘太医,没过几天,也告老还乡了,听说……还没出京,就、就病死了……”
楚藏楠心中巨震!更换太医,太医随后“病故”!这绝非正常死亡该有的迹象!
“可知那刘太医家乡在何处?家中可还有人在?”
老宦官摇了摇头:“这就不清楚了……都是十七年前的旧事了……”他忽然抓住楚藏楠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眼中恐惧更甚,“状元郎,你、你千万别说是老奴说的!会、会没命的!这宫里宫外,有多少眼睛盯着……有些人,惹不起啊!”
楚藏楠安抚了老宦官几句,留下银子,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小院。寒风扑面,他却觉得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线索虽然模糊,却指向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端悫太子,可能并非自然死亡!而那幕后黑手,能量巨大,能在十七年后,依旧让知情人噤若寒蝉。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破败的院落,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己今日之行,恐怕早已落入某些人的眼中。这乾安城,果然是一张无形的大网。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两条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入了那小院。片刻后,院内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响,随即重归寂静。只有那未曾熄灭的炉火,还在发出噼啪的微响,映照着地上渐渐洇开的一滩暗红。
司礼监值房。
陆挽正在批红,朱笔行走间,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与帝国的走向。江知序静立一旁,汇报着各方动向。
“义父,楚藏楠今日去了城南,见了冷宫退下来的孙宦官。我们的人晚到一步,孙宦官已被人灭口,手法干净利落,是职业杀手所为。”
陆挽笔尖未停,只在听到“楚藏楠”名字时,眼睫微动。“他问了什么?”
“应是打探太子旧事。根据现场痕迹判断,孙宦官死前,应该透露了一些关于当年太医更替的信息。”
“蠢货。”陆挽淡淡评价,不知是说楚藏楠,还是那幕后灭口之人。“也宣那边有什么动静?”
“也太尉今日称病未出府门,但其府上几名清客幕僚活动频繁,与几位御史以及……新任榜眼上官炬的座师,都有过接触。”
“想把水搅得更浑?还是想拉拢新人,培植羽翼?”陆挽冷哼一声,“上官炬……那个清官?倒要看看,他的‘清’,能在这泥潭里保持多久。”
他放下朱笔,拿起另一份密报,是梦玖川送来的。上面详细罗列了近期各地粮价、铁器价格的波动,以及她暗中收购的进展。最后附有一句:“风雨欲来,粮草已备,望公保重。”
陆挽指尖在那句“望公保重”上停留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将密报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楚藏楠既然已经踏进来了,就给他再加把火。”陆挽对江知序吩咐道,“把当年那位‘病故’的刘太医的籍贯信息,用更‘自然’的方式,送到他面前。另外,派人盯着也宣府上那个失踪马夫的家眷,若有异动,立刻回报。”
“是。”江知序领命,又道,“还有一事。皖县那边传来消息,当地今年雪灾亦是不轻,恐有民变之忧。县令无能,只知道上报请求减免赋税。”
皖县……听到这两个字,陆挽周身的气息几不可查地一凝。那是许小皖的故乡,也是他(作为苏皖)曾对楚藏楠说过的籍贯。那里,埋葬着他为数不多的、属于“陆小碗”的温暖记忆。
“减免赋税?”陆挽声音冷峭,“减免的税银,能有一成落到灾民手中便是奇迹。传令给梦玖川,让她以商行名义,从临近州县购粮,运往皖县,开设粥棚。以东厂的名义派人监督,若有官吏胆敢克扣一粒米……”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无需说完,江知序已然明白。
用最酷烈的手段,行最基础的救济。这便是陆挽的矛盾与无奈。
江知序退下后,值房内重归寂静。陆挽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一个陈旧的小木盒,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个已经褪色、边缘磨损的普通木雕小葫芦。这是许小皖唯一的遗物。
他摩挲着那粗糙的木面,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小的、总是带着怯怯笑容的女孩。‘小碗,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她曾这样说过,用她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可最终,他谁也没能保护。苏家满门,许小皖,谨煜哥哥……他们都死了,只剩下他,带着所有人的怨恨与期望,在这地狱里挣扎。
他将木盒紧紧攥在手中,骨节泛白。仇恨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燃料,绝不能熄灭。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鸟鸣般的哨音。陆挽眼神一凛,迅速收起木盒,推开后窗。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翻入,落地无声,正是去而复返的秦知复。
“干爹,有发现。”秦知复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在查验宫门守卫记录时发现,玉佩出现的前一夜,有一队负责夜间巡逻的禁军,其巡逻路线和时间,与也太尉平日操练亲兵的路线有部分重合。而那一队的队正,曾是也太尉麾下的一名百夫长。”
禁军!皇宫最核心的守卫力量,竟然也渗透进了也宣的人?这比使用外部杀手更让陆挽心惊。也宣的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
“名单。”陆挽言简意赅。
秦知复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名字。“已经安排人暗中监视,是否……?”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陆挽否决,“留着他们。拔掉这几颗钉子,也宣还会安插别的。留着,反而能知道他下一步想做什么。”他沉吟片刻,“想办法,让那个队正‘意外’获得一点无关紧要,却能指向其他人的‘证据’。”
“嫁祸?”
“互相猜忌,才能让他们自乱阵脚。”陆挽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精光,“也宣想借太子之事扳倒我,我就让他先尝尝被反噬的滋味。”
秦知复心领神会,再次消失在窗外。
陆挽关好窗,值房内烛火摇曳,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棋局已经布下,棋子开始移动。楚藏楠是一把意外闯入的、锋利的刀,用得好,可以伤敌;用不好,也可能伤己。
而他,必须掌控这一切。在这盘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中,他输不起。
楚藏楠回到驿馆时,天色已近黄昏。他心中反复思量着孙宦官的话语,那关于太医更替与离奇病故的线索,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若太子当真死于非命,那这烬国朝堂的核心,该是何等污浊不堪?而那位看似掌控一切的陆公公,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刚踏入房间,便察觉一丝异样。桌面上,他离开前故意夹在书页间的一根细小发丝不见了。有人进来过。
楚藏楠心头一紧,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房间内陈设如旧,并无翻动痕迹。他快步走到书案前,仔细检查。最终,在砚台底下,发现了一张被压着的、折叠整齐的素笺。
不是他离开时所有。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素笺。上面只有一行清隽的小字,与他早上收到的那张潦草纸条截然不同:“刘明堂,原太医院判,永毅十七年告老,祖籍:淮安府清平县刘家村。”
刘明堂!正是孙宦官口中那位在太子暴毙当夜被急召入宫,随后又“病故”的刘太医!
楚藏楠握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这信息来得太及时,太精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他刚刚触及迷雾边缘时,便为他拨开了一层纱。是友?是敌?送信之人,对宫中旧事了如指掌,且能在他这新科状元身边来去自如,其能量绝非寻常。
是陆挽的人?他用意何在?借刀杀人?还是……这朝中,另有势力想借他之手,揭开这陈年旧疤?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但他知道,这线索他不能无视。淮安府与乾安城相距数百里,他如今身份未定,无法擅自离京。但清平县……他忽然想起,榜眼上官炬的一位同窗好友,似乎正在淮安府任职。
正当他思忖如何着手调查时,房门被敲响。门外是上官炬,他面带忧色:“藏楠,你今日去了何处?我听闻……你打听的那位孙宦官,午后被人发现……死在了家中。”
楚藏楠心中巨震,虽早有预感,但听闻确切消息,依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灭口!如此迅捷,如此狠辣!对方显然一直在监视孙宦官,或者说,监视所有可能接触太子旧案的人。
“我……只是偶然路过,问了问旧事。”楚藏楠稳住心神,并未透露纸条之事。他不想连累上官炬。
上官炬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藏楠,我知道你心怀正义,但宫中之事,水深似海。有些旧案,牵扯甚广,动辄便有杀身之祸。你我初入朝堂,根基未稳,还需谨慎啊。”他言语恳切,是真心为友人担忧。
楚藏楠感激地点点头,但眼神却愈发坚定:“炬兄好意,藏楠心领。但正因为水深,才更需要有人去探明真相。若人人明哲保身,这世间公理何存?”
上官炬见他如此,知他心意已决,不再多劝,只是眉宇间的忧色更浓。
送走上官炬,楚藏楠关紧房门,再次拿出那张素笺。危险与机遇并存。这刘家村,他必须去查。但如何避开耳目,如何确保自身安全?他目光落在素笺上清隽的字迹上,或许……这送信之人,暂时并不想要他的命。
翌日,朝会重开。
金銮殿上气氛依旧压抑。老皇帝燕晟强打精神端坐龙椅,但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显然尚未从之前的惊吓中恢复。陆挽依旧垂手侍立在侧,低眉顺目,仿佛昨日种种与他无关。
议题很快转到各地灾情。曜灵、白榆、淮安等地雪灾奏报接连呈上,请求赈济、减免赋税的呼声不绝。户部侍郎上官炬出列,言辞恳切,陈述灾民惨状,请求朝廷尽快拨付钱粮。
然而,立刻有官员出列反对,以“国库空虚”、“恐生惰民”为由,主张地方自筹,或仅象征性减免部分。
楚藏楠站在新科进士队列中,听着这些高高在上的争论,想起昨日在城南所见百姓疾苦,以及孙宦官那惊恐的眼神,胸中一股郁气难平。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陛下,臣楚藏楠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新科状元身上。
“讲。”皇帝声音虚弱。
“陛下,天灾无情,人间有义。臣听闻,雪灾之下,百姓流离,冻饿而死者众。若朝廷不及时施以援手,恐生民变,动摇国本。届时,所需耗费,恐远超今日赈济之数。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选派得力干员,携钱粮赴各地,监督赈济,确保每一粒米都能入灾民之口!”他声音清朗,掷地有声,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过那些主张“自筹”的官员。
龙椅旁的陆挽,眼睫微抬,看了楚藏楠一眼。这状元郎,果然是个不怕死的,竟敢在初次朝会上便直言不讳,挑战某些人的利益。
“楚状元此言差矣!”一名隶属也宣派系的官员立刻反驳,“国库艰难,天下皆知。若处处赈济,国库如何支撑?何况,地方官吏良莠不齐,纵有钦差,也难以杜绝贪腐。此议看似为民,实则误国!”
“王大人此言,是预设天下官吏皆贪吗?”楚藏楠毫不退让,“正因官吏可能贪腐,才更需要强有力的监督!若因噎废食,坐视百姓死于饥寒,我等为官者,良心何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他言辞犀利,直指要害,将那官员噎得面红耳赤。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争论不休。也宣冷眼旁观,并未直接发言,但他麾下官员的攻讦之势,已然形成。
就在争论愈演愈烈之际,陆挽上前一步,声音平淡却瞬间让所有人安静下来:“陛下,楚状元心系黎民,其情可悯。然国库空虚亦是实情。奴才以为,或可折中。遴选一二灾情最重、位置紧要之处,由朝廷派遣专员,携部分钱粮,并协调当地富商募捐,共同赈济。既可解燃眉之急,亦可观地方吏治,以儆效尤。”
他这话,看似折中,却暗藏机锋。协调富商募捐?这“协调”二字,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而且,将赈济与“观吏治”挂钩,更是意味深长。
皇帝疲惫地点点头:“就依陆爱卿所言。至于人选……诸位爱卿可有推荐?”
也宣终于开口,声音洪亮:“陛下,老臣以为,新科进士正需历练。楚状元心系灾民,勇于任事,不如就派他前往灾情最重的皖县,以示朝廷恩典,也可全其为民之心。”
皖县!楚藏楠心中一动。那是苏皖姑娘的故乡!他下意识地抬头,恰好对上陆挽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深邃依旧,却仿佛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审视与算计。
也宣此举,明显是想将他这“麻烦”踢出京城,若他在皖县办事不力,或出了什么意外,正好除去这个潜在的威胁。而陆挽……他提出这个“折中”方案,是否早已预料到也宣会推荐他去皖县?
“准奏。”皇帝显然不想再多纠缠,“楚藏楠,朕命你为巡灾御史,即日前往皖县,统筹赈灾事宜,不得有误!”
“臣……领旨谢恩。”楚藏楠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躬身领命。他知道,自己已彻底被卷入了漩涡中心。这趟皖县之行,既是机遇,也是巨大的危险。但他,别无选择。
退朝时,也宣经过楚藏楠身边,脚步微顿,皮笑肉不笑地低语:“楚状元,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皖县民风彪悍,此去……可要多多保重啊。”
楚藏楠面色不变,拱手道:“多谢太尉大人提醒,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恩。”
也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楚藏楠抬头,望向那重重宫阙,目光坚定。皖县,他去了。无论是龙潭还是虎穴,他都要闯上一闯。或许在那里,他能找到关于苏皖姑娘的线索,也能……避开京城耳目,暗中调查刘家村之事。
他并未注意到,远处,陆挽正透过轿帘的缝隙,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棋子,已经就位。
楚藏楠离京那日,乾安城依旧飘着细雪。轻车简从,只带了朝廷拨付的少量银钱和一份看似权威实则无甚大用的公文。他知道,真正的倚仗,并非这些,而是他自己的决心,以及那份不知是福是祸的刘家村线索。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将巍峨皇城与其中的暗流汹涌暂时抛在身后。楚藏楠掀开车帘,回望那在雪幕中若隐若现的城楼,心中并无离京的轻松,反而愈发沉重。也宣的“提醒”言犹在耳,这趟差事,绝不仅仅是赈灾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内。
陆挽正听取江知序的汇报。
“义父,楚藏楠已离京。也宣那边,派了一队人马暗中‘护送’,领队的是他府上一个心腹侍卫,手段狠辣。另外,我们也查到,皖县县令是也太尉门生故旧的远亲,贪墨成性,此次雪灾,恐已激起民怨。”
“民怨……”陆挽指尖轻敲桌面,“正好。通知梦玖川,她派往皖县运粮的车队,可以‘恰好’与楚藏楠相遇了。粮队护卫,换成我们的人,务必确保楚状元……能看到该看的,听到该听的。”
“是。”江知序应下,又道,“还有,秦首领那边传来消息,也宣似乎对禁军内部那几个钉子起了疑心,正在暗中排查。”
“疑心才好。”陆挽语气淡漠,“让他查。把我们准备好的‘证据’,一点点放给他。让他以为,是那位一直与他不对付的九门提督在搞鬼。”
“明白。”江知序顿了顿,略显迟疑,“义父,将楚藏楠直接置于如此险地,是否……他毕竟是个人才,若折在皖县……”
陆挽抬眸,目光如古井无波:“玉不琢,不成器。剑不砺,不利刃。他若连皖县这关都过不去,又如何能在这吃人的朝堂活下去?又如何……配得上……”他话语戛然而止,后半句淹没在无声的寂静里。
江知序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值房内重归寂静。陆挽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皖县……那个他信口对楚藏楠说出的籍贯,那个埋葬着许小皖所有天真与痛苦的地方。如今,却要成为他与楚藏楠命运再次交织的舞台。
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初与楚藏楠在宫外初遇时,那一丝不属于“陆挽”的、陌生的悸动。属于“苏皖”的悸动。
但那丝悸动,很快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是陆挽,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是注定要坠入地狱的人。任何温暖与牵绊,于他而言,都是奢侈且危险的。
他必须确保,楚藏楠这柄刀,最终能为他所用,斩向该斩之人。即便……过程会沾染鲜血,包括楚藏楠自己的。
楚藏楠的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数日,越接近皖县,景象越是荒凉。皑皑白雪覆盖下,并非北国风光的壮丽,而是死寂与破败。时可见冻毙于路旁的尸骨,被饿得皮包骨头的灾民蜷缩在残垣断壁间,眼神麻木,唯有在看到马车时,才会流露出一点点饥饿的光。
朝廷拨付的那点银钱,如同杯水车薪。楚藏楠心情沉重,下令将随身携带的干粮分发给沿途遇到的最虚弱的灾民,但这无异于扬汤止沸。
这日午后,车队行至一处狭窄山路,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与哭喊。楚藏楠命停车查看,只见一群面黄肌瘦、手持简陋棍棒的灾民,正围住一支运粮车队,双方对峙,形势一触即发。
“官爷!行行好!给点粮食吧!孩子快饿死了!”一个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跪在雪地里磕头,额头一片青紫。
运粮车队的护卫头领是个面色冷硬的汉子,手持钢刀,厉声呵斥:“滚开!这是皇商梦家的粮队,是运往皖县赈灾的!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赈灾?粮食到了县太爷手里,还有我们的份吗?”一个灾民红着眼睛吼道,“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楚藏楠立刻上前,亮出身份:“本官乃朝廷派往皖县的巡灾御史楚藏楠!不得动手!”
双方皆是一愣。那护卫头领打量了楚藏楠一番,见他气度不凡,又有官凭,神色稍缓,拱手道:“原来是楚大人。在下奉东家之命,运粮往皖县,途径此地,遭遇流民阻拦,还请大人明鉴。”
楚藏楠看向那些灾民,心中酸楚,沉声道:“乡亲们,本官理解你们疾苦。但抢夺粮车是重罪!这些粮食确是运往皖县赈灾之用,本官向你们保证,定会监督发放,确保粮食落到每一位灾民手中!”
他的话语诚恳,身份又摆在那里,灾民们的激动情绪稍稍平复。那护卫头领见状,也顺势道:“楚大人既如此说,我等自然信得过。前方不远便是皖县地界,不如由我等护送大人一程,也免得再生事端。”
楚藏楠正愁人手不足,闻言点头应允。合为一处的车队继续前行。
路上,楚藏楠与那护卫头领攀谈起来。头领自称姓赵,言语间对梦家东主梦玖川极为推崇,言其虽为商贾,却心怀仁义,此次雪灾,已自掏腰包从外地购粮数十万石,分发各受灾州县。
“只是,”赵头领压低了声音,面露愤慨,“下面那些官吏,实在可恨!往往我们前脚刚设好粥棚,后脚就有县衙的人来以‘统一调配’为名,将粮食拉走大半!真正到灾民嘴里的,十不存一!皖县那位王县令,更是其中‘翘楚’!”
楚藏楠心中怒火升腾,也宣派他来此,果然没安好心!这皖县,就是一个大火坑!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将赵头领的话记在心里。
他并未注意到,赵头领在与他交谈时,眼神偶尔会与车队中另外几名看似普通的护卫有瞬间的交汇。那些护卫,气息沉稳,眼神锐利,远非寻常商队护卫可比。
傍晚时分,车队在一条结冰的河边扎营休息。楚藏楠独自走到河边,望着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河水,心中思绪万千。吏治**,民不聊生,这烬国,真的还有救吗?那位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陆公公,他知道这些吗?他是无力改变,还是……根本就是这**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顺着寒风飘来。琴音清越,带着一丝孤高与寂寥,在这荒凉雪夜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动人心魄。
楚藏楠浑身一震!这琴音……这指法……与他记忆中,那位名叫“苏皖”的姑娘,在宫外初遇时所弹奏的曲子,竟有七八分神似!
他猛地抬头,循着琴音望去,只见远处河对岸的山坡上,似乎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亭中隐约有一盏孤灯,一道模糊的身影正在抚琴。
是错觉吗?还是……?
他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不顾冰河危险,踏冰而过。但那琴音只持续了短短一段,便戛然而止,亭中的孤灯也随之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寒风卷着雪沫吹打在脸上,刺骨的冰冷让楚藏楠清醒过来。是幻听?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这荒郊野外,怎会恰好有人弹奏与苏皖相似的曲子?
他站在原地,望着对岸无尽的黑暗,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团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苏皖……你究竟是谁?你现在又在何处?
而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远处的营地阴影里,那名姓赵的护卫头领,正远远望着他僵立的背影,对着身边一名属下,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一切,仿佛都在按照某种既定的剧本,悄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