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九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也格外地冷。
乾安城,烬国的皇都,被一层薄薄的、死寂的白色覆盖。皇城朱红的宫墙在雪色映衬下,显出一种陈年血渍般的暗沉。宫道上的积雪已被宫人匆匆扫至两侧,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像一条条蜿蜒的、通往权力核心的冰冷轨迹。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陆挽,此刻正立于文华殿外的汉白玉高阶之上。他未披大氅,仅着一身绛紫色绣蟒宫袍,身形在宽大袍服下显得异常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雪花落在他乌纱帽的帽檐,落在他瘦削的肩头,他却浑然未觉,只将一双沉静得近乎空洞的眸子,投向宫殿下方那片正在集结的文武百官。
风卷着雪沫,掠过他过于清秀的侧脸。没有人敢抬头直视这位权倾朝野的“内相”,但无数道或敬畏、或恐惧、或怨恨的目光,却如芒在背,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他。
“干爹,天寒,当心身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鹰司首领秦知复,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近前,手中捧着一件玄色狐裘。鹰司,独立于东厂与锦衣卫之外,直属于陆挽的暗卫与监察机构,是悬在朝臣头顶最锋利也最隐秘的一把刀。
陆挽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一下。他的目光,越过重重殿宇,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那个名叫苏挽的女孩,在家破人亡的血色中,第一次踏进这吃人的宫墙。那时的雪,是暖的,混着亲人的血,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都安排好了?”陆挽开口,声音是特有的清冷,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是。新科三甲已至殿外候旨。曜灵、白榆两地的灾情奏报,按您的意思,压下了。也太尉那边……昨夜又秘密会见了两名边将。”秦知复语速平稳,汇报着帝国最核心的机密,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陆挽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嘲讽与疲惫。“跳梁小丑,总以为自己能翻天。”他顿了顿,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秦知复刚毅的脸上,“知复,你说,这满朝朱紫,是希望这雪下得再大些,彻底掩了这世间的污秽,还是盼着雪快些停,好看清这底下的疮痍?”
秦知复垂下眼:“属下不知。属下只知,干爹在,这烬国的天,就塌不下来。”
“天?”陆挽轻轻重复了一遍,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这烬国的天,早就烂了。粉饰太平,不过是用更多的尸骨去填那无底深渊罢了。”
他不再多言,抬步向殿内走去。蟒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石阶,扫起些许雪屑。背影决绝,仿佛独自一人,正走向一场早已注定的、盛大的献祭。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熏人,却驱不散那股子沉沉的暮气。老皇帝高坐龙椅,精神不济,浑浊的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垂手侍立在御座旁的陆挽身上。
“开始吧。”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殿试传胪开始。唱名声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一甲第一名,状元——楚、藏、楠!”
随着这声唱和,一名身着大红状元袍的年轻男子,步履沉稳地踏入殿内。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读书人的清正与刚烈。即便在御前,他的脊梁也挺得笔直,不曾有半分谄媚之态。
那一抹耀眼的红,刺破了殿内金碧辉煌却沉闷压抑的氛围,也刺痛了陆挽的眼睛。
陆挽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眸中瞬间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熟悉?还是……一丝被刻意遗忘的、属于“苏皖”的悸动?
楚藏楠。这个名字,在他心底划过,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回响。
他记得这个名字。不仅仅因为他是今科状元,更因为墨阁送来的密报中,对此人的评价——“才高八斗,性情刚直,心怀天下,恐难驯服”。
而此时,楚藏楠正依礼跪拜,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臣,楚藏楠,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目光抬起,不经意间,与御座旁那道绛紫色的身影对个正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楚藏楠心中微震。不同于寻常宦官的浑浊或谄媚,那双眼睛极黑,极深,像两口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仿佛藏着无尽的寒冰与……荒芜。只是一瞬,对方便移开了目光,恢复了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漠面孔。
但楚藏楠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以及一丝极其诡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位权势滔天的陆公公。
“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赞许,“楚爱卿少年英才,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朕心甚慰。望你日后尽忠王事,为国效力。”
“臣,定不负陛下隆恩!”楚藏楠再拜,语气铿锵。
紧接着,榜眼上官炬、探花覃骋等人依次入殿拜见。上官炬面容端正,眼神清澈,自带一股凛然正气。而覃骋则更显文雅风流,只是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审视。
陆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三个人,尤其是楚藏楠,将会是这潭死水里,最大的变数。他需要人才,需要利刃,但也忌惮不受控制的理想与锋芒。
仪式冗长地进行着。就在即将结束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不、不好了!宫门外……发现、发现了端悫太子……太子殿下的……”
“什么?!”老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摇晃,几乎栽倒。端悫太子燕谨煜,他早夭的、最优秀的儿子,也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太子已逝十余年,为何会突然被提及?
满殿哗然!群臣面面相觑,惊恐与猜疑在空气中弥漫。
陆挽一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眼神锐利如刀,射向那名内侍:“慌什么!把话说清楚!”
那内侍吓得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是、是一块玉佩!太子殿下随身的蟠龙玉佩!就、就挂在宫门的兽首上!还、还有血……用血写的字……”
“写的什么?”陆挽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
“写、写的是……‘冤魂索命,烬国将倾’!”
“轰——!”如同惊雷炸响在文华殿上空。
老皇帝双目圆睁,指着殿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陛下!”
“快传太医!”
殿内瞬间乱作一团。群臣惊慌失措,唯有楚藏楠,在最初的震惊后,目光死死盯住了混乱中心,那个依旧冷静得可怕的身影——陆挽。
陆挽一边指挥内侍将皇帝送回寝宫,一边厉声下令:“封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秦知复!”
“属下在!”
“即刻带人封锁现场,查验玉佩与血字!今日在场所有人,严加盘问!”
“是!”
命令一道道发出,有条不紊,瞬间控制了局面。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陆挽拢在袖中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那玉佩……他认得。那是谨煜哥哥贴身之物,当年苏家灭门,太子暴毙,这块玉佩也随之消失无踪。
如今,它重现天日,带着血淋淋的诅咒。
这不是意外,是警告,是阴谋的开端。有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已经窥破了某些秘密,并且,选择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日子,悍然发动了攻击。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群臣,扫过一脸震惊与沉思的楚藏楠,扫过眼神闪烁的太尉也宣。
风雨,终于要来了。而这,或许正是他等待已久的,将一切彻底焚尽的……契机。
他微微抬起下巴,雪光映照着他苍白而精致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属于“陆小碗”的恐惧,也没有“苏挽”的悲伤,只有“陆挽”的冰冷与决绝。
好的,这是《长河烬·清空玉》第一章的中段,承接上文,继续展开紧张局势并深化悬念。
皇帝的突然昏厥与“端悫太子玉佩”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在煌煌文华殿内激起了千层浪。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朱紫公卿间无声蔓延,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疑与揣测。太子已逝十七年,其名号早已成为宫中的禁忌,此刻以如此血腥诡异的方式被重新提起,背后意味,不言自明——这不是简单的恶作剧,这是一场直指宫廷最深处、最敏感伤疤的精准打击。
“肃静!”陆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立于御阶之上,绛紫蟒袍在殿内摇曳的烛火与窗外雪光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陛下只是急火攻心,暂无大碍。诸位大人皆是国之柱石,遇事当镇定,如此慌乱,成何体统!”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将那些或惊恐、或闪烁、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一一记下。最终,他的视线在太尉也宣那张看似凝重,眼底却深藏一丝难以察觉精光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也宣适时地站出来,声如洪钟:“陆公公所言极是!此必是宵小之徒的恶毒伎俩,意图扰乱朝纲,动摇国本!当务之急,是稳住局势,彻查元凶!”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楚藏楠站在新科进士的最前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心中的震动尚未平复。那“冤魂索命,烬国将倾”八个血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他初入仕途,满怀济世之志,渴望一展抱负,却不想在第一日,便撞见了这帝国核心如此狰狞可怖的一面。而那位年轻得过分、权势熏天的陆公公,在巨变之下的冷静乃至冷酷,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寒意与……探究的**。这位内相,绝非寻常阉宦。
陆挽不再理会群臣的窃窃私语,对秦知复微一颔首。秦知复会意,如同鬼魅般无声退出了大殿,执行封锁与搜查的命令。
“诸位大人,今日之事,关系重大。”陆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还请诸位暂留文华殿偏殿歇息,配合调查。东厂与鹰司,会确保诸位大人的安全。”
这是变相的软禁。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却无人敢出声反对。陆挽之威,可见一斑。
安排妥当,陆挽不再停留,转身疾步向内宫走去。皇帝被紧急送往养心殿,太医院院判早已奉命候在那里。
养心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药石的苦涩,弥漫在空气中。老皇帝燕晟紧闭双目,躺在龙榻之上,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太医们跪在一旁,战战兢兢,冷汗浸湿了后背。
陆挽挥退了左右,独自立于榻前。他凝视着这个赋予他无上权力,也将他拖入无边地狱的帝王,眼神复杂难明。有利用,有掌控,或许,在最深处,也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于“苏挽”时代的、对长辈的复杂情愫。
“陛下,”他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您放心,有奴才在,天塌不下来。”
似是听到了他的话语,皇帝的眼皮微微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依赖,他枯瘦的手猛地抓住陆挽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陆、陆挽……查……一定要查清楚……谨煜……朕的谨煜……”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奴才明白。”陆挽任由他抓着,声音平稳无波,“陛下宽心,奴才定会将那装神弄鬼之徒,揪出来碎尸万段。”
他的承诺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皇帝稍稍安定下来,重新陷入昏睡。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极轻微的叩门声。陆挽轻轻挣开皇帝的手,为他掖好被角,这才转身走出。
门外,秦知复已等候在此,他手中捧着一个锦盒,盒盖微微开启一条缝隙,露出里面一抹温润却刺眼的白色。
“干爹,”秦知复压低声音,“玉佩查验过了,确是真品,是端悫太子殿下生前从不离身的那块和田蟠龙佩。上面的血迹……是人血,尚未干透。宫门兽首上悬挂玉佩的方式……是军中专用的‘金刚扣’,非高手不能为。”
陆挽接过锦盒,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玉佩,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太子,笑着将一块桂花糕递给躲在父亲身后怯生生的苏挽,“小挽儿,别怕,谨煜哥哥在这里。”
记忆的碎片伴随着灭门之夜的腥风血雨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他猛地攥紧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这才勉强压下那翻腾的情绪。
“血字呢?”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
“用的是朱砂混合了某种动物血,书写工具不明。字迹……刻意扭曲,难以辨认来源。”秦知复顿了顿,补充道,“现场处理得非常干净,除了玉佩和血字,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线索。对方是个老手。”
陆挽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药味的冰冷空气。军中专用的绳扣,老手,直指太子冤案……线索似乎隐隐指向了某个手握军权,且对十七年前旧事知之甚详的人。
也宣?他有动机,也有能力。太子死后,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其女也清璃更是对后宫乃至更高的位置虎视眈眈。但如此直接的挑衅,不像也宣那只老狐狸一贯的风格。是嫁祸?还是有人想借此事,搅浑这潭水,渔翁得利?
“继续查。”陆挽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一片冰封的死寂,“从当年伺候太子的旧人,以及……所有可能与太子玉佩有过接触的人查起。动静小些,但要快。”
“是。”秦知复领命,却又迟疑了一下,“干爹,新科进士们……尤其是状元楚藏楠,似乎对今日之事颇为关注。”
陆挽目光微闪。楚藏楠……那个有着一双过于清澈坚定眼眸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漩涡中,这样的眼神,要么被彻底玷污,要么……被无情碾碎。
“盯着他。”陆挽淡淡道,“看看这位心怀天下的状元郎,在这泥沼里,能走出什么样的路。”
他挥了挥手,秦知复躬身退下,身影迅速融入殿外的风雪之中。
陆挽独自站在养心殿外的廊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它们无声地落下,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瓦,覆盖了乾安城的街巷,似乎也想覆盖住这皇城之下无尽的肮脏与秘密。
但他知道,雪终会融化。而被掩盖的一切,终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散发出更加浓烈的腐臭。
他摊开手掌,那枚蟠龙玉佩静静躺在掌心,温润的光泽仿佛映照着那个早已逝去的、属于苏挽的、短暂而温暖的旧梦。
而如今,梦早已醒了。只剩下陆挽,以及他必须走下去的、布满荆棘与烈火的复仇之路。
“谨煜哥哥……”他对着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你的冤,苏家的仇,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像一滴无法流出的泪。
养心殿外的风雪声渐密,如同万千冤魂在窗外呜咽。陆挽在廊下立了许久,直到肩头积了一层薄雪,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惊醒。他将那枚冰冷的蟠龙玉佩贴身收起,那寒意透过衣料直抵心口,成为一簇永不熄灭的复仇火种。
他转身,脸上已不见丝毫波澜,重新变回那个令朝野敬畏的司礼监掌印。穿过重重宫闱,所到之处,宫人无不屏息跪伏,不敢仰视。这无声的权威,是他用十数年隐忍、算计乃至血肉一点点铸就的牢笼,如今,他却成了这牢笼最核心的看守。
回到司礼监值房,炭火暖融,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意。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是这个庞大帝国永不愈合的疮痍。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曜灵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灾情密报——雪灾冻毙百姓、牲畜无数,请求朝廷拨银赈济。他目光冰冷地扫过,朱笔未蘸,只将那奏章轻轻置于一旁。不是不救,而是不能以此种方式救。国库空虚,层层盘剥,拨下去的银子,到了灾民手中恐怕十不存一,反而会助长蠹虫,引发更大的动荡。他需要更彻底、也更残酷的手段。
“粉饰太平……”他低声自语,唇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再次浮现。楚藏楠那样的人,永远不会懂。他们只看到表面的稳定下的“粉饰”,却看不到若连这层“粉饰”都撕去,底下将是何等血肉模糊、瞬间崩解的乱局。救一人,还是救众生?这选择题,他早已做出。用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多数人苟延残喘的“稳定”,这便是他陆挽的“道”。
思绪被轻微的敲门声打断。进来的是江知序,墨阁的掌控者。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男装,面容清丽却带着霜雪般的冷冽。
“义父,”她行礼后,直接呈上一封密函,“初步排查了宫中有机会接触太子旧物之人,十七年来人员更迭,线索繁杂。但有一个发现,”她顿了顿,“三个月前,内务府曾清点过一次库藏旧物,其中有一部分,据记载是端悫太子幼年时的玩物杂物。当时经手的一名老宦官,在差事办完后不久,便‘失足’落井身亡。”
陆挽接过密函,指尖在“落井身亡”四个字上轻轻摩挲。灭口。看来对方为了今日这场戏,准备得比他想象的更早,也更周密。
“查清那老宦官的社会关系,尤其是他死后,家中可有异常。”陆挽下令,声音平稳,“另外,重点查一查,当年太子暴毙前后,所有经手太医、近身侍卫、宫人的下落,无论生死。”
“是。”江知序领命,又道,“还有一事。新科状元楚藏楠,在偏殿等候时,与榜眼上官炬、探花覃骋皆有交谈。他似乎对今日之事颇有见解,言谈间……对义父处置此事的手段,似有微词。”
陆挽并不意外。楚藏楠那样的人,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棱角分明,注定无法认同他这“权阉”的行事风格。
“让他说。”陆挽淡淡道,“清水只有在搅动时,才能看清底下藏着多少泥沙。盯着与他接触的所有人。”
江知序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值房内重归寂静。陆挽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的、影影绰绰的宫殿轮廓。这皇城,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噬了太多东西,包括那个名叫苏挽的女孩的天真,和那个名叫陆小碗的宫女的软弱。
他记得刚进宫的那几年,作为最低等的小太监“陆小碗”,是如何在欺凌与绝望中挣扎求生。是那个同样弱小、却有着一双清澈眼睛的宫女许小皖,在她最寒冷的时候,偷偷塞给她半个冰冷的馒头,用带着乡音的软语安慰她。那是黑暗宫墙里,唯一的一点微光。然而,这微光很快就被更深的黑暗吞噬——许小皖被一个心理扭曲的老太监凌辱至死。她到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象征着她出生地“皖县”的、不值钱的木雕小葫芦。
那天晚上,“陆小碗”消失了。她用计接近那个老太监,在他志得意满、毫无防备时,用削尖的簪子,冷静而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喉咙。看着那浑浊眼中难以置信的惊恐,她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然后,她顶替了那个老太监的空缺,一步步,踩着敌人的尸骨和自己残存的人性,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小碗……”他在心中默念这个早已被埋葬的名字,“你看,我走到了这里。所有伤害过我们的人,所有让这世道不公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代价,也包括他自己。他早已将灵魂抵押给了仇恨与权力,通往地狱的路,他一人独行便好。
文华殿偏殿。
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数十位朝廷重臣与新科进士心头的寒意。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像是煎熬。众人或坐或立,大多沉默不语,偶尔交换的眼神中也充满了猜忌与不安。
楚藏楠与上官炬、覃骋站在窗边一角。上官炬眉头紧锁,低声道:“藏楠,今日之事,你怎么看?太子玉佩重现,血字诅咒……这绝非偶然。”
楚藏楠目光沉静,透过窗纸的缝隙,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幕后之人选择在传胪大典发难,时机精准,意在制造最大的恐慌,其心可诛。只是,‘冤魂索命’……这‘冤’从何来?”他心中疑虑丛生,十七年前的旧案,他虽有耳闻,但细节早已被时间尘封。
覃骋把玩着腰间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语气带着几分玩世不恭:“还能从何来?这宫墙之内,冤死的魂还少么?只是这索命的方式,倒是别致。”他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官员,意有所指,“就看咱们这位陆公公,如何将这出戏唱下去了。”
楚藏楠想起陆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以及他处理危机时那种近乎非人的冷静,心中泛起一丝异样。那不像是一个宦官该有的气度。
“陆公公……似乎对此事并不十分意外。”楚藏楠沉吟道,“而且,他下令封闭宫门,软禁群臣,虽是为了查案,但这权力……是否太过集中了些?”他接受的是儒家忠君爱民、分权制衡的教育,对陆挽这种权阉一手遮天的局面,本能地感到警惕与不适。
上官炬叹了口气:“朝局如此,非一日之寒。陛下近年龙体欠安,多倚重内廷,陆公公……手段固然酷烈,但不可否认,若非他强力弹压,这朝堂恐怕早已……”他未尽之语,几人都明白。烬国积弊已深,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陆挽用的,是以毒攻毒的虎狼之药。
“以错误的手段维持的稳定,终究是沙上筑塔。”楚藏楠语气坚定,“为官者,当直道而行,涤荡污浊,方能正本清源。”
覃骋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状元郎好志气。只是这浑浊世道,想要‘直道而行’,恐怕比你那锦绣文章要难上千百倍。”
就在这时,偏殿的门被推开,一名东厂番役走了进来,声音尖利:“奉陆公公钧旨,诸位大人可以回去了。今日之事,乃宵小作乱,陛下洪福齐天,已无大碍。望诸位各安其位,不得妄议,否则,厂卫之法,决不轻饶!”
冰冷的警告让殿内气氛更加凝滞。众人如蒙大赦,却又心头沉重,纷纷鱼贯而出。
楚藏楠走在最后,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深邃的宫道,仿佛能感受到那隐藏在重重宫阙之后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压迫感。那位陆公公,就像这风雪中的乾安城,表面寂静,内里却藏着无尽的秘密与杀机。
他走出宫门,风雪扑面而来。新科进士的荣耀与喜悦,已被这第一日的惊变冲刷得七零八落。他紧了紧身上的官袍,心中那股济世安民的理想,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如同被风雪淬炼过的刀刃,更加锋利。
他隐约觉得,今日之事,仅仅是一个开始。而他与那位权倾朝野的陆公公,未来的道路,必将产生激烈的碰撞。
夜幕降临,乾安城在风雪中更显沉寂。万家灯火在雪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团,却照不亮某些角落的黑暗。
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内。
烛火摇曳,映照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人,身形魁梧,穿着普通的棉袍,但眉宇间带着久居人上的气势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戾气,正是太尉也宣。另一人则笼罩在斗篷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事情办得如何?”也宣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急切。
斗篷下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太尉放心,玉佩已送到,血字也已留下。现场处理得很干净,绝无后患。只是……陆挽的反应比预想的更快,鹰司和东厂已经动起来了。”
也宣冷哼一声:“动起来才好!这潭水越浑,对我们越有利。十七年了,是时候让某些旧事,重见天日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陆挽那个阉狗,仗着陛下宠信,把持朝政,处处与老夫作对!这次,就算不能一举扳倒他,也要让他惹上一身腥!”
“只是……”斗篷人迟疑道,“此举是否会打草惊蛇,让他有所防备?而且,太子旧案牵扯甚广,若真被他深挖下去……”
“怕什么!”也宣打断他,“所有知情人,该死的不都早就死了吗?剩下的,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他陆挽再厉害,还能让死人开口说话不成?”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阴冷,“倒是你,做好你该做的事。继续散播流言,就说……太子当年死得蹊跷,是被奸人所害,如今冤魂归来,是要找仇人索命!这‘奸人’是谁,让那些愚民自己去猜!”
“是。”斗篷人躬身。
“还有,”也宣补充道,“找个机会,给咱们的新科状元楚藏楠,也送点‘线索’过去。这位状元郎,看起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正好借他的口,来说些咱们不方便说的话。”
“明白。”
斗篷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在风雪中。
也宣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脸上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狞笑。陆挽,你以为你权倾朝野,就能高枕无忧了吗?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这烬国的天下,迟早要改姓“也”!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方向,皇商梦玖川那座奢华却守卫森严的府邸内。
梦玖川正对着一面巨大的琉璃镜,试穿着一件新制的、用金线绣满繁复花纹的锦袍。她容颜娇艳,眉梢眼角却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果断。
一名心腹侍女低声汇报着今日宫中的惊变。
梦玖川动作未停,只淡淡问道:“陆公公安然无恙?”
“是,陆公公已稳定住局势,陛下也已苏醒。”
“那就好。”梦玖川对着镜子转了转身,审视着袍服的效果,“宫里的风波,自有他去应对。我们的任务是确保他的‘钱袋子’永远鼓胀,无论他要做什么,我们都能提供足够的支撑。”她放下锦袍,走到案前,上面铺着一张烬国的商贸地图,“通知各地掌柜,收紧银根,囤积粮草、药材、铁器……我有预感,这天下,快要不太平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风雨飘摇时,有能力……力挽狂澜。”
她的眼中,闪烁着与商人身份不符的、锐利如鹰的光芒。
司礼监值房的灯火,亮了一夜。
陆挽处理完积压的奏章,已是凌晨。雪不知何时停了,窗外透出熹微的晨光,映得雪地一片清冷。
秦知复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干爹,查清了。那名落井的老宦官,有个侄子在也太尉府上当差,是个小小的马夫。就在老宦官死后第三天,他那侄子一家,就突然搬离了原址,不知所踪。”
陆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线索,果然指向了也宣。虽然这证据并不算铁证,但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另外,”秦知复继续道,“昨夜,市井之间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太子旧案的谣言,语焉不详,但直指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推波助澜。”陆挽放下笔,语气冰冷,“让他们传。传得越广,越好。”他需要这舆论,作为他日后清算旧账的铺垫。
“还有一事,”秦知复迟疑了一下,“墨阁收到消息,梦姑娘那边,开始大规模调动资金,囤积战略物资。”
陆挽闻言,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暖的波动。梦玖川,总是能在他需要之前,就做好一切准备。她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之为“伙伴”的存在。
“由她去做。”他顿了顿,补充道,“从我的私库里,再拨一笔银子给她。”
“是。”
秦知复退下后,陆挽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清新的空气涌入,带着雪后的凛冽。晨曦映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昨日的惊涛骇浪似乎暂时平息,但他知道,水面下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也宣的挑衅,楚藏楠的审视,流言的滋生,以及那枚如同鬼魅般重现的蟠龙玉佩……一切都预示着,永毅二十九年的这个冬天,将格外漫长而残酷。
他摊开手掌,晨光落在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的路,注定是孤独的。用权力和阴谋作为武器,用冷酷和残忍作为铠甲,背负着逝者的冤屈与生者的误解,一步步走向那个早已注定的、烈火焚身的结局。
“我渡众生,”他对着初升的朝阳,无声地宣誓,那誓言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纵使众生,渡我入地狱。”
乾安城的雪停了,但另一场足以将整个烬国焚烧殆尽的烈火,已悄然点燃了第一缕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