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八年的初春,寒意未褪,朝堂因漕案引发的风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三司会审的深入,牵扯出更多盘根错节的势力与触目惊心的贪墨,如同在腐烂的疮疤上又撕开一道更深的口子,脓血横流,腥臭扑鼻。
杜党的反扑愈发疯狂,几乎到了不顾体面、不择手段的地步。
弹劾陆挽“把持朝政、任用私人、意图不轨”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
虽多是无稽之谈,但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亦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舆论压力。
皇帝的态度愈发暧昧难明。
他既需要陆挽处理繁杂政务、平衡朝局,又对其日益膨胀的权势和那些纠缠不清的“旧账”心存忌惮。
几次召见,言语间已带上了敲打与试探。
陆挽应对得滴水不漏,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意,却如同冬日阴霾,日渐深重。
楚藏楠感觉自己像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虫,四面八方都是无形的丝线,勒得他喘不过气。
杜党的监视如影随形,翰林院中昔日对他尚有几分欣赏的同僚,如今也大多避而远之,生怕惹祸上身。
他试图通过正常渠道上书,陈述漕案要害、吏治之弊,奏章却如同石沉大海。
他就像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螳螂,空有满腔热血,却连对方的树皮都无法蹭破。
这种无力感,在得知李枫知因“妄议朝政、心怀怨望”被停职反省后,达到了顶点。
李枫知那日蘅芜苑的激烈反应和夜访时的话语,如同烙印刻在他心里。
他知道,李枫知的遭遇,是杜党对“旧案”知情者的警告,也是对他楚藏楠的震慑。
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必须见到陆挽!
无论她是在下一盘怎样凶险的棋,他都要亲口问一问,他都要告诉她,他愿意与她一同承担!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烧,再也无法抑制。
他避开监视的眼线,在一个夜色浓重、星月无光的晚上,凭借对宫中轮值守卫规律的依稀记忆(来自翰林院查阅的旧档),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内侍服饰,混入了前往司礼监递送文书的小太监队伍中。
这是一步险棋,一旦被发现,便是擅闯宫禁的大罪。但他顾不得了。
司礼监值房外守卫森严,远胜往日。楚藏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低着头,学着其他小太监的样子,亦步亦趋。
就在他即将被拦下盘问的千钧一发之际,秦知复不知从何处出现,
目光锐利地扫过队伍,在楚藏楠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讶,有警告,最终却化为一丝几不可察的默许。
他挥退了守卫,只淡淡道:“进去吧,督主在等你。”
楚藏楠心中一震,来不及细想秦知复为何会帮他,快步走入那间他渴望已久又心生畏惧的值房。
值房内烛火通明,陆挽正伏案疾书,深绯的官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抬头,只清冷地道:“何事?”
“是我。”楚藏楠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陆挽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饱满的朱砂坠落在奏章上,迅速泅开一片刺目的红。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灯影交界处的楚藏楠。
他穿着不合身的宦官服饰,身形挺拔却难掩狼狈,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毫不掩饰的担忧。
四目相对,值房内一片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妙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你好大的胆子。”
陆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楚藏楠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那不是愤怒,更像是…
一种被打扰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臣…不得不来。”楚藏楠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在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她,
“漕案纷争,朝局动荡,李枫知被黜,杜党步步紧逼…陆公公,您究竟意欲何为?
您将臣召回京城,难道就是为了让臣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做个缩头乌龟吗?”
他的话语带着压抑已久的激动,甚至有些失礼,但他顾不上了。
陆挽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楚藏楠,你以什么身份来问咱家这话?翰林编修?
还是…淮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
“臣以…一个不愿见您孤身赴死之人的身份!”
楚藏楠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随即脸上涌起一股热意,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背,目光更加坚定,
“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不懂朝堂险恶,更不及您手段之万一。
但我有眼睛,会看!我有心,会痛!我看得到您身处何等危局,我看得到那些明枪暗箭!
我也…看得到您批给淮安那笔款项时,指尖的迟疑!我看得到您面对刺杀时,眼底深处的疲惫!”
他一步步上前,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锤击,敲打在陆挽冰封的心防上:
“您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将所有污秽揽于自身,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权力?我不信!若为权力,您大可像杜松年那般结党营私,何必行此孤臣之道,惹得一身腥臊?
您教我在淤泥里站稳,可您自己呢?您是不是…早已做好了与这污浊同归于尽的准备?!”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不敢置信的恐惧。
李枫知那夜的暗示,这些时日的观察,让他心中的那个可怕猜想越来越清晰。
陆挽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拂倒了案上的笔山,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震惊、狼狈,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脆弱。
她构筑了多年的冰冷外壳,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青年不顾一切的赤诚,生生凿开了一道裂缝。
“你…胡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我是不是胡说,您心里清楚!”
楚藏楠逼视着她,眼中是毫不退让的执着,
“陆挽!你看看这天下!看看淮安那些刚刚有了点盼头的百姓!
看看北境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这个王朝是烂了,是没救了!
可那些人,那些活生生的人,他们不该成为陪葬品!
您若真有雷霆手段,为何不用来涤荡污浊,廓清玉宇,为何…为何要选择最绝望的那条路?!”
“够了!”陆挽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楚藏楠,你太天真了!涤荡污浊?廓清玉宇?
你以为这是孩童嬉戏吗?
这朝堂上下,这江山内外,早已病入膏肓,烂到了根子里!
非刮骨不足以疗毒,非…涅槃,不得重生!”
“涅槃?”楚藏楠捕捉到这个危险的词,心猛地沉了下去,
“以何为代价?以您自身为祭吗?!”
陆挽死死地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苍凉而悲怆,带着无尽的嘲讽与绝望:
“是!又如何?这世间,总得有人去做那个点火的人,
总得有人…去承担这万世的骂名!
楚藏楠,你口口声声为民请命,你可知道,最快的治病方法,
有时就是让病灶连同肌体一同毁灭!然后…在灰烬里,或许还能长出新的芽!”
“那芽呢?姬如淮吗?”
楚藏楠心痛如绞,脱口而出,
“您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就是为了让他成为那个在灰烬中长出的新芽?
您可问过他愿不愿意?您可知道,对他而言,您就是他的全部!
您若死了,他怎么办?我们…我们怎么办?!”
最后一句“我们”,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陆挽心上。
她踉跄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书架才稳住身形,
看着楚藏楠那双因激动和痛楚而泛红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她苍白失措的脸。
值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哔剥的轻响。
那层薄而坚韧的、隔在他们之间的冰,在这一刻,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值房内间的帘子被悄悄掀开一条缝,姬如淮揉着惺忪的睡眼,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他被外面的争吵声惊醒了。
“母亲…楚大人…”他小声唤道,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困惑。
陆挽和楚藏楠同时一震,瞬间收敛了外露的情绪。
陆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潮,脸上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淡漠,只是那苍白依旧刺眼。
她走过去,将姬如淮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没事,吵到你了?快去睡。”
姬如淮却摇摇头,仰着小脸看着陆挽,又看看站在一旁、神色复杂的楚藏楠,忽然小声而清晰地说:
“母亲,楚大人是好人,他是担心您。如淮…也担心您。”
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拉住陆挽冰凉的衣袖,眼神纯净而恳切,
“先生今日教《孝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母亲,您要好好的。”
稚子纯言,毫无雕饰,却像一把最温柔的钥匙,径直插入了陆挽心防最柔软、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她看着孩子那双酷似记忆深处某个人的眼睛,听着他带着奶音的恳求,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
她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再转回来时,眼底的水光已被强行逼退,
只剩下更深沉的疲惫与一种近乎认命的悲哀。
她摸了摸姬如淮的头,声音低哑:“…好,母亲知道了。去睡吧。”
这一次,姬如淮听话地点点头,乖乖回了内间。
孩子的出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暂时浇熄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火焰,却也让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无声地浮出水面。
楚藏楠看着陆挽明显松动、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神情,
心中的愤怒与恐惧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心疼与酸涩所取代。
他明白了,无论她谋划的是什么,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冷酷决绝,她的内心,并非全无牵挂。
姬如淮是,那淮安的百姓或许也是…甚至,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是否也在她冰封的心湖中,投下了一丝涟漪?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陆公公,或许我力量微薄,或许我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但请您相信,这条路上,您并非独身一人。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楚藏楠…愿与您同行。”
他没有再追问她的计划,没有再说那些大道理。
只是表明了他的立场,他的选择。这是一种无声的理解,也是一种坚定的支持。
陆挽背对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孤寂而料峭。
良久,她才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回去吧。”她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今夜…就当从未发生过。”
楚藏楠知道,这已是她所能给出的、最大的回应。
他深深看了她背影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铭刻在心,然后躬身一礼,无声地退出了值房。
在他离开后,陆挽缓缓滑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抬手捂住脸,指尖冰凉。
楚藏楠那双灼热的、带着痛楚与坚定的眼睛,
姬如淮那纯真而担忧的小脸,交替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精心构筑的、通往毁灭的决心,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楚藏楠的夜闯司礼监,虽然隐秘,却并非全无痕迹。
一直密切关注着陆挽动向的燕芙蕖,很快便通过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得知了这一消息。
蘅芜苑内,燕芙蕖听完心腹的禀报,拈起一枚白玉棋子,
在指尖缓缓摩挲,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楚藏楠…倒真是个性情中人,勇气可嘉。”
他轻笑着,将棋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位置刁钻,杀机暗藏,
“看来,咱们这位陆公公,也并非真的铁石心肠,毫无破绽。这倒是有趣了。”
他沉吟片刻,对心腹吩咐道:
“去,将这个消息,‘无意中’透露给冯伦冯指挥使。
顺便…提醒他一下,楚藏楠与梦玖川过从甚密,而梦玖川的商队,似乎总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祸水东引,借刀杀人。
燕芙蕖乐得坐山观虎斗,无论最终是陆挽倒下,还是杜党受损,于他而言,都并非坏事。
他甚至期待着,这潭水能被搅得更浑一些,才好让他浑水摸鱼。
与此同时,京郊那处荒废的院落。
星影钟吟对着那合二为一的玉佩和匣中的信笺,枯坐了一夜。
当黎明前的第一缕曙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射进来时,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笺重新包好,放入怀中,将那合拢的玉佩紧紧握在掌心。
然后,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处承载了太多秘密与悲伤的地方,身形一闪,如同融化在晨光中的影子,消失不见。
她的方向,不再是陆挽的性命,而是…真相。
她要亲自去验证这信中所言,她要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挽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她的剑,暂时收鞘了。
而此刻的北镇抚司大牢深处,阴冷潮湿。
李枫知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手上包扎的布条渗出暗红的血迹。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被停职、被关押,都与他无关。
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嘲。
冯伦亲自来“探望”过他,言语间充满了威胁与利诱,要他指认陆挽与端悫太子旧部有所勾结,图谋不轨。
李枫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跳梁小丑,直到冯伦恼羞成怒地离开,他都没有说一个字。
他知道,自己的沉默坚持不了多久。杜党不会放过他这个知晓内情又不肯合作的“隐患”。
但他不在乎。
从他决定重回京城、踏入这漩涡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他活着的目的,早已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揭开那尘封的真相,
为了…那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昭雪。
暗夜将尽,星影移位。
每个人的选择,都在悄然改变着棋局的走向。
楚藏楠的赤诚叩问,姬如淮的纯真牵挂,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
而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
陆挽那看似决绝的赴死之心,已然出现了裂痕,而这裂痕,是希望的开始,还是更深刻悲剧的伏笔?
无人知晓。
烬霜覆盖的大地之下,冰层正在松动,但破土而出的,究竟是春天的嫩芽,还是更酷烈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