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漕粮贪腐案的爆发,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深潭,激起的不是清澈的水花,而是更加浑浊的泥浆。
三司会审的谕旨一下,整个京城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杜党一改往日的沉稳,展现出近乎疯狂的攻击性。
他们一方面在朝堂上极力为涉事侍郎辩护,指责证据来源不明,乃“小人构陷”,甚至隐晦地将矛头指向与漕运有关的梦玖川,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黑手”;
另一方面,则动用各种关系,或威逼利诱,或干脆让关键证人“意外”消失,试图掐断调查线索。
北镇抚司指挥使冯伦更是“尽职尽责”,以“协助调查”为名,几乎将梦玖川在京城的所有商号翻了个底朝天,虽未找到直接证据,却也极大地干扰了商业运作,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然而,梦玖川此人,能在皇商位置上稳坐多年,其根基与手腕,绝非寻常。
他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对冯伦的“骚扰”应对得体,甚至主动“配合”,私下里,通往各方的秘密渠道却运转得更加频繁。
损失的银钱,他似乎并不太放在心上,仿佛早有预料。
楚藏楠曾忧心忡忡地去探望他,却见他正在悠然品茗,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楚大人,这风暴刮得越猛,藏在底下的东西,才越容易露出来。些许风雨,伤不了根基,就怕…风平浪静,那才真是死水一潭。”
楚藏楠品着这话,心中忧虑更甚。他知道,梦玖川与陆挽关系匪浅,他这般镇定,是否意味着陆挽对此早有布局?
这抛出的证据,是破局的利器,还是…引火烧身的导火索?
每个人都想把陆挽从深渊里拉出来,却不知她早已身在局中,以身作饵。
楚藏楠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他虽被排斥在核心争斗之外,却也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周围监视的目光多了起来。
他知道,这是杜党在警告,也是在试探。
他按捺住去找陆挽的冲动,每日依旧去翰林院点卯,翻阅典籍,看似沉寂,暗地里却将自己在淮安的见闻、对漕运弊政的思考,更加系统细致地整理成文。
他有一种预感,这场风暴,他无法置身事外,他必须做好准备。
而此刻的司礼监值房,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陆挽依旧每日处理着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对朝堂上针对她或明或暗的攻讦,置若罔闻。
只有秦知复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是何等的暗潮汹涌。
“督主,冯伦的人,盯上了我们安插在漕运衙门的一个暗桩。”
秦知复低声道,语气凝重,“虽然及时切断了联系,但恐怕…对方已经有所察觉。”
陆挽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奏章上留下一个稍重的红点。
“弃了吧。”她声音平淡,“该舍则舍。钟吟那边,有消息吗?”
“有。她似乎…查到了当年伺候端悫太子的一位老嬷嬷的下落。
那嬷嬷在太子被废后就被遣送出宫,隐居在京郊。”
陆挽眼底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知道了。让我们的人…适当给她行些方便,但务必小心,不要暴露。”
“督主!”秦知复忍不住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与担忧。给杀手行方便?这无异于玩火!
陆挽抬起眼,看向他,目光深邃如古井:“秦知复,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年又七个月。”秦知复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应该明白,有些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头。”
陆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水越浑,鱼才越容易摸。至于摸到的是珍珠,还是毒蛇…各凭本事吧。”
秦知复沉默下去。
他知道陆挽自有谋划,但这谋划太过凶险,几乎是以自身为赌注。
他想起北境那个同样身处险境、却依旧挺直脊背的身影,心中一阵刺痛。
他想将陆挽从这必死的棋局中拉出,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只是在她落子时,为她扫清棋盘旁的障碍,哪怕那障碍,可能包括他自己。
就在朝堂因漕案争得不可开交之际,一场由燕芙蕖发起、名为“探春”的小型雅集,在城西他的私人别业“蘅芜苑”悄然举行。
受邀者不多,除了几位与他交好的翰林,竟也包括了楚藏楠和…李枫知。
楚藏楠本欲推辞,但送帖的小厮言语恳切,言及燕待诏十分欣赏楚大人才学,望必赏光。
他想到燕芙蕖在朝中复杂的关系,以及诗会上李枫知那石破天惊的话语,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前去一探。
蘅芜苑景致极佳,虽值冬末,园中移栽的耐寒花木依旧苍翠,更有几株早发的玉兰,缀着毛茸茸的花苞,别有一番韵味。
燕芙蕖亲自在门口迎客,他今日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更显得面如冠玉,风雅无双。
见到楚藏楠,他笑容愈发真挚,执手相携,热情非常。
“楚兄肯来,真是蓬荜生辉!快请进,李观政也已到了。”
他引着楚藏楠入内,穿过几重亭台楼阁,来到一处临水的暖阁。
暖阁内,李枫果然已经到了。
他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袍,独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尚未完全解冻的池水,神色冷峻,与这满室暖香精舍格格不入。
见到楚藏楠,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燕芙蕖似乎早已习惯他的冷淡,不以为意,笑着招呼众人落座。
侍女奉上香茗点心,皆是精致异常。
燕芙蕖谈笑风生,从园林营造谈到书画鉴赏,又说到各地风物,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气氛很快被他调动得轻松起来。
然而,楚藏楠却始终无法完全放松。他总觉得,燕芙蕖那双含笑的美目背后,似乎藏着审视与算计。
而李枫知的存在,更像一个沉默的警示,提醒着他这风雅背后的暗流。
果然,几轮茶过后,燕芙蕖似是无意地将话题引到了时局上。
“如今朝中因漕案纷扰,实在是令人扼腕。”
他轻叹一声,“国之根本,在于吏治清明。只是这清明二字,谈何容易?有时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
就拿这证据来源来说,扑朔迷离,倒让人想起一些…旧事。”
他话语含糊,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李枫知。
李枫知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燕芙蕖也不在意,继续道:
“说起来,当年端悫太子在时,也曾大力整顿漕运,可惜…天不假年。”
他语气惋惜,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惆怅。
“哐当!”一声脆响,李枫知手中的茶杯竟被他生生捏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指,
鲜血顿时涌出,他却浑然不觉,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燕芙蕖!
暖阁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李枫知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呆了。
燕芙蕖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得色,随即化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
“李观政!你的手!快,来人,取伤药来!”
李枫知死死盯着燕芙蕖,胸口剧烈起伏,那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那里面是压抑了太久的悲愤、痛苦,还有…一丝杀意。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猛地站起身,看也不看流血的手,转身大步离去,留下一地狼藉和满室惊疑。
楚藏楠心中巨震。
李枫知对“端悫太子”这个名字的反应,如此激烈!这绝非偶然!
燕芙蕖是故意的!他故意提起旧事,就是为了刺激李枫知!
他想干什么?试探?还是…想借李枫知之口,引出什么?
燕芙蕖看着李枫知离去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众人歉然道:
“李观政性子孤介,想必是想起家中旧事,心情激荡,诸位莫怪。”
他处理了手上的碎片,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小插曲。
但楚藏楠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他清楚地意识到,燕芙蕖绝不仅仅是一个风雅画师,他是杜党阵营里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善于攻心,手段阴柔。
而李枫知,这个看似冰冷的青年,其身后似乎背负着与端悫太子案紧密相关的、沉重的过去。
这场雅集,不欢而散。
楚藏楠离开蘅芜苑时,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他感觉自己正陷入一张巨大而精密的蛛网,燕芙蕖、李枫知、漕案、旧太子案…
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人和事,正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而线的另一端,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深居宫中的女人——陆挽。
夜色深沉,楚藏楠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白日里李枫知捏碎茶杯的画面,以及燕芙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猛地坐起身,点燃灯烛,铺开纸笔。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陆挽独自在那漩涡中挣扎,哪怕他的力量微乎其微。
他决定,将他所观察到的、关于燕芙蕖的异常,以及李枫知与旧案的关联,用最隐晦的方式记录下来,寻找机会传递给陆挽。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靠近她的方式。
就在他凝神书写之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
楚藏楠警觉地抬头,手握住了桌边的砚台。
“是我。”一个低沉的、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窗户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影利落地翻了进来,正是去而复返的李枫知!他手上随意缠着布条,血迹已干,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冷硬。
“李观政?你…”楚藏楠惊愕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去而复返,还是以这种方式。
李枫知没有理会他的惊讶,目光扫过他桌上未写完的信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冷冷地开口,声音沙哑:
“楚藏楠,你想帮她?”
楚藏楠心中一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李枫知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嘲讽:
“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真相?你以为你递上去的这些东西,能起到作用?幼稚!”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楚藏楠忍不住反问。
李枫知逼近一步,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
“真相就是,这朝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早就烂透了!
二十年前的冤案不过是开始,如今的贪腐横行、党同伐异,不过是那棵毒树上结出的恶果!你以为陆挽是什么?
救世主?她不过是这腐烂泥潭里,挣扎得最久、也陷得最深的一个!
她比谁都清楚这局面的无可挽回,她所做的的一切…”
他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激动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冰冷:
“…罢了,与你多说无益。我只是来告诉你,离燕芙蕖远点,那个人,是披着人皮的毒蛇。
还有…小心冯伦,他不仅是杜松年的狗,他背后,还有别人。”
说完,他不等楚藏楠反应,身形一闪,便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夜色中,只留下满室冷风和一席让人心惊肉跳的话语。
楚藏楠呆立原地,浑身冰凉。
李枫知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强行打开那扇通往最黑暗真相的大门。陆挽清楚局面无可挽回?
她所做的一切…是什么?难道她不是在设法匡扶社稷,拨乱反正吗?
还是说…她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拯救?
一个可怕的、他从未敢细想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想拉着这个腐烂的王朝,一同殉葬呢?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
姬如淮已经睡下,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陆挽却没有睡,她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奏章,而是一幅有些年头的、笔法稚嫩的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宫装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喂食一只瘦弱的小猫,阳光洒在她身上,笑容干净而温暖。
画的角落,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赠阿挽,盼安。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上女孩的笑脸,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带着深切的眷恋与痛楚。
这画,是很多年前,那个如同阳光般温暖的少女画给她的。
那是她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母亲…”睡梦中的姬如淮忽然呓语了一声,翻了个身。
陆挽猛地回过神,眼中的柔和瞬间褪去,重新被冰冷覆盖。
她小心翼翼地将画收起,锁进一个紫檀木盒的底层,仿佛锁住了一个不容触碰的梦。
她走到姬如淮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
孩子睡得很沉,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她记忆中那个少女的影子。
她看着他,目光复杂。
她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究竟是出于对过往的弥补,还是…在为那个最终的计划,培养一个可能的、干净的继承者?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必须确保,当那一天来临,这个孩子,能够活下去,能够在一个…或许能干净一点的世界里,活下去。
秦知复无声地出现,低声道:
“督主,楚藏楠那边…李枫知去过了。”
陆挽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嗯”了一声。
“李枫知情绪激动,说了些…关于旧案和您的话。”秦知复语气带着担忧。
“
随他去吧。”陆挽转过身,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有些种子,迟早要发芽。有些真相,捂是捂不住的。”
“可是…”
“没有可是。”陆打断他,语气决绝,“棋已过半,落子无悔。你只需记住你的职责。”
秦知复低下头:“是。”
他知道,陆挽心意已决。
她正一步步走向那个她早已选定的终点,无人可以拉回。
而他,能做的,唯有追随,直到…最后一刻。
京郊,一处荒废的农家小院。
星影钟吟如同暗夜中的精灵,悄无声息地潜入院中。
根据她查到的线索,当年伺候端悫太子的老嬷嬷,最后就隐居在这里。
院内杂草丛生,屋舍破败,显然已久无人居。钟吟谨慎地搜查着,不放过任何角落。
终于,在灶台下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她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匣。
她打开木匣,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封泛黄的信笺,以及…半块雕刻着凤纹、质地温润的玉佩。
她借着微弱的月光,快速浏览那些信笺。越看,她的脸色越是苍白,握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信中的内容,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揭示了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关乎宫闱秘辛、权力更迭的惊人真相!而那半块玉佩…
钟吟猛地从怀中掏出另半块玉佩——那是当年陆挽给她的信物,刻着星痕。
她将两块玉佩缓缓合拢…严丝合缝!凤鸣九天,星辉相伴!
“原来…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恍然,以及…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挣扎。
她一直以为陆挽是权势熏心、残害忠良的阉党之首,是她的目标。
可这匣中的东西却告诉她,陆挽所做的一切,或许…有着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缘由!
她该怎么办?
继续执行任务,杀了这个可能是…背负着巨大冤屈和秘密的人?还是…
钟吟站在荒废的院落中,仰头望着夜空中寥落的寒星,第一次,对自己杀手的身和手中的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蛛网迷局,愈收愈紧。每个人都在这局中挣扎,试图看清方向,却不知自己看到的,是否只是执棋者愿意让他们看到的幻象。
而真正的棋手,正冷静地坐在棋盘另一端,等待着最终…
那一声玉碎宫倾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