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出屏风,夜风裹挟冷雨再度扑面而来,倒让谢怀安清醒几分。
见仵作王阡与录事张部言已候在门口,其仔细交待几句现场急验事项,又令伍仝协助,在旁录存可疑物什,尤其炉内之物与室内蜡烛,便带周、张二人朝室外徐晔处去。
“少卿有无发现?见谢怀安,徐晔赶忙迎上,面色急切,不似作伪。
“还需仵作细验。不过,”谢怀安语气骤然冷冽,眼中更带审视意味,“案发后除你、家令,与那厕婢,可还有什么人进过更衣室?”
抬袖擦拭眼下泪迹,徐晔摇头:“没有,自家令唤我来后,应再无人进去过。”
“徐家令,可是如此?”
恭敬俯身,徐敏答:“奴被厕婢唤来后,立刻吩咐宅内仆从不得入内。”
“如此,宅内何处能行问询之事?本官还需对这厕婢问上一问。另外,本官也有问题须得请教亲卫、家令。”
“正堂还得尽快架设灵堂,少卿若不嫌弃,可先至偏厅问话。”徐晔应着,伸手引路,又急忙吩咐徐敏:“徐叔,速唤厕婢至偏厅。”
至厅口,徐晔忽驻足而对谢怀安躬身作礼:“阿耶遇害,还望少卿允下官去换件素衣,即刻就回。”
“自然。”谢怀安颔首,随即对周正微微示意,“周寺丞,你陪徐亲卫一道,好生照拂,顺便取上份徐宅布局图来。”
定身片时,瞧徐晔离去背影略显虚浮踉跄,谢怀安方回身收伞,阔步迈进偏厅。
徐宅偏厅紧邻正堂门厅,三间两进。正中主位设坐榻与雕云纹紫檀案几,其上香炉、茶盏、笔砚等样样俱全。主位下首两侧分设宾客位,张部言正于右首小榻坐定,持笔速记。
“你叫何名?”谢怀安打量眼前跪地女子,只见她虽粗布褐衣,袖口却露出小片绯罗衫子娇嫩色彩。灯烛里,略施红脂的唇瓣虽被泪迹晕染微显凌乱,却愈发衬得这女子柔美无辜。
闻大理寺少卿问话,跪地女子声音带颤:“奴,奴叫阿娆。”这声音虽听得出她惊恐难安,“娆”字从女子点红唇瓣飘出,却如蝴蝶打着旋儿落在指尖,直叫人眼神紧随,酥酥麻麻。
拂袖拍散面前恼人蝴蝶,谢怀安声音冷肃:“阿娆,你何时发现徐尚书遇害?”
但见女子肩头发颤,努力吐息几次后捂着心口答:“奴,奴今日亥正一刻去家主更衣室清理,就看见那屏风都,都是血!奴被吓得很,赶紧跑去找徐家令。”
“所以你并未进入更衣室内?”
抬头摇手,眼中泪意再起,女子答:“奴见到血就吓坏了,怎还敢往里进。之后家令带着,才敢稍微瞧了眼,家主,家主竟死得那么惨……”
瞧她手指蔻丹鲜艳,谢怀安再问:“当时,你可曾见过什么异常?比如门口脚印或者旁的什么。”
女子面颊稍仰,抬手拂了拂眼角,回忆片刻却还是摇摇头,表示未曾发现。
“亥正一刻前呢,”谢怀安追问,“你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此问既出,厅外雨声骤起,如千万乱珠自天倾泻,噼啪砸向铺地青砖,再砸向宅内人心,遽然渐起水雾层层、凉意阵阵。
不知几分受惊、几分心虚,女子神情明显慌乱,身子略伏,声音断断续续:“奴,奴在准备清扫之物,还……对,还在准备明日辰初需替换的蜡烛、香丸。”
“蜡烛、香丸亦由你负责?”
“是,家主,家主让奴负责更衣室大大小小全部事宜。”回答间阿娆双颊红晕稍显。
“你倒得你们家主喜爱,风雅之事居然也交与你做。”谢怀安眼光凝聚,话里刻意在“喜爱”二字略作停留,“不过,你这准备可有人见证?”
双颊红晕稍显却未辩驳,阿娆只摇摇头道:“家主总说奴做最末流的活计,该避着些人。”
轻晃手中茶盏,谢怀安道:“那平日,你也是避到亥正后才去打扫么?”
微微垂首,阿娆手指下意识攥紧衣袖,答:“平日多是戌亥之交,今日因大郎君婚宴,家主便交代我晚些再去。”
观下首女婢欲低头掩藏其脸庞红晕,谢怀安指尖在茶盏边沿摩挲,心内某种猜测愈发明确:“看来,你平日当与徐尚书交流颇为频繁。”
或被烧红脸颊烫坏舌头,阿娆支吾半天才勉强道:“家主宽厚,对奴,对奴婢们都很好,平时才敢多说几句。”
听女子答话愈来愈虚,谢怀安远远瞧见徐晔那素白身影缓步走来,嘱她近日无令不可离徐宅后,挥手即放她离去。
一方退撤,一方近前。待两方擦肩,谢怀安只见阿娆低头似躲避,徐晔则眼神发紧,眉头稍蹙,似有嫌弃。
观徐晔如斯表情变化,谢怀安心感有趣,接过周正手中徐宅布局图后,面上则邀此甫遭父丧者于左下首入座。待这满口说着“惶恐”“不敢”之人坐定,谢怀安抿口茶,看似不经意道:“亲卫,阿娆这厕婢倒有意思。”
见徐晔嘴角微不可察向下一撇,又现方才嫌弃神色,谢怀安继续:“说是宅内最末流婢子,却好似对徐尚书格外用心,既感尚书平日宽厚,亦为其遭人暗害难过至斯。”
似强压轻蔑,徐晔道:“阿耶他,他对宅内众人从来很好,她如此倒也正常。”
断他不愿透露什么,谢怀安浅饮口茶,调转话题:“是,我瞧着,那家令徐敏也是尽心尽力,忙前忙后,双眼更哭得通红。”
“徐叔在这家十几年,向来忠心,亲力亲为,”徐晔说着又抹把眼角,“今夜青庐一应需求都是他亲自应承。阿耶出事,只怕现下最难过的,除去我便是他了。”
“不是二郎?”谢怀安敏捷发问。
“二郎……”徐晔面露丝许尴尬,“只怕,只怕他早早醉酒,还不知宅内发生何事……”
“那,”谢怀安虚虚抬手,“还劳亲卫先将今夜情状细细说来。”
回忆间,徐晔难抑情绪,答得涕泗横流,却只提到黄昏进宅与望镜展拜时曾见过徐瑞彰本人。
倒也难怪,照他话里,这人与新婚娘子全程在青庐方寸处,而据布局图,青庐离徐瑞彰主座颇有距离,离更衣室更隔院隔墙。若他所言为真,又能知晓什么案件细节。
敷衍安慰几句,谢怀安瞧他哀戚情切,干脆开门见山,直问“恨”这一字:“亲卫可曾听过淮南节度使张少游与苏州刺史卫公明的案子?”
此话问得突兀,徐晔自满面茫然,胡乱擦拂泪痕间摇头表示不知。
料到他不知,谢怀安径自往下说:“约六年前,淮南节度使张少游被人发现死于扬州城外僻静小路,身首异处。而苏州刺史卫公明则在四年前死于自己宅邸,同样遭人砍下头颅。”
浅饮上口茶润润嗓,谢怀安继续:“后来查明,张节度使曾严查楚州贪腐,重重处置了当地恶霸豪绅,而漏网恶贼心内记恨家人被屠,寻机报复,被捕时还大言不惭说他实为枉死家人求一份正义。
“刺史卫公明案,原来他曾借职务权力侵害、虐杀少女十数,几名少女亲人联合设计,终寻得机会将这恶徒一刀斩首,以慰受害者在天之灵。”
“谢少卿,”徐晔茫然困惑未减,“这是何意?”
正坐倾身,谢怀安道:“本官意思是,断首之举,象征味过浓,非深仇大恨不可解。张节度使、卫公明,还有徐尚书,背后凶手必存滔天恨意,方能挥下手中利刃。”
“徐亲卫,”说话人眼神遽添犀利,“你与尚书父子亲厚,可知徐尚书曾与何人结下此般仇怨?”
此话既出,徐晔面色愈发凝滞,眼神晃颤,似回忆,似衡量,似躲避。半晌,其方沉沉回道:“阿耶,阿耶他素来和善。近两年得圣人信任,更处处谨慎,绝无可能与他者交恶!”
观徐晔情态,谢怀安指尖沿茶盏边沿画上一圈,道:“徐尚书刑部出身,经手重案、要案颇多,或许不经意间曾遭某人记恨。而如今掌管户部,不仅握天下钱银,更掌户籍核实、赋税划定、水患救济,只怕内里机锋不比先前直面恶徒要少。为尽早抓住凶犯恶徒,还劳徐亲卫仔细想想才好。”
瞧他面色发紧,垂首应下,谢怀安浅抿口茶后,俯身再言:“不过,这凶犯之外,本官在那现场更衣室,倒发现桩天大怪事。”
徐晔闻言抬头,谢怀安则指叩茶盏,似问似述间紧盯徐晔变化:“亲卫可知,徐尚书那胡床秽器,竟是极品沉香所制!”
“沉香”二字出口,下首徐晔蓦地周身发僵,双手似都不知该摆去何处,磕磕巴巴,只应着:“少卿,此沉香乃圣人两年前御赐”。
闻他此话,谢怀安先应承如此倒也没什么逾制之嫌,片刻却故作迟疑:“御赐之物,皆需入册记载,以示恩荣。尚书这块极品沉香,想必其用途也是记下的。”
谢怀安说此话时语调平淡,仿佛只在循例确认件微末小事。然,这话瞧着平常,实则刁钻,若册上记录与徐宅用途不合,往大说是欺君;若相符,料他徐瑞彰再得恩宠,也不敢将“胡床秽器”四字公然写上册簿。
只见徐晔喉头滚动间艰难作答:“圣,圣人恩典,体恤阿耶他克己奉公、竭诚尽节,特许他斟酌用之,好以养天年……”
“哦?”谢怀安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做关切状,“谢某唐突,此香木用法颇为特别,莫非……莫非徐尚书身有痼疾,需以它镇痛辟秽?”
果然,徐晔像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点头,话语因急切而愈发凌乱:“正是!阿耶他……积劳成疾,患有隐疾,迫于无奈才用此御赐沉香……用它辟秽。绝无半分亵渎圣恩之心,还望少卿明鉴!”
“原来如此。尚书为国操劳至斯,实令人敬佩。”见好就收,谢怀安再小口抿茶,看徐晔在夜雨寒冬里被生生逼出满额热汗,方客套让其退出偏厅。
瞧他如蒙大赦,脚步匆匆,谢怀安轻捏手指,未发一言。
待他身影慌张左拐后消失偏厅门后,其方嘱周正去带徐敏——应知晓今夜最多细节者——进来问话。
应下差事,周正急出偏厅寻人。说来奇怪,偏厅内是大理寺少卿主持问话,徐敏这厮初初领阿娆来后不在门口檐廊等候,竟不知跑去哪里。腹诽间,周正皱眉正要穿过那雕饰“显德”二字的门廊往正厅寻,迎面便见徐敏搓着双手,往偏厅来。
“你跑去何处?”
徐敏慌忙躬身:“奴……老奴方才去照应宅内宾客一二。毕竟都是长安有头面的,徐家也不能懈怠。差点耽误召唤,奴有罪!”
面带怀疑,周正转身领徐敏往偏厅快行。
入得厅内,见谢怀安端坐主位,徐敏直觉上首谢少卿虽长相温润,此刻周身却明晃晃笼罩股威压气势,且这威压隐约并非源于其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更像从骨子里浸透而出的贵胄威仪,宛有千斤重量,压得自己双腿发软,跪伏于地,口里直呼:“少卿公恕罪,少卿公恕罪!奴去给宾客安排些茶水,险些耽误要事。”
眼神落在徐敏袖口几缕黑迹,谢怀安表情却缓:“徐家令不必惊慌,今夜宅中大小事务皆系于你身,若要厘清案情,本官还需倚仗于你。”
听谢怀安此话,徐敏仰头间神色平静几分:“少卿公问话,老奴必知无不言。”
谢怀安满意点头,随即便就徐瑞彰今夜行止先问上一问。
徐敏话里,徐瑞彰戌初致辞开宴后一直在席间未曾离开,直到亥时初还曾邀宾客就宅内新制三丈流光灯树作诗赏玩。至于究竟何时离席,只见这家令面显尴尬,道他忙于管理酒宴菜肴与应承青庐需求,着实没留意家主何时去往更衣室。
“既家令提及饮食酒水,”谢怀安身子稍俯,故意添上几抹怀疑审问,“尚书尸身何等模样你也瞧见,你要本官如何信你尽职尽责,不留错漏?”
“伏乞少卿公垂察!”下首之人急回,“饮食酒水层层验过,绝无差错!宾客皆金尊玉贵,徐家万不敢出丝毫纰漏!”
看徐敏言辞真切,谢怀安道:“本官自知徐尚书谨慎而家令细致,你只管交代准备与查验过程。”
听言,徐敏神情略松,表示为求周全,厨内验人,验料,验菜;厨外,传菜女婢逐一搜过,更严禁单独行事。而酒水,酒窖钥匙只酒库使有,不论私藏、赏赐,还是常供酒楼采买,十三入窖跟今日启窖都曾验过。
咀嚼此安排细节,谢怀安微微颔首:“着实妥善。但,本官瞧今日家令的护卫部署倒不甚周全。竟让那能断人首级之利器混入宅中。”
又一阵请罪求“明鉴”,徐敏方辩,今日宾客非尚书宗亲,便是朝中同僚旧识,皆为知根知底、有头有脸之人。出入皆凭名帖核验,更查过其随身贺礼,从未见什么长刀、板斧。
甚至为求谨慎,连大郎君亲点剑器舞用剑都换成二尺三寸牡丹缠枝纹桃木仪剑,既无开刃之利,又无机关暗槽。
“如此,那宅内之物、宅内之人呢?”谢怀安喃喃,手指在面前徐宅布局图上某处轻点。
身后周正瞧他少卿动作,再瞧那地点熟悉之感,当即会意,拍掌即道:“少卿,您怎么忘了呢,徐家大郎任太子亲卫之职,宅中必有其仪刀与操练兵器!”
“寺丞此言极是,”谢怀安说着,视线紧盯徐敏,“大郎之物,今日可曾妥善保管?”
谢怀安声落,周正声再起:“少卿,您说除徐家令,还有谁对兵刃存放、宅院布局了如指掌,能悄无声息取这利器在那**密处伤人啊?”
“徐家令,”谢怀安轻敲案几,有意沉默几刻,好用恐惧榨干这家令巧言令色,“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