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夏日午时,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珍婆婆往宫部守门妇手里塞了一个大荷包,守门妇才勉强点头让她进去。
连日不得安睡,中午难得睡意浓重,才进入梦香,耳边就听见有人唤自己 ,勉强睁开眼,见翠儿在耳边低声喊图蓝,一时恍惚,有些没反应过来翠儿喊谁,晃晃脑袋清醒了些。
翠儿是知道轻重的,不是要紧的事,不会此时将自己叫醒:“何事?”
“珍婆婆在外面,说有十分要紧的事情,立时要见图蓝。”
珍婆婆更加知道分寸,一言身体一紧,迅疾穿衣起身,自己开门将珍婆婆迎进来。
珍婆婆也不等一言礼让,径直走到软垫上坐下,一言连忙跟过去,翠儿转身带上门出去,低头垂目在门口守着。
“我与都知处杂役妇陈婆子关系好,她方才匆忙找到我,说都知处有一张今晚的宴贴,禹都知派了宛檀应贴。
本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陈婆子说,‘她看见白露和禹都知鬼鬼祟祟的,总觉有些不妥,又知道我们是极好的,便偷偷跑出来说一句。’
十安进宫部不足半月,按道理不该应贴,要先学些规矩,要是人手一时不足,跟着去凑数也是有的,但陈婆子既说起白露,这让一言心生警觉,这里面必有蹊跷。
“谁的主贴?”虽然有些猜到了,一言仍然想求证一下。
珍婆婆刚才走的急,一时懵住了,拍着脑袋想了一会:“就是白露,对白露”
“白露,,,,,,”一言接话。
“对对对,就是叫白露的。”
确定是白露主贴,一言可以很肯定一定是白露弄鬼,买通禹都知安排十安去应贴的,现在也不是查事情原委的时候,先将十安替换了才是要紧的。
手指轻轻敲击案几,沉默了一会又问:“帖子里点了宛檀的名字吗。”
“这个没有,陈婆子特意说了,是禹都知安排的。”珍婆婆这回说的很肯定。
这样就好办一些,这件事只有从都知处下手能最快解决,悄悄办了最好,惊动了人,叫禹都知拿规矩压了下来,事情更难办,就是姚司正也绝不会为了宛檀个人违背规矩。
“陈婆子在都知处可有些关系?”
“有的,她伺候的武都知资历老些,今日又正好是武都知值班,事情应能办,只是要钱。”珍婆婆与一言说话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说清楚。
再不犹豫,一言起身去床头钱匣子里取了几粒金豆子,用个金丝荷包装好递给珍婆婆,“这些给武都知,此事我出面反而不好,就拜托婆婆帮忙。”
又另外递过去一贯钱,“这个给你,或者还有别的需要打点的地方,婆婆尽管做主花销,不够再来寻我,不计钱财,只要换下宛檀就好。”一言说得恳切。
与一言姐妹相交日久,珍婆婆熟悉一言的性子,也不说些虚言客气话,接了荷包和钱:“这个你放心,得了准信我就来告诉你。”
白露是舞部楚翘,身如杨花,腰似弱柳,因一言入住甲字房搬去了乙字壹号房,今日应的是太子府属官正六品太子詹事府丞周府丞的家宴,眼角撇见队伍后面跟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嘴边露出几分凉薄的冷笑。
挨到晡食时分,见十安面色苍白跟在翠儿后面回来,一言的悬了半天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十安没来得及说话抱住肚子又往长屋尽头的茅厕跑去。
“她怎么了?”
翠儿一边安置碗箸一边回一言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不过喝了杯水就拉肚子,一下午跑了好几回了,说都要被人笑死了。”
十安端着翠儿的白粥咸菜吃得没精打采的,看见一言大口吃肉,还笑得十分欢快,以为一言也是在笑话她跑茅厕,一时气急:“阿姐也笑我。”
周府丞五十出头,脸生横肉,连毛胡须,盘腿坐在案几前欣赏舞曲,厅中还有两三人,都在奉承周府丞,看样子像是周府丞的下属,舞池里憨娘舞姿虽还比较稚嫩,却很有灵气。
白露领舞,穿敞领束腰娇红眉青间色舞裙,白馥馥生香,长腿微挑裙摆旋转,转到周府丞面前,后背缓缓弯下,口衔酒杯,送到周府丞面前,周府丞左拥右抱手没空,竟张嘴接了白露杯子里的酒。
旁边席上的人,趁势喝彩,大声叫好,周府丞越发得意洋洋,挥衣袖赶走左边的人叫白露坐下。
二人推杯换盏甚是热闹,不像初见,该是熟人,酒至耳酣,周府丞抬手搭在白露的肩上:“今日给我带了什么好玩意来了?”
白露指了舞池里瘦小的憨娘招手叫她过来,“周府丞的吩咐白露怎敢忘记,这个可满意?”
憨娘头次出贴就见贵人,心里头发热,腿脚发软,强撑着走到案几前弯腰见礼。
“叫何名,几岁了,抬起头来。”周府丞酒在嘴里,说话含含糊糊。
浓重的酒臭味迎面扑来,憨娘有些许害怕,“憨娘,十一岁。”
憨娘听别人说过,她笑的时候是最好看的,此时抬起头笑出一对酒窝,灿烂又甜美,看得周府丞极为满意,伸手拍了拍白露的细腰哈哈大笑。
“憨娘?!”白露的声音有些尖锐,但见周府丞极为满意,生生压下去满肚子不甘和愤怒,招手叫憨娘坐到周府丞身边,周府丞将手里的酒喂到憨娘唇边,憨娘不懂应酬,竟然将整杯都咽了下去,眼神立刻变得有些迷离起来。
憨娘稚嫩又顺从的模样,极大的取悦了周府丞,眼里满射出贪婪之光,又倒了一盏喂给憨娘,憨娘不懂拒绝,都是来者不拒,或者也是害怕不敢拒绝。
几杯下去两颊生晕,眼神迷离,周府丞已经坐不住了,醉眼扫向白露。
白露自知其意,笑得极为和气,柔声吩咐:“憨娘,周府丞有些醉了,你扶他进去更衣罢。”
憨娘自己也醉得很,脑子里不是很清明,还记得来的时候武都知吩咐要听白露的话,连忙点头,强撑着起身扶起周府丞,周府丞壮硕的身体压在瘦小的憨娘肩上,憨娘几乎站都站不稳了,摇晃着扶了周府丞跟在仆役后面往里面去。
已经看不见人影,那几个下属也都是知事机灵的,连忙都起身走了,白露叫停了乐声,懒洋洋的说,“走吧,打赏在外面了,等过几日将绢帛换了钱分与你们。”
众人皆欢喜,纷纷道谢,见众人恭敬的样子,白露面露得意之色。
其中有个舞姬与憨娘相熟插嘴问了一句:“憨娘还在里面没出来呢,不等她了吗?”
白露瞪了她:“她自有周府丞派人送回去的,与你何甘。”那舞姬瞧白露眼神不善,也不敢再多嘴了。
见那个舞姬认识憨娘,白露正准备问问怎么不是宛檀,话没出口,又顿住了,教坊司的规矩,帖子只能指定主贴之人,其余人等都由教坊司都知处安排,此刻若问及宛檀之事,反而露了自己的意图。
图蓝此时风头正盛,白露不想明里和她对上。
次日清晨,憨娘就被周府的马车送了回去,下了车早有杂役妇等着,抬了送去宫部憨娘自己的屋里。
白露回来就找禹都知,禹都知说她安排的是宛檀,后来是武都知值班,说宛檀拉肚子,止不住,你是说要刚进来的舞姬,宫部舞姬里就只有宛檀和憨娘是刚进来的,就给你换了憨娘。
禹都知拿了钱,也安排了宛檀,至于宛檀病了换了憨娘,这就不关她的事了,她更不会管白露有什么意图。
白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买了些鸡丝粥,小菜提着去看憨娘,憨娘看见白露既怕又厌,白露却不毫不在意憨娘的态度,舀起粥喂给憨娘吃,见憨娘不敢反抗张口接了,连喂了几口,随即将手里的勺子扔进碗里,溅起几点米粒落在憨娘的枕上。
眼睛盯着憨娘的神情,见她咬了唇不敢生气,凑过去压低声音说:“你昨日的差事,禹都知是安排了宛檀的,我听说她可是与你最好的,你救了她,该高兴才是。”
说着在床上擦了擦手,甩门出去。
憨娘转头看向门口,脑子里是白露刚才说的话,眼睛狠狠盯着门口,‘我陷了淤泥,凭什么叫你们在岸上干看着’。
一言并不知道是憨娘替十安去的,就是知道她也会这么做。
憨娘歇了两天就起来了,以往出门总要描眉扑粉,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素着脸就出了门,在授课室门口遇见十安,像好多年没见一样扑了上去,:“宛檀,我病了,你都不来看我。”
声音娇弱得叫路过的人都瞠目,斜眼看过来,十安很有些不自在起来,又不好意思推拒:“我不知道,抱歉,等下我给你加个汤,好养一养。”
这些日子十安进了宫部,都是和一言同进同出,一言又将家里的规矩礼仪提起来,十安其实是聪明的,只是年纪小遭逢如此变故,一时乱了方寸,又和一言分开住,惶恐之中不自觉依赖起身边的人,现在一言仔细教她,她也想得很明白了。
并没有像前些日子,学着憨娘的做派,挨着头软言软语的哄劝,只是规规矩矩站着说话,这叫憨娘很不习惯,又嘟嘴皱眉:“宛檀,你不和我好了吗?”
十安笑着没接话,一言说过,这样说话是失礼的,人相处,便是至亲之人也该有礼貌和分寸。
憨娘没见过这样的十安,有些慌乱,摘了周府丞送的耳钉要送给十安,十安不肯要。
“你嫌弃吗,你都说要送我新襦裙了,我送你耳钉怎么就不肯要呢。”憨娘咬了唇,斜眼看十安,要哭不哭的样子,十安现在也觉得阿姐说的在理,这样看人是有些不合适。
“耳钉贵重,你自己拿着,我送你襦裙,等我们去了东市你请我吃蒸肉饼。”十安依然规矩的站着说话。
憨娘已经将所有的一切都归结到一言身上了,恨上了一言,还想拉扯十安,教习已经喊上课了。
一言此时正在感受,姚横于欢天喜地的兴奋之情。
那篇指法递交上去之后,太常寺马上看出了废拨用指的精妙之处,拨子演奏,限制了音域的宽广,技法也很单一,现在改用手指,立刻变得灵活起来,曲调细腻柔美,音域宽广,从前许多琵琶不能演奏的乐曲,如今都可以试着弹奏了。
从姚司正递交的指法看,完全可以融合琴、筝的指法,甚至已经产生了新的指法,比如图蓝现在用的五指轮转。
这让太常寺那些音律痴的都疯了起来,说这是一场创纪元的壮举,太常寺卿做主将元旦的开场曲安排给了外教坊司。
开场曲向来都是内教坊司独占,这叫姚横于在宋侃面前狠狠的扬眉吐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