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课不再是半天,她们也不必做杂役,只专心练乐器或者习舞,卯正起床,两刻钟整理仪容,卯正二刻堂食有朝食,米粥,咸菜,卯正四刻进入授课室开始做功课,凡延误都有罚,练到正午时分,去堂食午食,此时便能休息半个时辰,下午未正继续授课,至酉时四刻。
秋日的酉时,外面仍然大亮,一言踩着梧桐树叶走得很快,日光透过树叶落在身上,镀了一层金黄色光芒。
十安与憨娘在远处的梧桐树下,寻找相同的两片叶子凑对玩耍,一言过去牵起十安的手,“走,先去领了晡食,再去领衣服,明日再不能穿这个衣服上课了。”
“嗯,”十安点头,“石教习说了,穿错要罚。”又回头看了看憨娘,与她挥挥手,随着一言小碎步走了。
晡食是胡饼羊汤,羊汤里面,细细捞,还有大片的羊杂,这让很久没吃过肉的姐妹俩都很高兴,就连羊肉的腥膻味也不在意了。
晡食毕,去领衣服,乐部的是,墨青色襦裙,舞部是,宝蓝色襦裙,各有一只素木簪,另外每人一个木盆。
十安很喜欢木盆,拿在手里翻看。
没盆没桶的日子清洗极为不方便,一言也很高兴:“我们去珍婆婆那里打些热水,躲去柴房,好好收拾一番。”
“我藏了些皂荚子,今天都用了。”十安笑得眉眼而弯弯。
烧水房依然雾气腾腾,珍婆婆看见她们过来却没了往日的笑容,板正着脸说:“此时是宫部用水的时辰,你们需要等半个时辰再来看。”
十安眨眨眼,又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言反应快些,放下手里的木盆,交手行礼:“多谢珍婆婆,不知道我们能否把木盆先放在柴房,等下再过来看。”
珍婆婆摇头,“柴房无事不能随意进出。”又指了门口右侧靠边的地方,“暂时放这里可以,我看着大概不会丢,”
一言点头,将手里的木盆放在珍婆婆指的地方,十安也跟着放下。
看着姐妹俩要走,珍婆婆说:“你们既要等,去榆树林那里走走罢。”
又致谢,才拉着十安去了榆树林。
这片榆树林极大,纵横交错,串成了林荫,许多人在里面,有压腿踢腿的,有吊嗓子练声的,也有悬空着手比划的,看着像是练乐器,乐器是不准带出授课室的。
看了看林子里的人,十安学着样子,找了个平整些的地方压腿,渐渐也练了下来,一言就在十安边上,盘腿坐下,摆出怀抱琵琶的架势,自己又觉得好笑,有些练不下去,看边上的人举手抬足,像群魔乱舞,只得强抬起手,回忆今天学的曲子,比划着竟也习惯了。
不知何时起,也不知何故,一言竟然觉得四周变得安静起来,耳边的声音远了,像隔着墙一般听不清楚了,神思完全沉浸于曲谱中。
“阿姐,你睡着了吗,在做梦?”十安看着闭上眼,手指不停比划的一言轻声喊着。
睁开眼,瞧着十安快凑到自己脸上的样子,笑着搂过去,“你做什么呢,安安。”
十安指指那些陆陆续续要走出树林的人说:“天黑了,大家都要回去了。”
到了热水房,去得晚了些,热水已经用完了,珍婆婆将每个锅底扫了下,凑出两个盆底子:“加些冷水凑合吧,明日记好时间,早些。”
端着盆子去河边取水时,有个穿宝蓝色襦裙的女子冲过来,探头去窥她们手里的木盆,见盆子里的水,只有一个底子时,得意的昂着下颌跑了。
跑到秦桑身边嘀嘀咕咕,秦桑冷冷的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大概那两巴掌的余威还在,只瞪了一言转身就走。
“她们要做什么?”十安已经没那么怕秦桑了。
“她们想看珍婆婆是不是给我们留了热水,如果留了就是珍婆婆不守规矩,会去告诉教习,珍婆婆会被罚,我们也会。”
“珍婆婆和我们都会挨打。”十安对秋娘挨打还是很恐惧。
尽管不想吓她,但是一言不得不告诉她,“是的,我们都会挨打,像秋娘那样。”
十安抿抿嘴:“阿姐,我懂了。”
了解自己的,未必是自己,一言向来讨厌学乐器,也不认为自己有学乐器的天赋,但是,姚司正认为她能学琵琶,而一言果然没有辜负姚司正的眼光。
琵琶拨在她手中变得非常具有灵性,捻揉之间,琵琶拨切入极其细腻,令音色变得柔美,余韵袅袅。
一曲《清平乐》叫旁边的人都听得入了耳,停了自己手里的琵琶,仔细听着,授课室外面引来三三两两的人驻足,鲁师也走出了屏风。
外面偷听琵琶的人,见鲁师出来都悄悄溜走了,鲁师端着脸走到一言身边,一一点出方才琵琶中的不足之处,又令一言按她指点的弹奏,如此一遍,还未满足,
又来一遍,弹到她不满意的地方即刻打断,如此三五遍,一言已经能在鲁师面前完整的弹完整曲《清平乐》,而不被鲁师打断。
《清平乐》等十首曲子时经过鲁师改调,适合初学者练习,一言习得三首。
等一言弹奏完,鲁师吩咐红霞:“明日为她准备《宫廷夜宴》。”
红霞眼里满是惊讶:“是,鲁师”。
《宫廷夜宴》是琵琶独奏曲目,宴席上常用的,一般初学者练完十首鲁师的练习曲,还要从伴奏曲练起来,等熟练了几首伴奏曲,才能学独奏曲。
这让红霞看向一言的眼神多了些意味,她走近一言笑道:“虽说《宫廷夜宴》是独奏曲,但是你不要怕,鲁师说你可以学,便一定能学。”
一言静静点头,没有红霞想象中的兴奋狂喜,或者感激万分。
但是在红霞看不到的地方,一言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了琵琶,吃饭的时候手里摩挲着琵琶拨,在自己的腿上滑动,寻找角度和力道,连十安与她说话,也没听见,总要十安说好几遍。
甚至睡觉的时候,还抱着自己用两根木柴,几根丝线做的简易琵琶,将手指压在丝线上找感觉,碧竹斜眼看她,见并没有任何声音,只低声说了句:“疯魔了。”转过身睡觉,不愿意理她。
一言在自己都未察觉之下,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状态,她的脑子里除了琵琶已经不存在任何东西,吃饭盥洗的时候都是记忆操作,有好几次端起木盆里洗过脸的水漱口,惹得旁边的人大笑,她也不在意,吃饭的时候,筷子戳到脸上,十安握住她的手帮她送进嘴里,她才擦觉。
飞快的吃完,也不在等十安,便匆匆走了,十安愣愣的:“阿姐呆了吗。”
这样的日子过得毫无知觉,直到那天弹完《宫廷夜宴》,鲁师笑道:“不错,你可以参加三天后的宫部选拔了。”
一言的眼睛灿若九天之星,轻轻呼气,放下手里的琵琶,起身整理衣服,交手躬身朝鲁师行礼:“多谢鲁师教导,图蓝必定倾尽全力。”
鲁师微笑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头:“图蓝,你进来。”
一言随着鲁师跪坐在案前,看鲁师调弦,鲁师静静的调制手中的琵琶,细听每个音阶,哪怕一点差异也不放过。
眼看这把琵琶将恢复到最佳状态,鲁师左手一转,右手勾弦,琴弦立刻蹦断,“你看弦过紧则断,人也是这样,图蓝,你要休息了。”鲁师笑说。
闻言,一言呆住,一时没懂鲁师何意,鲁师推过来一个油纸包:“这里是我常用的,你今晚睡前取三分泡手,连续三天,今日的练习到此吧,早些下课。”
直到走出了授课室一言才缓过神来,想起最近,确实好多日子没有与十安说话了,自己身上的夹棉襦裙还是十安领回来给她的,许多日子都是十安给她打热水,似乎最近都是十安在照顾她。
心中一暖,往十安的授课室去,躲在一边看十安跳舞,十安很乖,夹在十几个舞者之间一点都不出彩,甚至不如憨娘,十安长高了些,十安好像不太高兴。
等到下课,十安出来看见一言很高兴:“阿姐,你今天好早呀,阿姐,不过我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饭,我和憨娘说好了一起吃,吃完去榆树林压腿,然后一起回去,我现在和憨娘一个宿舍了。”
十安叽叽喳喳很高兴,又有些不安:“我不想做个失信的人。”
阿耶教的,人无信不立,一言也最讨厌失信的人,自然不能让十安失信于憨娘。
最后只能独自去吃饭,同样的胡饼羊汤,满嘴的腥味,但是不敢不吃,在教坊司浪费吃食是大家都不会原谅的。
珍婆婆看一言灰头土脸的,端着个木盆说打水泡手,撇嘴抽走了她手里的木盆拿出自己的木桶接了半桶水放到自己的小屋里,“去泡吧,怎么没精神了?”
一言坐在地上将手放进木桶里,脑袋歪在桶沿上,没精打采,“十安和憨娘一起吃饭,我发现我有些讨厌憨娘。”
噗嗤,珍婆婆一口水喷到一言身上哈哈大笑,“你也是个孩子吗,素日都是冷着一张脸,好像要顶天立地一样。”
一言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水滴,哀怨的看着珍婆婆,一付你也欺负我的样子。
这下珍婆婆笑得更欢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