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途蛊是妖怪之间相传的蛊术。”
时吟低声地说道,疲惫地捂着右臂的伤口。
“这种蛊只能以人类的躯壳为容器,等其服下九十九位妖怪的精元后,将其杀死,取出最终炼化的精元,再找到死去妖怪的枯骨......”
“青山是怎么死的?”
话道一半,清音突然发问,她的声音竟意外的平静。
时吟捂住伤口的手微作紧收,默然了一下,道:“有个人类以救命为由找到他,说玄鹿的血肉能拯救疫病下的村庄,青山......同他去了那个村子,再回来的时候,便做出了决定。”
玄鹿是天地间纯善之灵,啖其肉,能延寿千年,对于患病将死之人,则胜过所有良方。
再度踏足望舒,岑孟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的,他跪在林中整整三天三夜,期间,鬼魅精怪前来骚扰也毫不动摇,杀了那么多妖怪,欲将其除之后快的多不胜数,他却主动缴了械,一副诚心求人的坦荡态度,将陌刀横在膝前,任由四面八方的仇家对自己拳脚相向。
时吟和玄鹿出现的时候,小妖们幸灾乐祸地作鸟兽散去,满脸血污,伤痕累累的他,已然同先前风逸轩昂的少年郎相去甚远,但是那双幽邃双瞳里坚定不移的决然,却如同不灭的火焰,即便眼睛的主人满身狼狈,那火焰依旧灼灼燃烧着。
“眼下有一村庄蒙受瘟疫之苦,我需要你的血肉,用以化解疫病,还请成全。”
他注视着青山,旋即深深一俯首。
从头到尾,他都是不卑不亢的,他到底在自傲什么?作为旁观者的时吟只觉极度窝火。
“一介除妖人,岂敢腆着脸叫妖怪为自己献身,你无需在这里故作悲惨,死再多的人都是你们自己造的孽,快滚!”
时吟愤怒地扬起利爪,却在下一刻被青山伸手拦住,“以你的身手,想取我性命不是难事,为何委屈自己?”他神色平静地问。
“青山......”时吟惊愕地看了青山一眼,收回手,恨恨地盯向岑孟。
“恳请成全。”
岑孟只是一再相求,也不论时吟如何破口辱骂,甚至几度想要冲上前去殴打,他始终保持着跪下求人的姿态。
明明是身手不凡的人,何必要演上这么一出苦肉计,都已经杀了成百只妖怪了,双手沾满血腥又不止一朝一夕,摆出这副迫于灾厄、妄图救人于水火的卑微姿态,又能洗刷掉什么?
真狡诈,真虚伪,真......可悲。
“是么。”清音露出一抹极淡的微笑,“既然如此,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也算合情合理了。”
“不,”时吟脸色一变,上前半步道:“我改变主意了,我......我想通了,清音,你不该作为谁的牺牲品,即使是玄鹿也不行,何况如若真的复活了他,得知经过他也定然不会原谅我。你该好好活下去,我这就帮你解除蛊毒!”说着,他朝清音伸出手去。
“不要。”清音大声阻止了他,接着声音一低,又喃喃道:“青山于我,是救命恩人,更是家人,没有他的话,我这条命早就丢在冰天雪地里了,继续你做的事吧,不是还差最后一颗精元吗?你去找吧,我就在此处等你。”
滞在半空的手紧握成拳,时吟的神情不停变换,不甘,不忍亦或是悲伤,相继浮现在眼底,不断地交织挣扎着。
事已至此,或许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吧,利用了清音这么久,她一定对自己心灰意冷了。
“如果我说,其实我也下不去手,你信吗?”
两相沉默后,时吟低声问。
清音背对着他,倔强地咬着下唇,只怕一开口,软弱的哭声便会忍不住暴露无遗。
“你快走......”她用极轻的声音勉强道出一句催促。
不知是否听见,时吟依旧站在原地。
“快走!”清音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话音刚落,眉宇间忽然染上一丝痛色,当即捧住心口,痛苦地皱眉喘息起来。
见她身子一晃,时吟飞快上前扶住了她,脱口道:“清音,你怎么了?!”隔着衣物,只觉她的身体冷得像冰,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更是苍白得同那幽眠花一个颜色,不仅如此,就连肌肤的质感也诡异到不似血肉之躯。他猛地掀起清音的衣袖,脸色瞬间由震惊转向恐惧,“清音,你......”
“我都说让你走了,”清音挣扎着道出一句话,“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说完,她便开始更加艰难地喘息。
“既然不舒服,为何瞒着不说,你是不是白痴!”时吟又急又怒,颤着手捧过清音的脸,触碰到那红妆下毫无温度的皮肤,心中忽然一阵绞痛。
这个傻子永远不懂怎么照顾自己,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就遭人欺负,到了望舒,也是隔三差五挂彩,不是爬树摔倒便是掉进山涧,偷学个法术还能被法术反噬,这种笨蛋,怎么可能一个人好好生活......
时吟皱眉咬破自己的手指,将渗出的鲜血凑到清音唇边,急促道:“快,喝了它!”
清音固执地偏开脸,“你去找精元,没时间了。”
“不要管精元了,你到底怎么想的!”时吟瞬间失去了冷静,忽然朝自己的手腕狠狠咬下,含满半口血后,强硬掰过清音的脸,迅速将唇覆上。
身子一震,清音不悦地试图将他推开,只是痛苦加上疲倦,让她的拳头绵软得毫无反抗之力。
腥甜的血液,随着开启的唇顷刻间汇入,带着一丝焦躁与粗蛮,满溢着淌过唇角,滑落咽喉。
不可否认,一股温暖的确随着时吟的血液蔓延至了四肢百骸,那冰冷到仿佛连心脏也可以冻结的寒意,似乎真的淡化了不少,压下愤怒,清音微微松开了手。
然而,紧闭的眼睑的背后,忽然涌现出了一片更深的黑暗,一块苍翠的茱萸印记赫然浮现。
青山.......?
她略是一震,正要睁眼,却见那翠印被污浊的瘴气飞速浸染,一只又一只狰狞的大手从印记背后探出,猛地伸向了自己。
感觉怀中的清音窒息般挣扎了一下,时吟迅速放开了她,直到看见她睁开双眼,不禁脸色大变。
那是一双陌生的幽绿色瞳孔,充斥着让人心惊的怨怒与冷血,原本存于其中的熟悉已经荡然无存。
“清音?!”
他脱口道,忽见清音一抬手,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那指尖涌出,化作一条锁链,飞速袭来,紧紧地缚住了自己。
用力动了动,却发现奈何不了那束缚分毫,时吟顿觉紧张,眼睁睁看着藏于胸前的布袋被取出,于半空中开启,露出了里头的一小截枯骨,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你不是清音,你到底是谁?”
枯骨被绿光笼罩,很快便恢复了它原有的大小——一整只鹿的骨骸。
红妆绿瞳的“清音”静静地注视着他,嫣然含笑。
山林中,异动越来越强烈。
一路上尽是横冲直撞、四下逃窜的鸟兽,阿肆提着躁鸣不已的弑妖刀,沿着妖力遗留的线索逐一搜寻,忽然听得一声似人非人的怒嗥,刀如同饥饿一般,猛地震颤起来,猩红的雾瘴争先恐后往鞘外涌冒。
“饿成这样,看来刀的脾性也随其主。”
望了一眼漆黑的横刀,阿肆抬眼看了看渐暗的天空,不再迟疑,朝声源处飞速赶去。
“既然决定复活我,又为何要反悔?”
“清音”笑问,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收紧掐住时吟脖子的手,满意地欣赏着他因痛苦而逐步扭曲的脸。
奋力挣扎无果后,愤怒彻底盖过了时吟眼底的慌乱,试图褪去人形挣脱束缚,却蓦然感到心口一凉,似乎有某种东西,正携带着全身的气力自源头拔起,慢慢地往喉头涌动,他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取了那么多精元,这种感觉却是第一次体验吧。”
“清音”的嘴角向上一扬,“最后一颗精元,便取于你身。”说罢,她眼中寒光一闪,手上骤然使劲。
“你......你究竟是......”
双目通红,时吟难以置信地挣扎道。
凝结所有修为的精元,即将自唇边涌出,忽觉一道刀光淬满杀气,猛地从不远处袭来,不偏不倚,正中“清音”这只靶心。
结界撞上气刃,发出石破天惊的砰响,竟将那气刃反弹开去。
手上一松,“清音”微微皱眉,侧首望向来者的方向。
遥遥相顾,阿肆的眼中也飞快飘过了一丝怪异的神色。
气息如此混浊,莫非是怨灵?
没作太多迟疑,他持刀冲了上去。
“她是人类,不要伤她性命!”一旁,眼见阿肆刀法狠绝,时吟连忙大喊劝止。
然而这所谓的“人类”,竟强大到连弑妖刀都难以招架,几番交手也不见伤其分毫。
紧了紧握住刀柄的手,阿肆索性抽身将距离拉开,以弑妖刀上的怨瘴为器,飞速甩去好几道凶狠的红刃,轰然如雷的响动,瞬间惊起了满天的尘土。
阿陆的刀实在不好驯服,蛮横起来如同脱缰的野兽,眼前,树木山石被削得残破不堪,可待到烟雾散去,锁定的目标却消失了踪迹。
将刀收回鞘中,阿肆的眉宇间扫过几分凝重,回头看了看伤势不妙的时吟,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沉了口气,正欲举步追击,却听时吟忽然道:
“我的蛊术失败,似乎招致了反噬,清音是人类,你......能不能救救她?”听得出,这番话对他而言有些难以启齿。
阿肆似是有些吃惊,侧目看向他,缓缓道:“你最好是说实话。”他猩焰未熄的眼瞳中泛起了一丝明显的怒色。
村口——
“阿爹,等等我,我这就来救你......”
紧紧抱着怀中的弑妖刀,郑春景一步一步,缓慢朝前方挪步。
因失血过多,半个时辰前她才自路边苏醒,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已然分不清了,伤口似乎也由疼痛转为了麻木,好在,终于赶回了村子。
“这是......”
她难以置信地怔在了原地。
目之所及,村民竟全都倒在地上,脸上带着诡异而满足的笑容,双目紧闭,似乎没了呼吸。
“汪——汪!”
闻到郑春景的气息,大黄狗飞快地跑了过来,焦虑不安地围着她吠叫不停。
“小松,到底发生何事了?”她赶紧问道。
“汪汪汪!”
大黄狗冲她叫得更加急切。
心里一紧,她颤声道:“是不是阿爹出事了?”
“汪汪!”
一口叼住她的裤脚,被唤作小松的黄狗匆忙地带着她往前跑去。
前方是神使的住所,但见大门洞开着,昏死在门口的村民看上去半点气息也无,郑春景浑身发冷,忽然没有勇气再往前深入,直到被强行拽进了那扇大敞的门,看见眼前被绑在柱上,面呈死色的老者,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
阿爹......
“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