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为何想做除妖人?”
梅雨如雾气,润湿了满庭的荒草,带来淡淡的青苔气息。
“这个嘛,”男人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人总归该有个理想。”
又来了,敷衍。
阿肆低头盯着地上的水洼,雨滴从屋檐滴落,打碎了倒映在里头的一小片天空。
“曾经有过发誓要保护她一辈子的人,没守住。”不知何时,男人忽然又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宁静的温柔,他很少这般正经,阿肆忍不住侧首看向他。
“我想过未来有一天,与她在黄泉相见,能坦坦荡荡告诉她,在那以后,我也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他笑了笑,低声道:“按照她的个性,一定会比我这个当事人还高兴。”
潮湿的雨风拂过他俊朗却略带沧桑的侧颜,那头被麻绳不羁束起的长发,安静地垂顺于后背,总是大大咧咧、笑起来心无城府的家伙,心中到底藏了多少自认为不足道也的故事,恐怕只有哪天把他灌醉了酒才肯说出来吧。
不,差点忘了,他就算醉了酒也不会......
一时看得出神,忽听男人不悦道:“臭小鬼,看什么?我脸上有饭啊?”
脸上扫过一丝尴尬,阿肆故作无事地回过头去。
雨声近乎于无,庭院里的荒草却亮晃晃的,嘀嗒——檐下又是一滴落雨。
“阿肆呢,有过想要保护的人吗?”他平静地问。
“......”
“哈哈哈,当我胡言乱语好了,我酒喝太多,脑袋还没清醒。”
“有。”阿肆忽然开口。
“嗯?”
“我有想要保护的人,我和她会再相见的。”
眼神一片清明,阿肆纵目望向远方,目光越过雨幕和坊墙,在铅灰色的天穹下不知尽头地绵延着。
就在最迢远的一隅,一川溪水倒映着月色,寂寞无声地停泊在那里,与之相伴的,还有一棵柳树,一只竹编的蚂蚱,以及,久久等待的人。
忽觉一只宽厚的大手轻轻地放在了头顶上,男人语带温柔道:“那么,在重逢之前,好好照顾自己,走接下来的路,不要让她担心。”
从掌心传来的温暖,仿佛阔别已久的阳光的热度,在梅雨将尽的最后一个早晨,这个名为“岑轩冕”的躯壳,开始重新生长出血肉。
总有一天,失之交臂会成全久别重逢,总有一天,哪怕,那一天跨越了现世与黄泉……
往事褪色洇散,老岑的笑容一时半刻却难以淡去。
“所以,我跟你一样,厌恶命运。”
抛却回忆,阿肆冷言道,疏冷的眸子里浮现出几分反感。
“你......”时吟怔了怔,忽然恼羞成怒,“你又懂什么,区区一个人类,凭什么大言不惭!”
“是啊,区区一个人类,我也是这么想的。”
眼中升起猩红的火痕,阿肆缓慢举起刀。
时吟显然面露慌乱,右臂的伤口流血不止,没有余力再发动攻击了。
嘁、要是死在这里,孙清音那个傻子肯定会哭到疯掉,条件反射地想起了对方的脸,时吟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闷。
“夜叉寮......”他冷不防声音一沉。
阿肆的刀滞了滞。
“夜叉寮似是因为围剿一只妖怪而覆灭的,对吧?全军覆没在长安。”
“你要说什么。”阿肆的眼神冷若寒冰。
时吟勾起一个讽笑,迎着阿肆的视线,“能够斩杀数百只妖怪的除妖师,连同他的徒弟,竟然敌不过单枪匹马的一只妖怪,莫非你不觉得蹊跷?”
眼中似是闪过了什么,阿肆双唇紧抿,没有回应。
时吟又是一笑,欠身望向他,低低地道出了几个字:“我见过那只狰。”
只觉心脏一阵紧抽,阿肆脸色发青地盯着他。
骤雨冲刷鲜血的画面不由分说地闯入脑海,老岑和师兄妹的脸一张又张接连出现,握刀的手不由得发出轻颤。
“你是说你......”
他艰难地挤出半句话,却听另一个急切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时吟!”
回过头,时吟霎时变了脸色,“清音?!”
“快跟我走!”
一边高声喊道,清音催动手中的幽眠花,朝阿肆大喝一声:“去!”
异香瞬间化作一张氤氲的网,牢牢地罩住了仍深陷在震惊的阿肆。
手被飞快地握住,时吟任由清音拉起自己,踉跄地朝山林深处跑去。
一路奔逃步履不停,时吟怔忪地望着清音瘦削的背影,她的长发散落在风中,当风飞舞的衣带,轻盈得仿佛随时会飘然离去,而那只紧紧握住自己的苍白的手,竟是冷得刺骨。
不,这个状态,不太对......
盯着那抹异样的颜色,时吟只觉一阵不安。
“我现在就带你回望舒!”
清音的话让他恍然回神。
“已经够了,我不要变成妖怪了,我......”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清音......”时吟低声唤道,眼中的情绪变得纷乱起来。
不知是不是体力不支,清音的脚步放慢了一些,忽然在前方停了下来,可牵着时吟的那只手却依然没有松开。
“这些年我利用你做了太多的事,是我太想回到过去了。”背对着时吟,她低低道:“我们虽然总是在吵嘴,你也说过要一走了之的气话,可我心里明白,你就是嘴硬而已。你说无月之夜我体内的妖力会不稳定,必须早早入睡,不得外出,其实这些都是安慰我的托词,我都明白。”内心情绪翻腾,她勉强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
神色似是一慌,时吟想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有一次你很晚都没回来,我去了河边,看到一对放河灯的母女,我想到了自己的阿娘,没忍住,朝她们走了过去,那个女孩回头看到我了,被我的模样吓得大哭。一个红妆的老妪,走路连声响都没有,她以为我是鬼。后来你找来了,看到我在河边发愣,赶紧用咒催眠了我,”顿了顿,清音哑然失笑,“可是时吟,那天晚上你伤得那么重,你的咒根本就没用啊,催眠一点效果都没有,事情我都记得。我对你发了很大的脾气对吧?歇斯底里的,像个真疯子,而碰巧那晚就是无月之夜。”
“清音,我......”握紧她的手,时吟的眼神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没关系,”清音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怪你,更没有立场怪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老去的恐惧中,害怕没能撑到最后一刻,死于寿命耗尽,可是时吟,你也会受伤,也会痛啊,要是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原谅自己......”清音死死地咬紧下唇,自责的苦涩化作眼泪,不受控地溢上了眼眶。
无言垂首,灰色长发掩住了时吟的面庞,但见他薄唇紧抿,良久,忽然道:“我骗了你。”
脸上浮现出几分不解,清音泪水潸然,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会变成妖怪,”一番挣扎后,时吟还是说了出口,“我没有能力将你变成真正的妖怪,至始至终,不是你利用了我,而是我在利用你。”
握着时吟的那只手松了开去,时吟的手悬滞在半空中。
“你说什么......”
清音的声音细不可闻。
“让你吃下那些精元,不过是将你的躯壳作为容器,好炼成复活妖怪的蛊,冥途蛊。”时吟神情黯然道,无力地将手垂下。
“复活?”清音又颤声重复了一遍。
似乎有一些细节隐隐浮现出来,遗落在过往的避而不谈中,时吟他,莫非……
心中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她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而接下来听到的话,则彻底将她推入了深渊:
“玄鹿,已经死了。”
头顶枝叶摇荡,叶片与叶片之间的嘈杂,如同空茫的簌簌作响,就像……望舒林里生灵散尽,孤单死去的古树的哀鸣。
“喂,清音,”见她没有反应,时吟不免有些慌张,“你先听我说......”
“呵……”
一声低笑,仿佛抽空了力气,大颗大颗的泪,滑过苍白的面颊,徒劳地砸落在地上。
寒光闪过,下一刻,阿陆那张帅得不可方物的笑脸已是应刀声裂作两半。
这是第三只被斩于刀下的“阿陆”,在此之前,依次出现的还有柳娘与流渚,甚至连曾经短有交集的镜妖也跑出来混了个过场。
幽眠花到底是如何定义人心**的?简直离谱。
阿肆不胜其烦地甩去刀身上粘滞的白雾,举步要走。
“岑轩冕,朕何时说过可以离开了?”
一个充满威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男人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
忍耐似乎已经到达了极限,阿肆只是略作停顿,便继续向前走去。
“大胆,区区夜叉寮小吏,见了朕竟敢如此无理!”
身后的声音勃然大怒。
“如此视朕不见,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还不跪下谢罪!”
冒名的“圣上”似乎有些沉不住气。
白痴......
阿肆冷着脸,一边默念破术咒文,一边自顾自走着,忽觉身后一凉,一只光滑如玉的手无声地缠绕上了他的脖颈,顺势下滑,轻轻地探入了他的衣襟之内,流渚充满暧昧的声音随即在他耳畔呢喃:
“你又要丢下我了吗,汀洲?”
步伐被牵绊住,阿肆的脸上却只有一片无动于衷的冷淡。
“留下来吧,我带你去更快乐的地方。”
戏谑般的低笑带出一片温热的呼吸,朱唇轻轻点触,“流渚”熟练且耐心地舔舐着阿肆的颈侧。
“来吧,跟我一起......”
她用濡湿的唇瓣索求着,另一只手缓缓往下......
眉头瞬间紧锁,弑妖刀在手中飞速转向,利落地刺入了那替身的躯体,阿肆满含憎恶地冷声道:“不要戏弄那张脸。”
一把抽回刀,幻咒彻底破碎,只有一朵如萎败睡莲般的苍白花朵坠落地上,颤抖两下,没了呼吸。
那妖怪和他同伙究竟逃到哪里去了……
他有些烦闷地望向树冠之外的层云,忽听得翅膀扑腾的震响自远方传来,一大群黑压压的飞鸟掠过了天空。
紧握在手中的弑妖刀,忽然焦躁不安地震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