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入窗,清音望着被绑在一旁痛苦呻吟的老人,一半的面庞隐匿在黑暗中,剩下半张被微光照拂的脸,透显出隐约可现的复杂之色。
夜间的幽眠花并未释放出任何令人振奋的香气,老人状态萎靡,看上去已是身染重病。
是因为被夺取了太多的精气么?
她的眼眸黯淡了一瞬,忽见那老人抬起头看向自己,恍惚道:“您是神使大人吗?我为何在这里......是不是到了朝拜的时辰?”听上去他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清音侧目掩去眼中的不忍,转身走向窗边,刚走了两步,忽听老人虚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神使大人,我是不是快死了?我知道自己的病,您能不能告诉我,我还能留多久?”
身子微微一震,她默然了一会儿,低声道:“你不会死的,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老人望着她,浑浊的双目中似有丝不解,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迟疑了一下,清音还是转身走到他跟前,从怀中取出帕子,蹲下身帮他小心擦拭起额上的冷汗,盯着这张苍老病弱的脸,情绪莫名有些沉重。
为了完成真正的转化,她一直在服用时吟从外面带回的妖怪精元,可毕竟是人类之躯,那活炭一般的精元,给她的身体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不仅如此,每隔十年还会变得异常虚弱。
她是人类,所以需要在人类的环境中扎根,以十年为节点,以一百天为期限,借用同类的精气以作滋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她知道这种做法既不仁慈也不公平,可是......
“抱歉,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清音垂下手,低声喃喃。
老人似是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望着她,梦呓般道:“神使大人为何要向我道歉?”
“睡吧,一觉醒来就都没事了。”清音没有回答他,只是将袖口往下扯了扯,遮住有些过于发冷的腕部,从一旁摘来一朵幽眠,轻轻凑到他鼻端,唤出其中盛存的精气,让他缓缓嗅入。精气入脏腑,老人的面色瞬间好了许多,慢慢合上双眼,呼吸也逐渐变得均匀起来。
暗自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却依旧看着睡去的老人,心里不经意想起了一些旧事,关于亡母临终前的记忆又一次浮上了脑海。
“音音,这个世界很大,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它的辽阔,你要相信自己,好好爱自己。”
可是阿娘,她在心里发问,这么辽阔的世界,却为何许不了她想要的安稳?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时吟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形好像也比平时更为沉重,今天他有些反常,竟直接带回了一只断了翅的鸟妖。
“没事吧,你又受伤了?”清音关切的眼神迅速望向了他。
时吟手一松,将鸟妖扔在地上,无视那少年向他投来的充满憎恨与屈辱的眼神,语气平淡道:“这附近妖怪太少,废了些时间。”
清音似是依旧紧张,走到近前追问:“伤得重不重?让我看看。”
表情一滞,时吟忽然条件反射地挡开了她的手。“是昨晚的轻伤,我没事。”他的神情在一刹那又恢复了冷静。
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半晌,清音移开了视线,“没大碍就好,只是,”她顿了顿,凝神看向那鸟妖,“为何今天带回的是活物?”
“啊,忘告诉你了,”像是蓦然反应过来,时吟勾起一个笑,“接下来的精元都必须从**中摘取。”
清音似懂非懂地看了看他。
时吟又笑了一下,“只剩下最后两个精元了。”
什么,只剩最后两个?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就是说,除去今天的,她只需再服下一颗精元,便能彻底变成妖怪。
心情一阵激动,她忽然一把拥住了时吟,喜不自胜地笑了起来:“太好了,时吟,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心脏狂跳着,她激动得快要流出眼泪。
眉间染上了一丝痛色,时吟忍住险些溢出口的低呼,勉强伸出一只手揽住了清音。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最后一颗精元?”清音抬起头看向他,眼中闪动着如水的喜悦。
“最迟明晚。”回应着她的注视,时吟眼神一柔,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层温柔的背后,似乎还藏着其他说不清的情绪。
“好,拜托了。”她笑得澄澈释然,仍沉浸在幸福中。
“对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清音迟疑道,“我感觉我最近好像……”
“嗯?”
“啊,没有,没事。”
她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太累了吧。
时吟也是微作一笑,侧首望向挣扎不休的鸟妖,伸出了锋利的爪子,“闭上眼睛,清音。”
清音乖乖闭上双眼,下一刻,只听那少年惨叫的声音响彻了房间,像是被掏出脏腑般窒息难忍,又如同瞬间被活剥了皮肉。
不知是不是那惨叫声太过刺耳,她的眉头,不由蹙紧了几分。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隐隐约约,耳边传来熟悉的动静。
阿肆动了下手指,试图醒来。
“阿陆让我给你捎来东西。”
“阿陆?”
阿肆费力抬起眼皮,一片混沌中,只看见一双平静的双瞳,如同绚金的太阳。
“阿陆说,他午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的刀被偷了,偷刀的人还把你打了一顿。”
“......”
“阿陆担心你出事,又怕你骂他不守家,就没亲自过来,你还好吗,阿肆?”
脸颊被小小的爪垫轻轻拍了一下,阿肆眼睑微动。
“快些醒来吧,我先回去了。”
又是一阵持续的咕噜声,一时只觉身子轻松了不少,昏沉的感觉逐渐散去,阿肆缓缓睁开了眼睛。
坐起身侧目一看,身旁正躺着阿陆那把形制相同的弑妖刀,而自己的衣服上则多了不少柔软的猫毛,忽然,他注意到刀身下还压着一封书信似的东西,抽出来展开一看,额角的青筋不由抽搐了两下:
“爱护吾刀,如若损毁,卖你去做()”
最后那个字他没写,估计是不会,其余的字也是烂得不堪入目。
“臭小子……”
看完这列歪七扭八的汉文,阿肆黑着脸将信用力揉成一团,一脚踢飞了老远。
岑松云,你给我等着!
“喂喂,神使大人今天怎么没开门?”
“是啊,已经很晚了,往常这个时辰早就开门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还是和借住在郑家的异乡人有关吧,关老翁的儿子不就是被他......”
“天呐,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巳时将至,神使的居所前聚满了前来朝拜的村民,众人议论不休,一个个面色凝重,透着前所未有的不安。
“要我说昨天就不该放那个杀人犯走,”人群里有人义愤填膺,“神使大人都放话了,他根本不是人类,是妖物,他的障眼法那么厉害,连神使都能骗,我看他就是来害咱们的!”
“糟了......他一定是觊觎神使的力量,把神使给......”有人颤声应和。
“有,有道理,”另一个声音害怕道,“神使不是也说了吗,那妖物或许会盯上她。”
恐惧开始在人群中扩散开去,众人神情怪异,面面相觑,脸上的惧色似乎越来越深,管事的里正忍不住大喝了一声:“各位都冷静一些,在这里争论又有什么用,如果神使大人真的被那厮害了,我们首要任务是把他找出来,替神使报仇。”
“报仇”二字一出,人群却瞬间畏缩起来,无人再敢去直面那可怕的“妖怪”,尤其是,连神使都招架不住的“妖怪”。
冷不丁,有人挥动拳头大喊:
“对,把那厮找出来!”
这声音如同振奋人心的号令,不多时,其他人也开始挥拳大喊:
“找出来!”
“替神使报仇!”
“找出来,找出来!”
村民们愤怒的声音穿透门板,化作清晰的震动,传递给背靠大门席地而坐的清音。她面无血色地环抱着双腿,压抑不住的惶恐,与平日面对众人时沉稳端庄的状态大相径庭,从衣袖中露出的一小截手腕,赫然变得苍白而诡异,几乎失去了皮肤的质感。
忽然,一阵凄楚的哭声穿透耳膜,清音身子一晃。
“神使大人,请救救我儿子吧,他到现在还没醒来,已经没有呼吸了!”
这声音......是关家翁,前些天被降谶的矮小男子的家人。
可是,自己分明嘱咐时吟只让他昏睡啊,难道......难道那个男人死了?
一时间,清音只觉头脑一片空白,门后的哭喊和怒骂已经听不真切,唯有手脚一片冰凉。
她缓缓抬头望向不远处被绑着的,一动不动的老人,已经很久了,他却连丝毫反应都没有,那么,他还有呼吸吗?昨天的幽眠花似乎效果甚微,所以就连他也......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浑身发抖。
不,不会的,不会有人真的死掉。
自己从未想过要杀死任何手无寸铁的无辜者,可是为何,冥冥之中好像已经酿铸了许多无法挽回的因果。
过去的几十年里,也有被降谶者的家属因没能及时被唤醒,导致被降谶者险些意外死去,可每一次,时吟都及时救下了他们,只取所需,不害人命,这是他们的默契,就偏偏这一回,竟失控了。
莫非,是放了太多的幽眠花,攫取太多精气的缘故?
“幽眠花……”道出这三个字,她的脊背上赫然爬过了一道凉意,赶紧拉下衣袖,将手腕死死捂住。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自己对精气的依赖益发严重的?这具人类身躯已经不再年轻了,如果没有人类的精气来缓解妖怪精元带来的痛楚,她根本抗不了多久。
但谁也没告诉她,幽眠花也会反噬啊,时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难不成……是报应?
动心起念的一刹,她的心情莫名烦躁起来。
“可恶,那女孩怎么还没回来,是失手了么......”
嘴唇哆嗦着,如同畏寒一般,清音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
时吟......你到底还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