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退下吧。”
刚在屏风后匆匆坐下,便听见那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李如水心头一紧,下意识地要起身,却发现身上竟然还沾着草叶和泥土,一想到免不了一阵问询和解释,不由得开始头疼。
不等过多苦恼,只听见一阵衣料窸窣的声音,伴随着南熏殿里特有的熏香,一起绕过了屏风:
“今日还好吗?”他关切地问道,倒没有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访宁安好,多谢陛下挂念。”
快走吧,快走吧......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屏风后一声低笑,只听那人又道:“今日朕与番邦的来使比试马球,其中有位球技高超的女子,竟颇有几分你的风姿。”他的语气一时变得温柔,竟带有几分怀念:“访宁,何时再与朕比试两场?”
一丝让人无所适从的气息,忽然弥漫在周遭的空气里,男人那轮廓明朗的侧颜被烛光剪于屏风,虽看不清神情,却隐隐透出几分过度的亲近。
“陛下,”李如水忍不住沉了一口气,握紧了端放在膝头的双手,“访宁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了。”她真的很不适应眼前这种距离。
屏风后陷入了沉默,熏香的气息并未散开,反而好像越来越肆意起来,无声而不由分说地侵占了整间寝殿,从莲纹镀金香炉到青丝幔帐,再到眼前的绢屏......
僵持的时间越久,李如水就越发觉得如芒在背,双手的指节也开始泛白发青,终于,忍不住再度开口道:“不如等访宁休息好了——”
话音未落,忽见屏风后人影一动,李如水猛地抬起头,盯着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
她刚要起身,却踩住了压在身下的披帛,身子一歪,蓦地被那人拉住了手臂,一时不禁更加慌张。用力地挣脱了一下,谁知对方非但不松手,反而加重了力度,一阵无形的压迫感透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到了李如水的身上,她不由得心下一惊。
“这两年,朕待你如何,你心里自然有数,”男人牢牢注视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幽暗沉郁,仿佛要将人生生拖拽进去,“为何仍要拒朕千里之外?”他语带寒意地问。
“我......我不明白......”
李如水完全无法应付这种场面,心里除了恐惧,似乎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思绪。
再一次尝试着站起身,刚一挣扎,便被他按住了肩膀,只见那双幽沉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隐隐闪动起来:
“朕又何曾想过你会......”
男人的脸上掠过几分异样的神色,声音低哑,身子不由自主靠得更近。
顷刻间,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奇怪,他要说什么?李如水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慌,越来越快,倘若任由事态发酵下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简直不敢设想。
脑海中忽然晃过一个恐怖的画面,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猛地将对方推了开去。男人似乎也没料想到,一时也有些愕然。
几乎是同时,门口传来了禁卫的禀报声:
“启奏陛下,含凉殿附近发现了可疑行迹,还请陛下速速回宫。”
他错愕的目光还停留在李如水的脸上,半晌才似乎稍微回过神,眼底掠过一丝古怪,转身朝殿外走去。
听见对方的脚步声一路离开,李如水这才神情恍惚地瘫坐在地上。
甲胄洇散,褪去颜色,一头银发随即垂顺下来,好似月光化作流水,倾倒在烛光晕染的夜里,随着微风,轻舞着拂过了银烛俊美的面颊,踏着满室光影,银烛缓步走到了李如水跟前。
抬起头,李如水冲他黯然地笑了笑,“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么?”
银烛没有回应,只是不发一言地注视着她,澄涧般的浅青色眼眸里,神情难明,轻晃着幽微深邃的烛火。
“我阿爹是一个表演幻术的伎人。”
屋顶上月光清浅,抱膝而坐的李如水神色平静地说着。
回忆起过去,并不算是件轻松的事,但今夜注定是睡不着了。
眺望着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想起那数不清的坊墙内,曾经也有过属于她的人生,平凡,却也快乐无忧。李如水的内心不禁有些怅然。
“当时,圣上有位得宠的妃嫔对幻术表演颇为痴迷,机缘之下,阿爹的班子被邀住到了宫中,而我,也随阿爹进了宫。”
一旁并肩而坐的银烛微微侧首看了她一眼,“幻术?是何物。”
“就是......”李如水伸手一只握拳的手,稍一停顿,张开了手掌,月光下,一朵含苞的牡丹凭空出现在手掌上空,倏而绽放,又须臾凋谢,层层花瓣随风散落在夜色里,在银烛的眼前悄然溶消殆尽。
“刚刚那朵花......”他的双瞳里浮现出几分惊讶。
“假的。”李如水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笑笑。
“和你的法术不一样,它们只是障眼法。可是有些人就是喜欢这种障眼法。反正,我们在宫里住了一段时日,圣上为了方便爱人看戏,便将阿爹的班子安排在了距离那位宠妃最近的御花园中,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能看见他突然造访,天子亲临,父亲和一众徒弟都觉得是无上的荣光,就连我自己,也一度这样想过。”说着,她眼神微变,似是有什么在意的画面闯入了回忆。
银烛也没催促,只是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指尖的青焰,很快,只听李如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第一年的初雪日,也可能更早,我发现圣上看着我的眼神发生了改变,他对我,好像有了期待。”说到此处,她的神情隐约变得压抑了几分,“有一回,他在表演结束后赏赐给大家美酒,等到我时,却将盛满酒的琉璃杯递到了我面前,贵为天子的他,竟会亲自给一个庶民喂酒,所有人都很惶恐,只有我,看见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颜色一点一点加深,不是欣赏,也不是温柔,他注视着我越久,我就越是感到害怕。”
她知道那个词叫“**”,和先前的“期待”一样,期待发了酵,就变成了**。
李如水记得很清楚,就在表演结束的第二天,有人相传那恃宠而骄的妃子冲去大殿与他吵闹,被他当着所有朝臣的面,挥手打入了冷宫,从此大明宫再也没有人去看幻术表演,阿爹的班子,也就此解散了。至于那位妃子的结局……后宫佳丽三千,再无人去记起还有过这样一位曾在他面前巧笑嫣然的女子。
“后来呢?”银烛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李如水回过神,不自然地笑了笑:“后来,朝廷忽然传出要与契丹和亲的消息,圣上便借着寻找和亲公主的名义,赐给了我李姓,将我纳入李氏一族。当然最后也没能去往契丹,有了这层身份,我也就在大明宫里住下来了,一直到现在。”
稍作犹豫,她忽然侧首看向银烛,“好了,说说你吧,你又为何要找那些镜子的碎片,还有,为何要找已故的高祖皇帝?”她忙不迭岔开了话题。
似是愣了一下,银烛收回了视线,兴趣索然道:“没什么可说的。”说完,也不顾身旁脸颊轻微抽搐的李如水,甩熄指间的青焰后站起身来,“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话罢,准备从屋顶跃下。
“唉,等等!”李如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我同你讲了这么多,你倒是守口如瓶得很,未免有失公允吧。”
瞥了她一眼,银烛的眼底仿佛闪过了一丝笑意,“殿下对我这个异乡的妖怪讲公平么?”
“我......”李如水吃了瘪,脸微微一红,咕哝道:“这破身份谁想要谁要。”
看了她一会儿,银烛又坐了回去,望向了夜色下的皇城,淡淡道:“我和我族人,一旦在人界死亡,就会如同琉璃镜一般碎掉,散落的碎片,便是我们的灵魂,倘若碎片在人界逗留太久,便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于三界之间。”事到如今,向她透露一些也无妨。
“所以,你要找的碎片是......”李如水好奇地脱口问道。
“是我姐姐,流萤。”
好吧,竟然是这么亲近的关系……
李如水忽然有些后悔问得太快。
“用不着同情,”银烛的唇边扬起一个略显不屑的弧度,“我们不一样,人类的那套生死与我们无关,只要把灵魂碎片带回到我来的地方,死去的妖怪也有重新苏醒的可能。只不过,”他眼神一凝,低声道:“几百年间,我找回了许多碎片,偏偏流萤的碎片,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长老孤光说过,他们镜妖的家乡,青鸾幻境之所以得以存续,全凭靠高阁之上的那面光华旖旎的青鸾镜,镜在境存,而每一只镜妖,也都是青鸾镜的一部分。
如今幻境变得支离破碎,也是因为有太多同伴私自离开,又因种种原因破了戒律,从而死在了人界,青鸾镜无法收回它的碎片,幻境里的山河便开始渐渐地崩塌涸竭,昔时的宁静美丽成为了回不去的过往。
孤光坦言,要拯救幻境,便要修复青鸾镜,找回那些四散的碎片。作为掌镜人,他永远无法离开幻境,银烛和流萤是刚刚诞生不久的小妖,也是幻境除了孤光之外中仅剩的两只镜妖,即便力量有限,拯救幻境的重任也不容推脱地落在了他们的肩上。
于是,几百年的时间,他们走遍了江南与塞北,两只妖怪,穿风踏雪,翻山越岭,几乎找回了所有失散的碎片,最后关头,倘若不是因为他银烛警戒不够,被唐王李渊手下的术士生擒,流萤也不会为了救他而失去性命......
说起来,这面镜子,如今仅剩下残缺的两角,修复了,故乡便会恢复如初,而那些未曾谋面的族人,包括一同长大的流萤,也会一一苏醒过来,他始终相信孤光说过的话。
“你确定流萤姑娘的碎片是在大明宫中?”李如水忍不住问。
初次见面时,银烛要找的可是已故的高祖皇帝,莫非流萤的死跟高祖有关?
李渊,大明宫......她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是自然,”银烛看向了她,“我当初涉世未深,败给李渊手下的术士,被关押的地方便是大明宫。”
果然有漏洞。
李如水差点跳起来,语气激动道:“我就说平时问你为什么要找李渊,你总是不愿告诉我,要是早点告诉我缘由,我们也不至于白费这么多功夫!”
银烛一时语塞,只是皱眉看着她。
“来,你先告诉我,”李如水按住了他的肩膀,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确定当初抓你的是高祖皇帝李渊,对不对?”
“我为何要说假话?”银烛不明就里地盯着她,眼底好像有了些愠色。
“发生那件事后,你人去了哪里?”李如水接着追问。
银烛眼底的愠色更深,没好气道:“我失去意识了,醒来之后已身在青鸾幻境,因为想要给流萤报仇,被禁足了一段时间。”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必要,非得给一个人类解释这么多。
“那一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李如水收回手,脸上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因为高祖在位时,根本就没有大明宫。”到头来,他们一直找错了地方,在沙漠里找一棵树,当然什么都找不到了!
“什么?”银烛心里一惊,吞吐道:“可是那人确实自称唐王,他的住所也的确堪称宏伟,怎么会......”
听他这么一说,李如水也愣了一下,忽然嘴角一松,大声笑了起来,“得亏你又多说一句话,要不然我又要带错路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银烛面色发青,困惑地盯着她的眼睛。
“高祖被封唐王时,国号还是大隋,而唐王李渊的封地在太原,你说的皇宫,是他在太原的行宫——晋阳宫。”李如水也不再卖关子。
“那......那么......”
“我们要设法去太原。”
她扬起了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