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侍郎府侧门停下。
棠月刚踏下马车,砚心便迎了上来。她上下仔细打量着棠月,见她神色虽有些疲惫但全须全尾,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他们没为难您吧?”砚心道。
“没事,只是例行问了几句话。”棠月摇摇头,不欲多言。“府门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去吧。”
回到自己的屋子,棠月一想起李惜君的事,她就胸口发闷,“小姐,您脸色不好,先歇歇吧?”砚心关切地递上一杯温水。
棠月接过,却没喝,“砚心,我饿了。”她放下茶杯说道。
“厨房里应该还有些晨间剩下的小菜和粥,奴婢去热一热?”
“不想吃那些。”她想了想,“你去西市那家胡人开的店,买一份樱桃毕罗回来。”
砚心随即应道:“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她虽觉诧异,但见棠月神色恹恹,也不敢多问,转身便匆匆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棠月一人,她目光落在临窗贵妃榻上那本摊开的石怀玉的手稿上。她翻到之前看到的关于“钱庄”的论述,再次细读起来。
“……钱庄之利,在于聚沙成塔,汇流成川。以小本博大利,关键在于信诺与流通……初始本金,不需巨万,贵在精准与迅捷……”
“初始本金,不需巨万……”棠月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她需要钱。
母亲留下的嫁妆,大多捏在张氏手里,自己的月例银子更是杯水车薪。那么……她开始打量起自己这间闺房。
她站起身走向靠墙的紫檀木雕花衣柜,手探向柜子深处。那里放着母亲留给她的一个螺钿首饰盒。里面多是些珍珠、素银簪子,虽精巧,却不算十分值钱。唯有一支赤金嵌红宝的蜻蜓簪,分量颇重,是去岁及笄时父亲所赐,听父亲说还是宫里赏的,或许能值些银子。
她将金簪取出,放在一旁。
接着,她又转向梳妆台。妆奁里除了日常用的钗环,底层还收着几块品质尚可的玉佩和一对绞丝银镯。这些都是往年生辰时各位姨娘和亲戚所赠,平日里她不常戴。她将这些也一一拣选出来。
棠月开始翻箱倒柜,博古架上的瓷瓶、玉摆件,墙上还挂着一幅李谷训的山水画,不知是不是真迹。搜检一圈,能快速变现的物件也就那只金簪、几块玉佩和银镯而已。
她看着桌上这寥寥几样东西,估算着它们的价值。或许能凑出几十两银子?对于石怀玉书稿中所描绘的“货殖”蓝图而言,这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总是一个开始。
她将这几样东西用一块软布包好,准备明日一早去城北的当铺问问。
翌日,天色未大亮,府中一片寂静。
棠月换了身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襦裙,外面罩着那件天青色鹤羽斗篷,用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将昨夜收拾好的那个小布包揣进怀里,避开守夜的婆子,悄无声息地从侍郎府后门溜了出去。
她没有带砚心,典当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城北有几家当铺,据说给价还算公道,且离侍郎府有些距离,不易被熟人撞见。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日头渐渐升高,街面也热闹起来。她在一家挂着“宝通当铺”招牌的铺子前停下脚步。
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灰布棉袍的伙计正趴着打盹,听到脚步声,懒洋洋地抬起头。见到进来的是一位穿着还算体面的小姐,伙计的瞌睡瞬间醒了七八分。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隔着柜台微微躬身:“这位小姐,可是有什么宝物要关照小店?”
棠月心下有些紧张,但故作老练地将怀中的布包取出,往柜台上一放,发出不大不小“啪”的一声。
“看看这些,能当多少。”
伙计见她这做派,又看她衣着不俗,笑容更盛,连声道:“小姐您放心,咱们宝通当铺价钱最是公道!”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布包上的结。
布包摊开,露出里面的赤金嵌红宝蜻蜓簪、几块玉佩和那对绞丝银镯。
伙计脸上的笑容在看清这几样东西时,倏地一下消失了,先前那点殷勤荡然无存。
他拿起那支金簪,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掂了掂分量。接着,又逐一拿起那几块玉佩,对着光看了看水头和雕工。棠月在一旁看着他这番动作,心下不由感叹这人变脸速度之快。方才还热情似火,转眼就冷淡如冰。
伙计将东西放回布包上,看了棠月一眼,“小姐,您这几件东西,金簪成色尚可,但我看到雕有“宝玺”二字,是宫里的东西,小店不敢收。这玉佩嘛,玉质寻常,雕工也一般。银镯更是不值几个钱。”
“拢共,给您这个数,二十两。死当。”他伸出两根手指。
棠月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是二十两金子。虽然比预想的少,但若是二十两黄金,也勉强能作为起始的本钱。她正想点头,伙计见她没说话,带着点不耐烦:“二十两银子,不二价。”
二十两……银子?!
棠月一股火气窜了上来,“二十两银子?你莫不是欺我不知市价?”
伙计嗤笑一声,打断她,“咱们当铺收的是急用钱,不是珠宝铺子。您要是不乐意,出门右转,别家问问去?”他抱着胳膊,一副吃定了她的模样。
棠月一把抓回柜台上的布包,狠狠瞪了那伙计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出了“宝通当铺”,二十两银子,他们怎么敢!
她不死心,沿着街道又寻了一家看起来规模稍大的当铺。
这次,柜台后的朝奉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他慢条斯理地检查了棠月的物件,拿着金簪上的红宝石对着太阳照了又照,半晌,他放下东西,报出一个数:“十五两,死当。”
比上一家还少了五两。
“老先生,这支金簪净重便不止这个价,还有这宝石……”棠月争辩。
老朝奉说道:“姑娘,当铺有当铺的规矩。你这宝石色杂,不算上品。玉佩亦是寻常货色。十五两,已是看在这金簪份上给出的公道价。若不满意,请便。”
棠月知道,再争辩也是徒劳,于是默默收起东西,再次离开了当铺。她站街口,一时有些茫然。正当她心灰意冷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小……小姐?”
棠月回头,一看是第二家当铺里的那个小学徒,他搓着手,有些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对棠月说:“小姐,我看您……像是真急着用钱?”
棠月戒备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小学徒见她神色,连忙摆手:“小姐别误会,小的没有恶意。只是……看您连着跑了两家,给的价都不合心意,想着给您指条别的路子。”
“什么路子?”
“小姐若是实在急需一笔银子,胆子又够大的话,可以去‘鬼市’看看。”
“鬼市?”棠月一愣。
小学徒见她完全不知道的模样,便继续道:“长安西郊跨过沣河,对岸里有一处隐秘的地下集市,三教九流汇聚,买卖的东西也鱼龙混杂,多在子时后开市,天不亮就散,见不得光。那地方乱是乱了点,但有些门路,都是明面上没有的。里头有一家当铺,很是特别……”他顿了顿,“那家铺子,不仅收寻常金银珠宝,还收别的。”
“那收什么?”棠月追问。
“什么都收。”小学徒低了低声音,“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儿,草寇打劫的宝贝,还有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虚头巴脑的东西?”棠月没明白。
“比如,人的气运,健康,寿数……什么的。当然,这都是传说,小的也是听跑腿的爷们儿喝酒时胡诌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说完,像是怕惹上麻烦,又急忙说道:“小姐就当我在胡说八道,您听听就好,听听就好!”说完,不等棠月反应,他便一溜烟地跑回当铺里去了,留下棠月一个人怔在原地。
那小学徒的话荒诞离奇,透着市井传闻的夸张与玄虚,听起来是乡野志怪里哄骗无知妇孺的把戏。
棠月站在街口,寒风吹得她鼻尖发红,心底深处却蠢蠢欲动。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头已近中天,正是用午饭的时辰。她摸了摸袖袋里所剩不多的几枚铜钱,心下有了计较。
她拢紧斗篷,朝着枕河巷走去。再次来到温明远家那扇门前,棠月抬手叩响了门环。
这次开门的仍是那个老家仆,穿过那片疏落的梅林,还未到花厅,便见温明远从一侧的书斋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家常的松青色直裰,手里还拿着一卷书,见到棠月,愣了一下。
“表……表妹?”他放下书卷,“你怎么又来了?”语气里带头痛。上次提出的成亲要求,着实让他心有余悸。
棠月脸上堆起笑容,行了一礼:“表哥莫怪,我这次来是来蹭饭的。”
“蹭饭?”温明远没料到是这个理由。
“是啊,”棠月说得理所当然,“一早出来办事,路过枕河巷,这才发现忘了带钱袋子。眼看都这个时辰了,饥饿难忍,想起表哥家就在附近,便厚着脸皮来。表哥不会连顿饭都舍不得请我吧?”她说着。
温明远沉默了片刻,“进来吧。只是寒舍简陋,粗茶淡饭,怕是不合表妹胃口。”
“表哥客气了,能填饱肚子就好。”棠月跟着他走进花厅。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尴尬,棠月捧着温明远递过来的热茶,暖着手,心思却在飞快转动。
“表哥近日公务可还繁忙?”她找了个话头。
“尚可,仍是整理些旧籍文书。”温明远回答道。
“我今日出来,本是想去当铺当些旧物,换点零用,”棠月似是无意地提起,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那些当铺压价极狠,一支好好的金簪,竟被说成只值十几两银子。”
温明远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话。官家小姐典当首饰补贴用度,虽不常见,但也算不得稀奇。
棠月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后来有个当铺的小伙计,许是看我可怜,偷偷告诉我,若真想换大钱,可以去‘鬼市’瞧瞧,说那里甚至人的气运健康都敢收当!表哥,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世上哪有这等荒唐事?”
她说完,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观察着温明远的反应。
温明远脸色变得严肃:“鬼市?”他放下茶杯,“表妹,那种地方龙蛇混杂,绝非良善之地。至于那些典当气运健康的无稽之谈,更是江湖术士蛊惑人心的伎俩,切莫相信,更不可前往。”
他的反应在棠月意料之中。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表哥放心,我也就是当个奇闻异事说来听听,哪会真去那种地方?不过是感叹人心诡谲,什么骗人的幌子都敢拿出来。”
她话虽如此,心中却是了然温明远定然知晓鬼市。老家仆这时端着食案进来,摆上几样清淡小菜和两碗米饭。
“表哥,快用饭吧,我都饿坏了。”棠月拿起筷子,不再提鬼市之事,仿佛真的只是来专心吃饭的。
温明远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只当她是少女心性,听了些稀奇传闻随口说说,便也稍稍放下心来,拿起了筷子。
饭桌上,棠月只挑些家常话题闲聊,心里却在盘算着,该如何说服表哥,陪她走一趟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