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濂舟见他神色悲戚不似作伪,目光在他周身细微处扫过。
张天程身着的靛蓝外袍皱褶明显,袖口处甚至沾了些许灰尘,确是多日未曾精心打理的模样。然而当他微微躬身时,那衣领间露出的一截中衣领缘却是雪白干净,与那身狼狈的外袍格格不入。
而他嗅觉极好,一股极淡的,女子常用的茉莉口脂香气,丝丝缕缕萦绕在张天程周遭。但谢濂舟不动声色,语气如常:“张公子节哀。查明真凶,缉拿元凶,乃大理寺分内之责,必当竭力。”
谢濂舟问询完毕,起身告辞后出了李府大门。他低声对候在门外的林朔吩咐:“派人暗中盯紧张天程,留意他近日行踪往来。”
林朔领命,无声退下。谢濂舟翻身上马,策马返回大理寺。
行至崇仁坊时,他目光扫过街边,恰好看见作男子装扮的棠月闪身走进一家临街店铺。他勒马放缓速度,定睛看去,那原是一间名为“锦绣阁”的布庄,只是如今门庭冷落,紧闭的门板上贴着一张显眼的红纸招贴,上面用浓墨写着“吉铺转租”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明“临街旺铺,二层带院,价格面议”。
布庄经营不善,转租本是常事。但谢濂舟念头一转,棠绪一个太学生,官家公子,私下打听租铺子作甚?一丝疑虑浮上心头。
他并未停留,而是前行十余步,在一家胡商经营的香料铺子前翻身下马,假意挑选起摊位上形色各异的香料。他拿起一块深褐色的香料,对着光看了看,问那高鼻深目的店主:“老板,这龙涎香成色如何?”
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客官好眼光!这是上个月刚从海船来的好货,香味醇厚持久……”
谢濂舟心不在焉地听着,眼角余光留意着对面布庄的动静。
约莫过了一刻钟,见棠绪从那布庄内走出,匆匆离去。谢濂舟立刻放下手中香料,对胡商略一颔首:“我再看看。”转身便要走。
那胡商老板正说到兴头上,见他要走,脸上笑容一僵,用带着口音的官话不满地嘟囔:“看了半天也不买,耽误生意……”
但谢濂舟充耳不闻,径直穿过街道,推门走进了那家待租的布庄。
推开布庄的门,里头光线明亮暗。一个穿着半旧绸衫中年男人从柜台后迎了上来,
“这位官爷,”他搓着手,目光扫过谢濂舟身上的官服,“可是对这铺面有兴趣?您瞧瞧,这位置可是崇仁坊的旺角,人来人往!铺子上下两层,后面还带个小院,能住人能存货……”
谢濂舟抬手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直接问道:“方才出去的那位年轻公子,也是来租铺子的?”
布庄老板眼珠转了转,随即露出为难的神色:“官爷,您这话问的,咱们这行有行规,客人的事情,不好随便透露给外人啊……”
谢濂舟懒得与他多费唇舌,直接从怀中摸出一小块银饼,约莫二两重,随手扔在柜台上,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那老板一把抓过银饼揣进怀里,语调谄媚:“哎哟,您看我这记性!官爷您问话,那是公务,怎么能算外人呢!刚才那位年轻公子啊,确实是来问租铺子的事。”
他接着说:“不过那公子挑剔得很,楼上楼下看了一圈,嫌咱这铺面太小,说是不够敞亮,问了问价钱,也没还价,就说再想想,然后就走了。这买卖没成。”
谢濂舟目光扫过这间确实还算宽敞的铺面,心中疑窦未消。棠绪一个读书人,要租这么大的铺面作甚?这还嫌不够大?
棠月在崇仁坊转了一下午,接连看了两三家挂租的铺面。
头一家临街,位置尚可,但门脸窄进深长,形同幽巷,采光极差。第二家就是那间布庄,倒是宽敞,前后两进,还带了个小天井。可左右邻舍,一家是终日叮当作响的铁匠铺,另一家是油烟熏人的食肆,嘈杂且杂乱。第三家位置僻静了些,胜在整洁,原也是家书铺,格局方正。可那房东咬死了租金分文不让,棠月捏了捏袖中银票,虽有三千两,但后续用钱之处尚多。
回到侍郎府东院后,棠月不免有些泄气。中意的铺子需得位置便利而不显招摇,门面开阔以显气派,租金还得合宜……这般十全十美,实在难寻。
“砚心,”她唤来丫鬟,“明日你再去东西两市周边的几个坊转转,仔细打听,若有合适的铺面,无论大小,先记下位置和情形回来报我。”
砚心应下。
打发了砚心,棠月依旧窝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就着渐暗的天光,再次翻看那本已经起毛边的石怀玉手稿。
白日里实地看铺的挫败,反倒让她对手稿中的一些话有了更深体会。
“货殖之要,首在选址,譬如良禽择木,非旺不居,非稳不立。”她轻声念出,想起那家邻着铁匠铺的店面,确实非“稳”之地。
又翻过几页,“市井之利,在于聚散。聚财如水,低处汇流;散财如薪,近火先燃。”她若有所思。钱庄,不正是那汇流之“低处”么?需得在商贾往来频繁之处,却又不能是那等龙蛇混杂,易生事端的核心闹市。
她目光落在另一行小字上:“初始不必求全,门户不显,内藏锦绣,亦可徐徐图之。”
温明远跟着孙六指踏进霓裳坊,丝竹管弦之声混杂着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他何时见过这等阵仗,眼见堂内彩袖翩跹,环佩叮当,那些巧笑倩兮的娘子们往来穿梭,他的脸颊都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红透了,目光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只得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
孙六指却如鱼得水,虽衣衫褴褛,却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对迎上来的店小二高声吩咐:“给老夫寻个视野绝佳的位置,要正对着花魁娘子弹琵琶的台子!好酒好菜,速速上来!”
那店小二起初见他这副模样,面露鄙夷,待看到他身后跟着的温明远时便知非寻常百姓,立刻躬身引路:“二位客官这边请,这位置保准您看得真切!”
他将两人引至堂前一处位置,果然正对着那铺着锦毯的矮台。孙六指满意地嘿嘿一笑,大剌剌地坐下,温明远有些局促地挨着边缘坐了,浑身不自在。
酒菜很快铺了满桌。孙六指毫不客气,夹起一片炙羊肉便送入口中,眯着眼咀嚼,满脸餍足。温明远却坐在一旁,对着满桌佳肴毫无胃口,眉头紧锁,不住叹气。
“年轻人,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孙六指又掰下一只葫芦鸡的腿肉,边吃边说,“这般愁眉苦脸,好东西也吃不出滋味。”
温明远看着眼前油腻的鸡鸭鱼肉,只觉喉头发堵,勉强道:“晚辈实在无甚胃口。”他转向候在一旁的侍女,“劳烦,上一碗饽饦即可。”侍女应声而去。
他拿起筷子又放下,看着孙六指褴褛衣衫,忍不住问道:“孙老前辈医术通神,为何甘愿屈居于鬼市那等地方?”
孙六指眼睛瞥了他一眼,声音含混:“长安、洛阳、扬州、钱塘……老夫年轻时也走过不少地方,悬壶济世,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灌了一口酒,语气淡了些,“可见得越多,越觉着自己能做的有限。阎王要收的人,你留不住;世道要碾碎的命,你扶不起。看得心里憋闷,索性不看了。”
又接着放下鸡骨头,用袖子擦了擦嘴:“鬼市挺好。三教九流,求医问药各凭本事,银货两讫,不欠人情。治好了,是他们运道;治不好,是命该如此。干净。”
温明远听着,一时无言。侍女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汤饼,他拿起汤匙,搅动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片。
孙六指酒足饭饱,惬意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望向台上弹琵琶的花魁。他看得仔细,不时咂嘴摇头,嘴里发出含糊的啧啧声。
温明远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那花魁低眉信手轻拢慢捻,姿容绝丽,却看不出什么特别。“前辈在感叹什么?”
“瞧见没?”孙六指努努嘴,“她那唇上口脂,是上好的茉莉混着麝香,又添了紫草茸,才能有这般嫣红持色,香气也格外馥郁。这一盒少说也得十两金。”
温明远闻言,吸了吸鼻子,却只闻到酒菜油腻之气。他赧然道:“晚辈愚钝,闻不出来。”
孙六指又指那花魁皓腕:“再看那白玉镶金镯子,玉质温润无瑕,金丝嵌工极细,非宫中匠人所出不可。这等物件,寻常富贵人家都未必能有。”
温明远眯眼细看半晌,只见一片莹白灿金,实在分辨不出其中门道,只得摇头:“晚辈眼拙,看不明白。”
看着孙六指那副津津有味的模样,他心中疑惑更甚,忍不住问道:“孙老前辈,您怎么对姑娘家的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这般了解?”
一听这话,孙六指举到唇边的酒杯猛地一顿,脸上的神色僵住。但这异样转瞬即逝,快得让的温明远毫无所觉。
“咳咳,”孙六指放下酒杯,打了个哈哈,“活得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不得见识点?吃菜,吃菜!”他显然不愿多谈,立刻夹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堵住了这个话题。
温明远见他如此,虽觉奇怪,也不好再追问。
酒阑席散,温明远起身拱手:“孙老前辈,今日多谢款待,晚辈这就告辞了。”
不料孙六指也跟着站起来,“走?老夫跟你一起回去。”
温明远愕然:“前辈……这,这不妥吧?”
“有何不妥?”孙六指眼睛一瞪,“老夫在长安城里无亲无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今日是你请我出的鬼市,那我自然该跟着你。不然你让我这老头子流落街头不成?”
他说得振振有词,全然忘了那顿饭钱挂的是大理寺的账。
温明远被他这番歪理说得哑口无言,看着窗外暗沉的天色,让老人家真流落街头,他也于心不忍。挣扎片刻,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前辈若不嫌弃寒舍简陋,就请随晚辈暂住几日吧。”
孙六指立刻眉开眼笑,“不嫌弃,不嫌弃!有片瓦遮头就成!”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霓裳坊,将身后的靡靡之音抛下。温明远走在前头,心事重重,孙六指跟他的身侧,饶有兴致地看着长安街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