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梧桐,旧识新遇
晚自习的预备铃还未撕破暮色,高三(七)班的教室已被书页翻动的轻响填满。
夏栖迟把那辆半旧的山地车锁在车棚最深处时,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教学楼门口那抹清瘦的身影。冬以安背着洗得发白的双肩包,站在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夕阳将他的影子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落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像一幅留白过多的旧画。
“等我?”
夏栖迟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散漫,校服外套随着他快步走近的动作扬起一阵风,裹挟着盛夏特有的燥热气息。他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是要冲破这层薄薄的皮肉——眼前的冬以安,和记忆里那个总是低着头、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的少年,重合又分离。
冬以安闻声抬眸,长而密的睫毛在夕阳的逆光中投下浅淡的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很自然地跟上了夏栖迟的脚步。这个动作熟稔得让夏栖迟心头一震,他以为是自己的执念太深,产生了错觉。
走廊里是学生们抱着作业本奔跑的喧闹,夹杂着粉笔灰和青春特有的汗味。夏栖迟却清晰地闻到了冬以安身上那股淡淡的薄荷味——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是那种廉价的薄荷味洗衣粉留下的痕迹,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还残留着干净的皂角香,像一颗被岁月遗忘在旧衣箱里的糖,剥开糖纸,甜味早已渗入时光的褶皱。
“周末作业写完了?”夏栖迟侧头问他,左手插在裤兜里,指尖触到了那颗硬邦邦的牛奶糖——是他记忆里,冬以安趁他午睡时,偷偷塞进他课桌抽屉里的那个牌子,甜得发腻,却成了他后来无数个失眠夜里的执念。
“嗯。”冬以安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数学最后两道大题……有点卡住了,想晚自习的时候问你。”
夏栖迟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记忆里的这个时候,冬以安像只警惕的小兽,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坚硬的壳里,别说主动问他题,就连借一块橡皮,都要在座位上犹豫半天,直到上课铃响才红着脸作罢。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扯出一个看似散漫的笑:“行啊,不过得付报酬。”
冬以安的脚步微滞,抬头看他的眼神带着点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晚自习后请我吃冰棍。”夏栖迟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串,金属碰撞声清脆悦耳,“学校后门那家,绿豆沙的,记得加双倍糖。”
冬以安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悄泛红,他低低地应了声“好”,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像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回到座位,前排的女生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周末刚出的月考成绩。夏栖迟放下书包,指尖刚碰到桌垫的一角,动作骤然停住——桌垫右下角有一道极浅的划痕,长度不到两厘米,像是用圆规尖不经意划出来的。
“桌垫的划痕是你留下的密语,我带着执念来破译,答案是‘别再走散’。” 夏栖迟望着那道痕,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这个位置,记忆里冬以安借他笔记时,胳膊肘总抵在这里。后来他才知道,冬以安那时候总偷偷在桌垫下藏着治疗胃病的药,有一次拿药时不小心被圆规划到,留下了这道细微的痕迹。从那以后,每次看到这道痕,他都会下意识地往冬以安的座位瞟上一眼,直到后来那人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这道痕才成了他心口一处隐秘的疤。
他抬眼看向身旁的冬以安,对方正低头整理着课本,左手按在自己的桌垫上,校服袖口卷到了小臂,手腕内侧有一块淡青色的淤青,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勒过。夏栖迟的目光沉了沉——记忆里这个时候,冬以安的手腕上也有过类似的痕迹,他当时只以为是不小心撞到的,直到很久以后,他在冬以安遗留下的日记本里看到那些被泪水晕染的字迹,才明白那道淤青背后藏着怎样的绝望。
“怎么了?”冬以安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疑惑。
“没什么。”夏栖迟收回目光,翻开数学练习册,指尖划过一道熟悉的函数题,语气刻意放得轻松,“这道题,你以前错了三次。”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冬以安握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泛白。教室里的喧闹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像极了那些让他焦躁难安的夏夜。
“你……”冬以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里的疑惑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
“猜的。”夏栖迟打断他,飞快地翻过一页,却在不经意间注意到冬以安那页练习册的空白处,有个用铅笔轻轻描过的“夏”字,被反复涂抹过,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个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晚自习的铃声终于响起,数学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夏栖迟在摊开的试卷上写下自己名字时,忽然感觉到手背被轻轻碰了一下。
他侧头,看到冬以安递过来一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下,粉色的糖块像一颗晶莹的宝石。“谢礼。”冬以安的声音很轻,眼神却异常认真,“提前预支的。”
夏栖迟接过糖,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指尖,像触到了那个飘着雪的冬天。他把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时,忽然注意到冬以安的试卷右上角,有个极其微小的标记——一个简单的“安”字,用钢笔尖轻轻刻在纸面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个标记,他在冬以安的日记本最后一页见过。那时候冬以安已经不在了,日记本里夹着一张他们的毕业照,照片背面,同样刻着这个“安”字,钢笔尖划破相纸的声音,成了他余生都无法磨灭的钝痛。
第三章预支的糖,未说的话
下课铃响时,夏栖迟正给冬以安讲最后一道大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划过,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明天早上别吃食堂的包子,肉馅不新鲜。”
冬以安抬眸看他,眼底有惊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涌动,像是沉寂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路灯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夏栖迟忽然想起,冬以安因为吃了不新鲜的包子急性肠胃炎,错过了最重要的一次模拟考,后来每次提起这件事,冬以安都只是沉默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的情绪。
“知道了。”冬以安低下头,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笔尖却在夏栖迟看不到的角度停顿了很久,然后在草稿纸的角落写下一行小字:【周六下午三点,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字迹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教室,夏栖迟收拾书包时,看到冬以安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白色的纸条,边缘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像是一张缴费单。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记得这个周末,冬以安独自去处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回来时脸色苍白得像纸,却还强撑着对他笑了笑,说自己只是有点感冒。
“走吧,请你吃冰棍。”夏栖迟拉起他的手腕,刻意避开那道淤青的位置,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绿豆沙的,加双倍糖。”
冬以安被他拽着走出教室,走廊的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终于交汇的线。经过公告栏时,夏栖迟忽然停住脚步,公告栏里贴着最新的月考排名,他的名字在正数第五,而冬以安的名字在正数第二十。
“这次月考,”夏栖迟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莫名的确信,“你会比以前进步五个名次。”
冬以安的脚步彻底顿住,猛地抬头看他,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像碎掉的星星,闪烁着震惊与一丝慌乱:“夏栖迟,你到底……”
“到底什么?”夏栖迟凑近他,两人的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呼吸间的甜味,“到底为什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晚风吹起冬以安额前的碎发,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低下头,轻声说:“冰棍要化了。”
夏栖迟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笑了。他知道,有些话不用急着说破。就像他知道,冬以安书包侧袋里藏着的那盒胃药,和他偷偷放在冬以安抽屉里的是同一个牌子;就像他知道,冬以安今晚刻意避开的那道数学题,正是曾经压垮冬以安信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带着过去的疤相遇,不是为了再痛一次,而是为了把错过的糖,重新塞进对方嘴里。” 他在心里默念着。他们都带着过去的伤痕重新站在高三的走廊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未弥补的遗憾、未解开的心结,都藏在这个蝉鸣不止的夏夜,像埋下的种子,终将在未来的某天,破土而出。
走到校门口的冰棍摊前,夏栖迟转身时,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巷口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死死地盯着冬以安的方向。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往冬以安身前站了站,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挡住了那个方向的视线。
“要两根绿豆沙。”他对老板说,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巷口的身影——那是冬以安过去的一个远房亲戚,游手好闲,也是后来……给冬以安带来很多麻烦的人。
冬以安接过冰棍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夏栖迟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夏栖迟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跟紧我。”
巷口的身影在他们走近时悄然隐没在黑暗里,夏栖迟握着冬以安的手却没有松开。冰棍的凉意透过包装纸渗到手心,他却觉得,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身边的人。
月光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冬以安低头看着相握的手,忽然轻轻挣了一下,却在夏栖迟没有松开的瞬间,慢慢放松了手指,任由他牵着往前走。晚风里,夏栖迟听到他极轻的声音,像羽毛落在心尖:“夏栖迟,这次……别再丢下我。”
夏栖迟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他。路灯下,冬以安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星光,那些曾经被阴霾掩盖的光芒,此刻正一点点重新亮起。他握紧了冬以安的手,声音清晰而坚定,像是在对过去的自己,也像是在对眼前的人承诺:“不会了。”
“蝉鸣知夏,重逢知你——原来执念的尽头,是这一刻掌心的温度。” 他望着冬以安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这一次,他不仅要赢回高考,赢回未来,还要赢回他错过的整个青春。那些藏在草稿纸里的名字、桌垫下的药盒、手腕上的淤青,还有巷口的黑影,所有的伏笔都已埋下。
“风过梧桐,旧识新遇,原来最好的救赎,是你我单向奔赴后的双向回眸。” 夏栖迟牵着冬以安的手,一步步走向校外的夜色。
而他和冬以安的故事,这场跨越了时光的重逢,才刚刚开始。
“有些伤痕是时光的烙印,重逢是为了把碎掉的星星重新拼成银河。” 远处的蝉鸣依旧聒噪,可夏栖迟觉得,这个夏天,好像和以前,有了些不一样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