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A)班教室后墙的圆形时钟,表盘蒙着层薄灰,秒针每跳一格,都会发出极轻的“咔嗒”声。那声音像一枚淬了凉的细倒刺,精准扎进夏栖迟的耳膜,顺着血管慢悠悠往心脏里爬,每爬一寸,都让空气里的焦躁又浓一分。
——还有七分钟,周休才真正开始。
他指尖抵着错题本的革质封面,深棕纹路被摩挲得发亮。周围早已响起塑料拉链“呲啦呲啦”的合奏,课本与练习册被粗暴地塞进书包,书脊碰撞的闷响里,混着几本旧练习册濒临撕裂的“嘶鸣”。
“栖迟,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前排的林屿把白色耳机线缠成死结,又急躁地拆开,线绳在指尖绕了三圈才捋顺,“一个月就放这两天假,我恨不得给那破时钟装根鞭子,抽着它走!”
夏栖迟勾了勾嘴角,没接话。他的视线越过林屿毛茸茸的头顶,精准落在第三组靠窗的那个身影上——冬以安。
男生正把最后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放进抽屉,指尖在桌沿顿了顿,又低头捻起桌角一张被折成四折的数学试卷。他拇指顺着折痕慢慢压平,动作轻得像在拆一封藏着秘密的信,连试卷边缘翘起的毛边,都被他仔细捋顺。
窗外,四月的云飘得很高,碎金似的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晕开一层极淡的光晕。
——他从不急。
夏栖迟忽然意识到,原来“慢”也能变成一种醒目的孤独,像喧闹教室里唯一静止的帧,让人没法不注意。
下课铃炸响的瞬间,教室瞬间变成被掀翻的蚁穴。
书包拉链声、嬉笑打闹声、桌椅拖动的刺耳声响混在一起,夏栖迟被潮水般的人流往门口推去,肩膀被撞了好几下,却逆着人流往回挤,几步就停在冬以安桌前。
“你不回家?”他看着对方仍在整理桌面的手,声音比平时轻了些。
冬以安抬眼,长睫颤了颤,瞳孔在头顶白炽灯的映照下,泛出一种极清透的琥珀色,像盛着半汪冷水。
“家里没人,晚点回,一样。”
八个字,像八粒细碎的冰碴落进温水里,没溅起一点浪花,只让空气里的温度悄悄降了几分。
夏栖迟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自家那栋280平的复式公寓,玄关的Alexa每天会自动调控灯光亮度,冰箱门上还贴着妈妈三天前从洛杉矶寄回来的便利贴,字迹娟秀却带着歉意:“宝贝,生日快乐!航班临时延误,我们先飞西雅图,等忙完就回家陪你补过。”
原来“没人等”也是分等级的:一种是推开门的一室黑暗,连盏亮着的灯都没有;一种是灯火通明的屋子,智能设备会说“欢迎回家”,却没有一个能跟你对话的人。
两种都空旷,只是后者的空旷里,多了些吵闹的寂寞。
“那……去我家?”
话一出口,夏栖迟就后悔了——太突兀了,像把一颗还沾着露水的樱桃硬塞进别人手心,对方接或不接,都透着尴尬。
冬以安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出青白,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不用,我……”
“我明天过生日。”夏栖迟急忙打断他,声音低到近乎气音,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指甲在木质桌面留下浅浅的印子,“不是同情,也不是什么别的,就是……想找个熟一点的人一起吃块蛋糕。”
“熟”字被他说得含糊不清,像把烫手的山芋赶紧抛出去,生怕多握一秒就会被烫伤。
冬以安沉默了,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节奏慢而轻,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半晌,他从笔袋里摸出一张便签纸,飞快写下自己的手机号,撕下来对折两次,轻轻压在夏栖迟掌心。
“要是……你家有什么事,或者我晚点想回去,能找到你。”
夏栖迟捏着那张薄薄的便签,指腹能摸到纸上淡淡的笔迹压痕,忽然想起之前偶尔听同学提起,冬以安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此刻看着对方眼底藏着的局促,他忽然没了之前的紧张,只觉得心里软乎乎的。
冬以安抬眼时,嘴角极快地勾了一下,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却足够让夏栖迟看清——他笑起来时,眼底会盛着细碎的光,像雪夜路灯下忽然落在睫毛上的粉白樱花,清冷里裹着一丝甜。
傍晚6点45分,市区往滨海大道的903路末班车缓缓进站。
车厢里很空,只有后排坐着两个老人,冬以安径直走到倒数第二排,靠窗坐下,指尖轻轻抵着冰凉的玻璃,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便利店的暖黄灯光、路口闪烁的红绿灯、骑电动车穿梭的路人,一切都透着烟火气。
夏栖迟隔着一条过道坐下,没敢靠太近,只用余光悄悄丈量他睫毛在夕阳里的长度——11毫米,大概。
“你晕不晕车?”夏栖迟没话找话,目光落在对方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腹还有点薄茧,像是经常握笔留下的。
“不晕。”冬以安的声音很轻,被公交车行驶的轻微震动裹着,显得格外软。
“那你靠窗坐正好,我坐外面,防止你半路上偷偷逃跑。”夏栖迟故意说得一本正经,还抬手比了个“拦截”的手势,指尖在空中划了个圈。
冬以安侧过头,看他绷着却藏不住笑意的脸,忽然笑了笑,伸手越过过道,在座椅底下轻轻碰了碰夏栖迟的指尖。
只一秒,像静电划过皮肤,轻得几乎没痕迹。
夏栖迟却觉得有股细小的电流,顺着指尖飞快爬进心脏,在左心室里“嘭”地炸开一朵小小的烟花,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车窗外的霓虹一帧帧往后退,像被谁按了快进键,模糊成一片彩色的光斑。他忽然想起物理老师上周讲的“参照系”:当列车高速驶离站台时,站台上的树会集体向相反方向倾斜。
此刻,他的世界正以冬以安为轴心,悄无声息地倾斜着。
夏家住在滨海公寓的26层,从电梯口到家门口,要走一段铺着浅灰色地毯的走廊,踩上去没一点声音,只有顶灯的光顺着走廊延伸,像铺了一条光带。
电梯上升需要27秒,数字从“1”慢慢跳到“26”,冬以安盯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背脊绷得笔直,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指节泛出青白。
“怕高?”夏栖迟注意到他的紧张,声音放得更柔,还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留出一点安全距离又不显得刻意。
“怕密闭的地方。”冬以安的声音有点闷,眼神避开电梯壁上自己的倒影,指尖在书包带上绕了个圈。
夏栖迟没多想,伸手绕过冬以安的后颈,轻轻把他卫衣的帽子翻起来,扣在他头上。帽檐压得有点低,遮住了他半张脸,也刚好挡住了他骤然紊乱的呼吸,只露出一点泛红的耳尖。
“这样,就看不见四周的墙了。”他看着对方露在外面的鼻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指尖还轻轻拍了拍帽子顶。
27秒里,夏栖迟数着自己的心跳——108次,比平时快了一倍,每一下都像在敲着鼓。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夏栖迟先一步跨出去,回头冲他笑,眼底盛着走廊的灯光:“欢迎来到我的无人岛。”
夏栖迟输入指纹,门锁“嘀”一声弹开,玄关的智能灯依次亮起,暖黄色的光顺着走廊往客厅蔓延,像被风推开的星河,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冬以安站在玄关,穿着夏栖迟递来的浅蓝色拖鞋,鞋底有点大,他脚尖微微踮着,像怕鞋子掉下去,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像一条安静的黑色河流,孤零零地落在地板上。
“家里有三个规矩:”夏栖迟一边把他的书包放在玄关柜上,一边开口,语气带着点轻松的郑重,“第一,冰箱里的蛋糕必须当天吃完,放隔夜奶油就塌了,不好吃;第二,投影仪今晚归你,你想放什么电影都可以,明早再归我看纪录片;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点认真,眼神直直看着冬以安:“第三,不许说‘谢谢’,也不许说‘打扰了’,在这里不用这么客气。”
冬以安垂着眼换鞋,鞋尖并拢,跟线摆得笔直,像军训时教官教的“立正”姿势,透着股拘谨。听到夏栖迟的话,他指尖动了动,没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夏栖迟忽然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指尖能感觉到对方肩膀的僵硬,像紧绷的弦:“冬以安。”
“嗯?”冬以安抬头,眼神里带着点茫然,还有点无措。
“你可以把这里当成废墟,也可以当成据点——选择权在你。”夏栖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语气里没有一点强迫。
冬以安抬眼,琥珀色的瞳孔里晃过一盏盏灯光,像湖面碎开的星星。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足以让整座“无人岛”在静默中宣布:临时主权,移交成功。
夜里10点30分,冬以安拿着夏栖迟递来的睡衣——一件浅灰色的纯棉睡衣,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走进浴室。
浴室门是磨砂玻璃的,能隐约看见里面晃动的剪影,温热的水汽顺着门缝爬出来,带着柚子味沐浴液的清甜,飘满了整个走廊,把空气都染得软乎乎的。
夏栖迟抱着一套全新的换洗衣物,在浴室门口来来回回踱步,脑子里的念头像冒泡泡一样停不下来——
我的衣服他穿会不会太小?肩宽应该够,之前看他打篮球时,肩膀挺宽的,但腰围好像有点松?袖子会不会显得太短,露出手腕?要不要把抽屉里那条新的内裤拿给他?万一他不好意思开口怎么办?
门“咔嗒”一声开了,冬以安探出半张脸,湿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在衣领里,夏栖迟给的睡衣领口太大,露出一小片白皙的锁骨,锁骨下方还有一颗褐色的小痣,像落在雪地上的墨点,格外显眼。
“裤子……有点短。”他指了指自己的脚踝,裤脚确实短了一截,露出的脚踝在暖黄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皮肤细腻得能看见淡淡的血管。
夏栖迟的视线在那颗小痣上顿了两秒,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赶紧把手里那条全新未拆的内裤递过去,包装袋还没撕开,声音有点发紧:“先、先穿这条吧,是新的,没拆封。”
冬以安接过,指尖不小心擦过夏栖迟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收回了手。冬以安的耳尖瞬间红了,没说话,只飞快地关上了门。
浴室门再次合上,夏栖迟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仰头深呼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他锁骨下有颗痣。
我可能要记一辈子了。
客房被临时改成了“小型影院”,白色的幕布挂在墙上,投影仪的光束里,细小的浮尘慢悠悠地飘着,像一场无声的雪,落在空气里。
《怦然心动》播到朱莉爬上无花果树看日出的片段,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朱莉脸上,画面暖得像裹了层糖霜,连空气都透着甜。冬以安却忽然按下了暂停键,幕布瞬间定格在那片金灿灿的晨光里。
“夏栖迟。”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犹豫。
“嗯?”夏栖迟正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手里还拿着一包没拆开的薯片,听到声音回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疑惑。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像一枚小小的图钉,被轻轻按进软木板里,没发出多大声响,却留下了一道不可逆的凹痕,在两人之间漾开细微的沉默。
夏栖迟转过身,背对屏幕,幕布上的光斑落在他后颈,像一枚淡金色的小型纹身,毛茸茸的。他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有选择权,你也有。”
“什么选择权?”冬以安追问,眼神里带着点困惑,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选择相信,或者选择不信。”他回头,冲冬以安笑了笑,眼尾被投影的光映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格外软,“我选择相信——”
“相信什么?”冬以安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打断他的话。
“相信你会在我的世界里,住久一点。”
冬以安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按下了播放键。电影继续,日出缓缓升起,无花果树的剪影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房间里只有电影里的声音在流淌——朱莉的笑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鸟鸣。
两个少年各自藏在心底的秘密,在昏暗的房间里,交换了第一次轻柔的呼吸,像两颗心轻轻碰了一下,留下浅浅的印记。
4月17日00:00,夏栖迟18岁生日的第一秒。
客厅的智能灯自动调成了极暗的烛火模式,暖橙的光轻轻晃着,像摇曳的小火苗,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冰箱门“咔嗒”一声弹开,里面放着一个小型的奶油蛋糕,白色的奶油上缀着几颗新鲜的草莓,上面插着一支“1”和一支“8”的数字蜡烛,奶油边缘还撒了点碎碎的草莓干,看起来很精致。
冬以安站在餐桌另一侧,手里握着一个银色的打火机,指尖捏得有点紧,指节泛白,火石打了好几次,都只冒出一点火星,没燃起火苗,他的额角甚至渗出了一点细汗。
“我来。”夏栖迟走过去,俯身,掌心轻轻包住冬以安的手背,能感觉到对方手心里的薄汗,还有轻微的颤抖。他拇指在打火机的开关上轻轻一摁,动作慢而轻。
“咔嗒——”
淡蓝色的火苗窜了起来,映亮了两张半明半暗的脸,连呼吸都变得暖融融的,带着奶油的甜香。
“许愿。”冬以安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火烤过的冰,软了几分,眼神里带着点期待。
夏栖迟闭上眼睛,睫毛在烛光下轻轻颤着,心里只默念了一句话——希望明年生日,身边还能有冬以安。三秒后,他睁开眼,一口气吹灭了蜡烛,烛火熄灭的瞬间,客厅里响起轻微的“噗”声。
灯光重新亮起,冬以安看着他,忽然有点局促地开口,指尖还攥着打火机,指节泛白:“我……没有准备礼物。”
夏栖迟把蛋糕刀递给他,指尖在冰凉的金属刃口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嗒”声,笑着说:“那就把今晚的‘第一次’送给我。”
“什么第一次?”冬以安愣住了,耳尖悄悄红了,眼神也有点慌乱,像被问住的小孩。
“第一次有人陪我在零点切生日蛋糕。”夏栖迟的眼神很亮,像盛着星星,语气里满是认真,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冬以安怔怔地看着他,耳尖更红了,却伸手接过了蛋糕刀,指尖还有点抖,却慢慢把奶油均匀地分成两块,动作轻得像一场无声的仪式,生怕弄坏了蛋糕。
两人各自低头吃着蛋糕,奶油沾在嘴角也没察觉,谁也没看见,对方偷偷把沾了奶油的拇指,在米白色的桌布上,按下了一个极小的、重叠的指纹,像两个悄悄约定的印记。
凌晨1点多,门铃忽然骤响,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房间的安静,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夏栖迟从沙发里弹起来,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手腕就被冬以安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有点凉,抓得却很紧,指节泛白,像抓住一根浮木,带着点恐慌。
夏栖迟按下可视门禁的按钮,屏幕里立刻出现林屿舟放大的脸,他头发有点乱,身后还跟着两个穿保安制服的人,表情都有点急:“栖迟!你爸刚给我爸打电话,说你家Alexa报警了,检测到燃气泄漏!我们赶紧过来看看!”
夏栖迟愣住了——燃气?他今晚根本没进过厨房,怎么会有燃气泄漏?
冬以安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嘴唇也没了血色,手指慢慢冬以安忽然脸色煞白,低声道:
“对不起,我……刚才想给你煮面,打开了总阀,但……没点火。”
夏栖迟回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却很快压下。
“没事。”
他拍拍冬以安的手背,声音稳得像午夜海面。
“我来处理。”
十分钟后,保安确认是误报,林屿被劝走。
客厅重新归于寂静,只剩 Alexa 用机械女声提醒:
——“燃气阀已关闭,请安全用气。”
冬以安站在岛台旁,肩膀微塌,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
“我差点……”
“差点把我家炸飞?”
夏栖迟笑,却走上前,伸手环住他肩膀,额头抵额头。
“冬以安。”
“嗯?”
“下次想煮面,叫我一起。”
“……好。”
“还有——”
夏栖迟声音低下去,像沉入海底的暗流。
“别怕犯错,我这里,允许事故。”
冬以安鼻尖发红,却忽然伸手,回抱住夏栖迟。
极轻,极短,像雪落进海里,无声就融化。
但夏栖迟知道,自己听见了冰层开裂的第一声。
公交车晃过跨海大桥,冬以安忽然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张空白明信片,低头写:
——“To 夏栖迟:
谢谢你把无人岛借我暂住。
下次,换我当岛主。”
写完,他没递出去,只是把明信片塞进自己钱包夹层。
车到站,两人各自下车,背对背走向相反方向。
风把校服下摆吹得猎猎作响,像两面刚刚升起的旗。
他们都没有回头,却都知道,
有人已经把“下一次”的坐标,
偷偷刻进了自己的
——世界地图。